第4章

白璧之瑕

若依着李行之,這七十大壽原是不願過于張揚的,只是礙于聖上下旨要求蘇州知府務必協助操辦,不可怠慢,他才無奈應允。

明日宣王便該到了吧?他離開京城的那年,藺容宸剛過完十七歲生辰,尚未受封。

大皇子靜王雖是皇後嫡子,亦有踔絕之能,但宮中傳言他有斷袖之癖。這大約便是聖上遲遲不肯立他為太子的原因。若要繼承大統,穩固江山社稷,為皇室開枝散葉乃國之根本。皇後早薨,聖上與她鹣鲽情深,空懸後位十三載。如今只有兩子一女,所以這東宮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就是宣王的了。

若嚴曦能如他一般,輔佐未來的儲君,李行之當真死而無憾。不過他心裏也清楚嚴曦行為落拓,性情散漫又不受拘束,非為官之料。

初遇嚴曦時,他已在水墨軒混的風生水起,是謝重元名副其實的搖錢樹。不過,謝重元也信守承諾,替嚴曦保守了秘密,所以除了他父子二人,并沒有人知道嚴曦極善繪畫。

李行之記得那日他在水墨軒采選宣紙,擡眼便瞧見一束墜着紅豆的青絲流蘇。那流蘇他認得的——乃他親手編織,送給了一個叫碧煙的女子。彼時他家境清寒,兄弟姊妹衆多,靠着父親采藥,母親編織些女子佩戴的小玩意兒糊口,并無任何能拿得出手的禮物贈予心愛之人。他偷偷學着母親編了這條流蘇,技巧不算好,甚至還有些難看。

一張跟碧煙有八分相似的臉,不必問也知道眼前之人定然跟碧煙有關,遺憾的是嚴曦受過傷,記不起前事了。後來他擇了個吉日,将人接回府上,只說是故人之後,以爺孫相稱。

忽然有了家,嚴曦的歡喜不必說。但未過多久,他便覺察到不對——李行之給他找了三個先生,每日從早到晚課業安排的滿滿當當,日日親自督促他背書、習字。起初他做做樣子,背書還算認真,後來知道李行之的目的,索性頑劣起來,再不肯好好讀書。

李行之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現嚴曦患有隐疾——他認不得人。

初入李府,嚴曦很少開口,李行之以為少年心性使然。但他行事再小心也會露出破綻。數次将先生認錯,倒讓李行之回想起一些細節:嚴曦耳力很好;初來乍到時,對方若不說話,他絕不先開口;事事親力親為,極少吩咐家奴。想來是不認得,怕叫錯了人。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患這種病症,雖請了大夫,卻無任何成效。算不上多大的惡疾,不過對他日後的會仕途定然是有所影響的,加之他內心抗拒,久而久之,李行之便放棄了送他入仕的念頭,只求他能正正經經地做人。

斜晖穿過庭樹落在棋盤上,一塊塊金斑如妙手天成的棋子。

李行之收好棋盒,喚來管家,“二公子回來了麽?”嚴曦一早出門,晌午飯都未回家吃,眼看着天快黑了還在外亂晃……三日後就是壽辰了,這孩子卻不管不問,何時才能擔起責任?

“二公子興許在回來的路上了。”

“罷了,你也別替他說好話。他是什麽性子,我不知道?這是我欠他的……若當年我未抛棄碧煙……”李行之一直為過去的事悔恨自責。如不是父母從中阻撓,他哪裏會娶故去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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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還年幼,不懂事也情有可原。有老爺悉心教導,加上他天資聰穎,不怕不能卓着出衆。”

“但願吧!”

棋盤尚未收完,門外走來一名青衫少年。那抹青色濃郁的仿佛連地上的影子都帶着淡淡綠。乍然望去,若娟娟翠竹,帶着盎然、熱烈的生意。

少年見到李行之,臉上的表情生動起來,仿若冰雪融化,春暖花開,“學生拜見恩師!”

“王爺!”李行之喜出望外,豁然起身,帶翻了棋盤卻渾然未覺,任棋子在磚石地面彈丸一般彈跳開。他頗為激動地握着藺容宸的手,将他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一時歡喜忘了應有的君臣之禮,“三年未見,王爺又長高了不少!”他離開京師時,藺容宸尚未及他眉下,如今已比他還要高出半頭。

“是恩師走得太久了。”藺容宸随他拉着自己,笑的溫文爾雅。

李行之眼底一酸,感慨道:“王爺越發英姿飒爽,器宇軒昂,實乃聖上之福!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恩師精神矍铄,亦不失往日朝堂上的風采。”藺容宸揚眉,一根根睫毛在夕陽中燃着金色的光。那樣的意氣風發,神采飛揚,讓李行之老淚縱橫,欣慰至極。

他恍然跪下,“草民逾矩,請王爺恕罪!”

“恩師快起!”藺容宸将他扶起,“這裏不是皇宮,只有恩師學生。更何況您是帝師,就算離開朝堂,也是兩朝老臣。”

“承蒙皇上垂愛,草民更要以身作則,豈可自廢禮數?”

藺容宸知道他注重禮儀,不容半點疏漏,便也不做辯解,附和道:“恩師說的是。”

将藺容宸引入座,李行之未見到随行之人,問道:“王爺只身前來,連個護衛都沒帶麽?”

“張珣在門外候着。父皇送了壽禮,行程較慢。學生思念恩師心切,便先行一步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行之點點頭,“游芳,快看茶!”他特意吩咐管家取來今年新采的西湖龍井,想了想又道,“若硯文與雲昕回來,叫二人速來見客。”

“雲昕?”藺容宸不動聲色地問了句,這雲昕恐怕便是今日流雲樓見到的那位。

“雲昕今年剛滿十七,小王爺三歲,頑劣的緊。”李行之解釋了幾句,言辭之間,不無寵溺。

藺容宸自然不好說他不僅見過嚴曦,還見識到他了的風流不羁。出于禮節,寬慰了兩句,“恩師且放寬心,他畢竟還小。”

“小?”提起嚴曦,李行之有嘆不完的氣,“草民雖老了,卻未糊塗。還起得王爺十七歲時,日日三更未寝,五更已起,磨砻淬砺,堅持不懈。這孩子秉性如此,就算到二十七,也未必能有王爺十之其一的才能。”

“恩師謬贊了。”藺容宸撿起地上的棋子,一一擺回棋盤,“很久沒和恩師對弈了,不如今日跟容宸手談一局,如何?”

“好!好!如何不好!”梁硯文雖會下棋,卻不熱衷。嚴曦就別提了,整日不歸家,李行之手癢了也只能一人獨弈,聊以慰藉。這會兒有人願陪他下一盤,別提有多開心了。

藺容宸将黑子的棋盒推給他,“恩師先行。”

手中的棋子尚未落下,一個滿是笑意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李叔,書房裏來的是誰?”

李游芳拉住嚴曦,生怕他一個不小心闖出禍端,“二公子小聲點,老爺和王爺正在書房對弈。”

“王爺?宣王麽?祖父不是說他明日才會到嗎?”嚴曦瞟了眼書房的門,見門口還站了個人,侍衛裝扮,在階前站的筆直。他嘀咕一句,“這是什麽王爺,就帶了一個侍衛……”

“噓!”李管家緊張兮兮地連連朝書房望去,“二公子切記注意言辭,莫要禍從口出。”

“知道了!既然他們在下棋,我就不進去叨擾了。你跟祖父說一聲,我正好今日還有一篇文章沒讀!”也不等李管家開口,他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雲昕——”尚未過轉廊,他便被李行之洪鐘般的聲音叫住,“還不快進來!”

嚴曦耷拉着臉,極不情願地倒回來,推開書房的門,“祖父!”

“來見過王爺!”

他十分順從地磕個響頭,“草民見過王爺!”

“起來吧!今日這裏沒有王爺,你不必……”藺容宸還沒講完,嚴曦便“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笑得眼睛彎成了一道弧,“多謝王爺!”

“……”

“若沒什麽事,小人就先退下了,不敢打擾王爺雅興。”昨晚通宵畫的賀壽圖因墨未幹,尚未收起來,若被人看到,可就出大事了。嚴曦一心急着回房,連應付都懶得應付。

藺容宸十分确定兩人的視線有過并不算短的交融,嚴曦已經見到了他的樣子,但他卻未表現出半分的驚訝或者說——異樣。“今日晌午……”

“晌午如何?”嚴曦不解,一雙星眸微轉,透着些許不耐。

“沒什麽。”還真是會裝。藺容宸淡淡道,白淨的棋子在他遒勁有力的手指間翻轉,“恩師,該你落子了。”

李行之對嚴曦擺了下手,“好了,你去吧!”

嚴曦得令,如脫了缰的野馬一般離開書房。

藺容宸目光幽深地望了眼他的背影。

于皇家而言,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自是不妥,但藺容宸三歲便由李行之為他開蒙,傳道受業解惑十五年之久。除了皇上與太後,在藺容宸眼裏,李行之就是最重要的人。作為他的義孫,可以不會識文斷句,不懂作賈行商,甚至一事無成,但絕不能侮了他的清譽和名聲。

這個嚴曦,簡直就是那白璧上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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