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驚夢 “若能得沈氏女為妻,此生足矣
沈薏環眼前一片模糊。
耳邊的風聲呼嘯着,凜冽寒風刮得臉上生疼。
遠處傳來女子的尖叫聲音,是那位嬌蠻的公主嗎?
身下的烈馬嘶鳴,她來不及深想,便覺自己好像被身下這瘋馬負着,從萬丈深淵處一躍而下。
恍惚中她似是瞧見李渭負手站立,面上一片漠然。
“……”
沈薏環猛地醒轉,她好像是做了噩夢。
夢裏情形也不怎麽記得住,只覺得心中仍有驚懼。尚未看清屋內的情形,身下兩條腿便傳來陣陣劇痛。
她撐着眼皮,隐約瞧見眼前人似乎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小丫鬟,疏雲。
疏雲看見她醒來似乎是高興壞了,立馬跑出去叫人。
“快,主子醒了,趕緊去請太醫來看看,疏雨,快去請将軍過來。”
聽着疏雲在外間安排的聲音,沈薏環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太醫匆匆忙忙趕過來,秋冬時分的深夜,絲絲涼意刺骨,被人從睡夢中叫醒的太醫們,面上卻半點不願都沒有。
李渭走進來時,太醫正在把脈,他面色冷凝,看着床上人毫無血色的面容,手指緊握,默不作聲。
“……将軍,夫人這廂醒了,如今性命應是無礙了。只是夫人這外傷太過嚴重,還是得好好将養一陣。”
幾位太醫輪着把了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斟酌着對着李渭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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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渭淡淡應了一聲,聲音微啞。
“将軍寬心,夫人救下永安公主,這般英氣果敢無人能及,坊間都傳夫人巾帼不讓須眉呢,日後會有福報的。”看出李渭心緒煩亂,太醫讨好着奉承幾句,開了方子,快步離開了。
沈薏環閉着眼睛裝睡,她知道李渭現在她不遠的地方,可她着實不知該怎麽面對他。
她現在閉上眼睛便是那日秋圍時的場景。
永安公主驚了馬,花容失色的驚叫着,被李渭飛身救下,他自幼習武,公主只有些擦傷,稍微受到些許驚吓。
而那匹馬,在李渭救下公主之後,發了瘋一般地朝她襲來,她躲閃不及,被那瘋馬正蹬到腿上,當場便疼暈了過去。
她的夫君千鈞一發之際救下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公主妹妹,而她被公主的馬撞傷,這剛剛清醒,便聽見太醫稱贊她,英勇果敢地相救公主。
還真是諷刺。
如此大恩大義,她哪能冒領呢,可身上痛的實在沒有力氣說話,沈薏環閉着眼睛想讓李渭也趕緊離開。
她閉着眼睛,往日裏嬌豔的面容失了色,面上尚有幾分病态的潮紅,看着有些可憐。
“将軍,雲峰回來了,在前院等着說有要事跟您禀報。”青崖在外面低低的喚。
李渭頓了頓,終是轉身出去了。
沈薏環睜開眼睛,看向李渭離去的方向,眼淚忍不住越流越兇,偏偏一哭胸口以下的身體都在抽痛。
她十二歲那年燈會時遇見李渭,被他一身清凜氣度迷了眼,從那以後的四年多,她的少女情思便只有李渭一人。
但她也只是想想罷了,京城中惦記李渭的貴女們不知有多少,便是貴如永安公主也曾說過非他不嫁這樣的話,她一個家中無權無勢的小門庶女,哪裏敢奢想能嫁給李渭呢。
可有時候世事偏是無常。
李渭剛及弱冠之年,随兄長李泾出征北境,大捷歸來,皇帝問他想要讨些什麽賞賜,盛氣淩人的少年将軍着一身戰袍,屈膝跪下,恭敬回禀道:“翰林院修撰沈慶輝沈大人,有長女沈薏環,姿容旖麗,臣一見傾心,求陛下賜婚。”
那時皇帝陰晴不定地盯着李渭,也盯着同樣一身戰功跪倒在地的李泾,沉吟許久,好半天才問出一句:“那朕的永安公主呢?若你有意,沈家女朕可賜你為妾室。”
李渭拱手低頭,再次回禀道:“臣将公主看作親妹妹,從未有過他想,若能得沈氏女為妻,此生足矣,願陛下明鑒。”
半晌,面色有些陰沉的皇帝讓他們都退下。
半月之後,陛下為定遠侯府二公子指婚六品修撰沈慶輝庶長女沈薏環,消息傳開,京裏炸開了鍋,各大世家紛紛猜想聖上到底何意。
為一身戰功的侯府嫡次子,賜婚一個區區六品文官的庶女,簡直就是在羞辱人。
後來漸漸傳出消息,這婚事是二公子自己求來的,用這次出征的一身功名。
沈薏環接到聖旨時,簡直不敢相信。
她愛慕了許久的人,竟然真的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君,他竟然還說對自己一見鐘情,她坐在床上,捧着聖旨,聽着疏雨給她講外面的傳言,歡喜的不行。
父親憂心忡忡進來,問她是否願意嫁。
“環兒若不願意,父親定能想法子為你推了這樁婚事,再為你尋得一個品貌比這李渭更為出衆的郎君。”
如今正烈火烹油般的定遠侯府,那哪裏是什麽好去處。何況那個李渭,年紀雖輕,可心思深沉的不行,這幾年帶兵征戰,更是磨得一身冷冽殺意,哪像是能對姑娘一見鐘情的風流人?
“父親,環兒願意。”
這世間,哪裏還能找得到比二公子更出衆的男子呢?
便是真有,她也不要。
沈慶輝嘆息着摸了摸她的頭發,仍是憂愁的轉身出去了。
直到大婚當日,沈薏環都覺得自己好似夢中,新婚之夜,她的紅蓋頭被那人挑起來,李渭身上帶着些微酒氣,狹長的雙眼缱绻含情,鋒利的下颌線就近在眼前。
他吻了她。
沈薏環被他親的發懵,整個人陷進柔軟的喜床,衣衫滾落,耳邊是他低低的喘息聲,眼中是他滾動的喉結,她艱難仰頭便看見那張她念想了多年的面容,他眼中混着欲色,見她迷蒙瞧他,低低笑了聲,吻上她微腫的唇瓣,一夜未得好眠。
想着過去這幾年的種種,沈薏環忍着痛楚,終是沉沉睡去。
過了許久,李渭方推門進來,坐到床邊,将她蓋嚴實,緊抿着唇,瞧着她蒼白的臉色,眼中現出幾分淩厲。
幾日後,沈薏環救了永安公主的事傳遍京城市井。
沈薏環嫁入侯府幾年,永安公主都當她不存在一樣,公主自持身份,連目光都不曾給過沈薏環,只一如既往地央着疼愛她的父皇,令李渭教她舞刀弄槍。
這回她的馬傷了沈薏環,連皇後都派人來探望過,永安公主不但一點愧意都沒有,甚至還公然說過一些不怎麽中聽的話。
“一個小門戶的庶女,別說只是被白英傷了,便是死了,那沈慶輝難不成還敢去找父皇讨要說法?”
白英便是那匹踩傷了她的烈馬。
這話不知怎的在京城傳開,街頭巷尾的都譏諷沈薏環,說些個高攀高嫁終不得好的風涼話。
昨日李渭去了秋圍的馬場,将永安公主那匹養了多年的愛馬一槍捅了個對穿,連屍首都沒給留下,讓青崖找人給拖走了。
京裏人誰不知道永安公主愛慕李渭多年,偏偏被李渭公然說當她是親生妹妹,私下裏不知被人嘲笑得有多難聽。
沈薏環聽疏雨給她講這件事,恍若未聞地繼續翻着手中打發時間的話本子。
公主的愛馬,自然跟公主一樣的高貴。
而她不過是個六品官的庶女,嫁給李渭,連高攀二字都不敢說,定遠侯府這般地位,是她家裏蹦高都攀不上的。
孰輕孰重,她自然有這個自知之明。
不過她倒是沒想到,李渭會當着永安公主的面兒殺了白英。
想來李渭這番行事,不過是嫌這樁事兒傷了定遠侯府威名。畢竟她也占着一個将軍夫人的名頭。
自作多情的事兒,她是再也不敢做了。
“我想出去看看,屋裏憋悶。”
這幾日裏,沈薏環好了許多,已經可以坐起來了。
雙腿也不疼了。
甚至開始沒有什麽知覺了。
疏雲疏雨都以為她在漸漸好轉,可她覺得,這次的傷,可能好不了了。
李渭除了遣人送來一方有輪子的軟椅,也沒在她眼前出現過。
這樣也很好。
她着實不知該怎麽面對他。
沈薏環這些日子就一直在想嫁給李渭之後,她在侯府過的這幾年。
說來也挺奇怪的,她之前對侯府的一切都很滿意,瞧着哪裏都合心意。可如今只覺得哪哪都不是味兒。
她一貫是會自己哄自己,向來是李渭對她好三分,她便覺得他有十分情意給她,如今她沒了這個心思,便覺得往日裏他待她連那三分好都沒有。
一想到未來幾十年就這樣稀裏糊塗得過,就覺得頗為難忍。
沈薏環坐在軟椅中,腿上搭着毯子,微微仰頭揚着帶着幾分媚色的臉,看着院子裏的銀杏樹發愣,百年銀杏高聳,落葉飄零。
李渭進來便看着這麽一副頗有幾分悲涼的場景。
他走到她近前,彎腰将落在沈薏環腿上的銀杏葉子拂去,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天氣涼,你還沒好。”李渭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主動與她說話。
“我這便回了,将軍也早些回去吧。”沈薏環說完,拍了拍身後的疏雨,疏雨小心地推着她進了屋。
李渭從未在她這裏吃過閉門羹,準确地說,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冷遇。
何況成婚已有三載,沈薏環每次瞧見他時都是眉眼生動的,何曾有過這般态度。
李渭看着她進屋,從他進來,到此刻,沈薏環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這是在氣他?
李渭皺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終究作罷。
他回到書房裏,案上擺着一幅未作完的畫,依稀可見是位女子,眉眼中頗有幾分異域風情。
李渭擅書畫,皇帝曾經讓他為皇太後繪一幅美人像,年宴時他信手落筆,哄得皇太後眉開眼笑,衆人方知他畫技驚人。
後來閑時沈薏環陪他作《塞外圖》,一邊添墨,一邊跟他說,想他有一日也能為她作畫。
李渭那時怎麽回的來着?
“女子大多端莊無趣,不及塞北風光半分。”
可後來仍是細細為她描摹了畫像。
門口來人禀報,說是沈府的小少爺從書院回京,來探望姐姐。
“讓他去罷。”李渭頭也沒擡,沉聲回道。
沈薏環這會剛歇下,疏雲為她按摩雙腿,就聽外面人來報,說是沈小少爺來了。
她下意識要起身,這一下子起得猛了,腿上卻使不上力,整個人摔到地上,幾乎吓壞了疏雲,忙來扶她,卻怎麽也扶不起來。
這一番折騰,沈逸澄已經進來,看見她的狼狽樣子,連忙過來,伸手将她抱起,輕輕放到床上,他蹲在床邊還沒開口,便紅了眼睛。
“阿姐,你痛不痛?”
沈薏環看着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眼中也有幾分疼愛,搖搖頭。
“我剛回京,便聽見滿城的風言風語,都說你被李渭和那永安公主欺負了,我便直接來了你這。”
少年心疼地碰了碰她的軟而無力的腿,咬牙憤憤地說道:
“欺人太甚,阿姐,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