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陸培英丢下了同伴,朝他大步走來,開口第一句就問:“有水嗎?”
薛連朔從包裏翻出一瓶礦泉水給他,那是喝過的,只剩三分之一。陸培英大口地将它全部灌了進去,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漬,準确無誤地将瓶子抛進了三米開外的垃圾桶。他在薛連朔旁邊坐下,大大地伸展開身體,手臂在腦後疊着。他沒再開口,于是薛連朔也就一直這麽冷着沒說話。
隔着一道深藍色的鐵絲網,薛連朔看見球場外有一只黑白相間的貓打西邊慢慢走過來,它周身雪白,唯有耳朵與嘴巴處是三處突兀的黑。“好久不見,原來跑這兒來了……”
陸培英聽見他的喃喃自語,“什麽?”
“哦,我說那貓。”薛連朔指給他看。
貓走近了,陸培英看了看,說:“好像見過。”
“是啊,之前它不是在我們那幾棟宿舍樓附近徘徊嗎。它有名字的。”
“嗯?叫什麽?”
“希特勒。”
“為什麽?”
“你看它嘴巴上面的黑斑,不是很像希特勒的胡子嗎?”
陸培英笑了,“你這麽說是有點像。”
薛連朔也笑,“你喜歡貓嗎?”
“還行吧,不怎麽喜歡小動物。”
“那你可真沒愛心。”
“它們掉毛啊,而且很吵,很麻煩,就像小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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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連朔正要說小動物比人類小孩可愛多了的時候,他的左耳就被陸培英捏在了手裏,他一驚,連忙甩開。“你幹嘛?!”
陸培英還盯着他的耳朵,“我就在想,你打這麽多洞,不疼啊?”
“剛打的那一下有點,後面就沒感覺了。”
“娘們兒兮兮的。”
“我呸,你他媽才娘們兒兮兮的。”
薛連朔剛說完,腰就被對方狠狠掐了一把,他吃痛之下,叫了一聲。這姓陸的,手勁兒果真不是一般的大!薛連朔有點惱了,捶了他胸口一把,然後站起身來。陸培英捂着胸口看他:“生氣了?”
薛連朔哼了一聲,“沒有。我要走了,你回去打球吧。”
“哎哎,等一下,”陸培英皺了皺眉,“都結束了,我也要回去了,咱倆一起呗?”
“你不跟你朋友一起回去?”
“嗐,懶得搭理他們。”
“騎沒騎車?”
“沒有。”
“那你呢?”
“我也沒有。”
“得,一起走回去吧。”
馬路上有一道白色的粗線,它沿着灰色的水泥路面爬行,在二食堂的東面拐了個彎,然後伸進了較為陰暗的林蔭底下。薛連朔看着這條白線走,好像要将目光粘在它的身上,讓它帶着他一起遠走高飛。陸培英剛才轉頭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發現陸培英還是要比他高一些的,而且高得挺明顯,這麽看來,還是穿着冰鞋會好一些,他自打高中以後就很少被人這樣用微微下傾的眼神看着,這讓他覺得有些不痛快。旁邊的草叢裏有個什麽活着的生物在發出啾啾的叫聲,就像用一片薄葉子能吹出來的那樣,在早春的空氣裏,這聲音聽起來有些安寧祥和。現在已經比較晚了,天色黑下來,微微刮起了一陣料峭的春風,驚起人身上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薛連朔裹緊了外套,陸培英問:“冷?”
“還好啦。”
“餓不餓,去吃飯吧。”
“好啊。”
二食堂的高大身影在他們面前逐漸變得清晰,從前它有一個破舊的屋頂,上面堆滿了各種廢棄建材,但打他們這一屆入校開始,它就經過了一番修繕,自此擁有了一個美麗的斜屋頂,日頭西沉的時候,光會像尿液一樣從頂部流下去。他們掀開簾子進了一樓。點完菜以後他們端了碗盤在一旁找了座位坐下,方才的時候薛連朔沒帶卡,刷的是陸培英的,他有點不好意思,陸培英說沒事,下次我刷回來就是。薛連朔就想那麽還會有下一次,想想還有點麻煩。他們吃飯的時候聊天,陸培英好像喜歡聽他說話,這大概不是錯覺,因為陸培英的眼神是專注的,這樣盯人的眼神其實有點不禮貌,但是他業已經習慣了。薛連朔平日裏說話的節奏比較快,話題也跳得比較快,但此刻卻把速度放得慢了,忽而帶了點忐忑與不安似的。
炒菜裏有西蘭花,像一棵棵的小型樹冠,薛連朔不喜歡吃,将它們統統挑了出來,卻遭到了陸培英的小小反對:“不能挑食。”
“不喜歡吃,味道怪。”
薛連朔覺得陸培英跟他說這話的時候像他的爸爸,或者哥哥,其實他也不知道爸爸或者哥哥應該是個什麽樣的,因為他從小也沒有,但他就是覺得像。張芬從小才不管他挑不挑食,若是不想吃了,就直接倒掉,也不用苦口婆心逼迫。陸培英管他的樣子讓他覺得有點新鮮。李岩銘說陸培英是個暴力狂,精神分裂患者,他覺着這說法有些誇張了。經過這頓晚飯,他知道了陸培英是體育特招生考進來的,從小就練田徑和籃球,獨生子,父母雙全,交過非常的女朋友。薛連朔聽到這裏的時候問:“上次那個學姐的事怎麽樣了?”
“哦,我還沒答應呢。”
“不是說準備試試嗎?”
“哎,再說吧,一時半會兒的突然不想談戀愛了。”
“被溫小勻傷透了心,難以自拔吧。”
“放屁!”
“被我說中了吧,哈哈哈。”
陸培英瞪了他一眼,然後就沒想再回答,反問道:“那你呢?”
“啊?”
“不是說有七八九十個女朋友?”
“随口說的你也信,我靠。”
“操,我怎麽覺得你嘴裏就沒一句可靠的。”
“猜對喽,我說什麽你都得存着三分的懷疑态度。”
“真想揍你。”
“你舍不得。”
陸培英微微睜大了眼睛,“憑啥就舍不得?”
“因為你要揍了我,老子就不還你飯錢了。”
陸培英笑了一下,“無賴。”
“你可說對了,小時候周邊的孩子都不肯借我玩具和書,就因為我是個方圓百裏都出名的小無賴。”
“真的?那你也是活該。”
薛連朔嘿嘿一笑,“我當然是……騙你的啦……”
“滿嘴跑火車,就沒一句真話,”陸培英拿筷子點了點他,“你究竟還有什麽是騙我的,該不會你是男的這一點也是騙我的吧?”
“操,這個居然也被你發現了,大哥,您果然火眼金睛。”薛連朔将筷子拍在了桌面上。
“不會吧……”陸培英裝作認真地琢磨起來。
“當然會了,不如咱們現在就驗明正身。”薛連朔又是那副吊兒郎當嬉皮笑臉的樣子。
陸培英頓了兩秒,然後放下筷子,拍了拍他的腦袋,笑着罵他:“你個傻逼,快點吃飯!他媽的。”
吃完了飯回宿舍,賀東知一見他就問:“發生什麽好事了?笑得這麽開心。”
薛連朔摸了摸頭,“有嗎?沒有吧。”然後沒等賀東知說話,就脫了鞋爬上床去了。賀東知在下面還要繼續追問:“哎呀有什麽好事告訴我嘛也讓我高興高興……”
“不告訴你。”薛連朔覺得賀東知簡直煩死了,像個羅裏吧嗦的三姑六婆。
賀東知又在他床下徘徊了一陣,想了想,故作誇張地嚷道:“你不會是戀愛了吧?”
薛連朔本想矢口否認,但不知怎地居然就遲疑了一下,這點遲疑讓賀東知捉住了,他就好像貓捉住老鼠一般,更加地興奮起來,“哦……你一定是戀愛了,哈哈,快告訴我是哪個妞兒?”薛連朔正要罵他煩的時候,宿舍門被打開了,他往下瞥了瞥,是梁穩回來了。
賀東知把頭轉向梁穩,說道:“阿穩,連朔談戀愛了。”
“靠,別亂說!”薛連朔将頭探出了床欄,恨不得要咬他。
“真的,你看他臉上都寫着四個字:春光乍洩。”
“賀東知,你臉上寫着四個字:我是八婆。知道吧?”
梁穩看了薛連朔一眼,那只是極尋常的一眼,平日裏梁穩也許用它看書、看小池塘、看路邊走過的一只野狗,但現在他用這眼神來看薛連朔,卻令其無故地感到一絲涼意。梁穩不感興趣地“哦”了一聲,然後走向自己的座位。賀東知也察覺到氣氛有點冷了下來,但平時梁穩就是這麽個情緒起伏不太明顯的人,他早就習慣了,于是調轉了矛頭又重新對上薛連朔,但對方變得沉默了,怎麽戳弄也不出聲,他只好蔫蔫地回去了。好吧,有時他也覺得自己有點煩,但這不是關心室友的感情生活嘛,難道人們都想生活在一個沒有任何溫情問候的世界?他真是不理解現在社會風氣。賀東知在座位上坐了下來,看了一會兒書,然後打開電腦上網,突然接到一個昨天就已發下的消息——有一門課的小論文要打印好交上去。
“老劉的論文你們都交上去了嗎?”
“交了。”薛連朔和梁穩同時回道。
“我靠!我沒交啊,完了完了。”
他急急地把論文趕完,然後翻找自己的U盤,卻發現怎麽都找不到了,情急之下,他向着梁穩求助:“阿穩,U盤借我一下。”
梁穩嗯了一聲,然後讓他自己找,就在書架旁邊。
“沒有啊,你放哪兒了?”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梁穩站起來幫他找,在一堆書的頂上發現了U盤。然而那地方本來放着一疊畫紙,被他的動作碰得滑了下來,像鴿子被切下來的翅膀一樣,它們四處飛散。梁穩罵了一句髒話,把U盤丢給賀東知,然後蹲在地上撿畫紙,賀東知拿了U盤就趕緊撤,所以也就沒計較梁穩那種護崽母雞的姿态(那些畫紙仿佛就是他下的金蛋),如果他沒有這麽火燒火燎,稍微留心一點,那麽敏感如他,大概就會發現梁穩這個時候跟平日裏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那天晚上薛連朔又做了一個夢,夢裏他是一只常年盤踞在古木上的蟒蛇,偶有一日在林葉疏朗間窺見有一花貓從樹下路過,遂悄然滑行跟随,圖的是從背後偷襲,将其吞入肚腹,但那貓一回頭卻變成了一只花斑虎,威武雄壯。虎的眼睛金黃色,好像太陽,它匆忙擇路而逃,卻喪命于虎齒之下,虎的牙齒雪白色,好像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