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如果要問陸培英到底有多喜歡自己,其實薛連朔是說不出個大概的。在上床的時候他覺得對方尤其愛自己,愛得似乎要将骨頭折斷,然後以骨作勺,将血肉通通飲下。但穿上衣服裝作平常人模樣的時候,他又覺得陸培英好像只是把自己當做了一個親密一些的炮友。關于一些童年過往、感情經歷以及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陸培英與他分享的也并不多,更多時候只是在聽薛連朔興高采烈或者垂頭喪氣地說,然後嘻嘻哈哈地嘲笑一番。到底是因為陸培英本人思想簡單且生活乏善可陳,或是因為他有意把心事給藏着,薛連朔不清楚,懶得猜,反正也猜不中。

這幾天陸培英沒跟他聯系,消息也沒怎麽回,薛連朔一開始還主動發過去幾條,到後面也就偃旗息鼓了。這座城市的春天來得晚,寒冷像條濕冷的布挂在身上,取不下來。自打在BBS上被人曝光了性向以後,他就盡量地少回宿舍,也不怎麽想去上課,淨在外邊兒晃蕩了。對他的事尤其感興趣的自然是他們班的女生們,她們像一群可愛的鳥,有點羞怯,又有點興奮,拿探尋的目光不時地打量他,更有活潑直接的一點的就坐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其實我們早就覺得你……嗯……沒關系的,真的,我們都支持你。”薛連朔一般都點點頭,幹笑兩聲,“別聽論壇上的人胡說八道,我跟那男的是哥們兒。”

“噢,好吧,哥們,哥們,不好意思誤會了哈。”女孩兒往後退遠了,臉上還挂着似信非信的神情。

比起這些女孩兒們,男孩子的反應叫他更難堪一些。就如其所料,盡管在面上都還保持着樂呵呵的調侃态度,但實際上不能說是不疏遠的。王甘霖自打那次以後再也沒跟他要過東西吃,平常偶爾拿一包薯片或是餅幹也不需要打過什麽招呼,但現在卻不大一樣了。經過一次小小的矛盾以後,薛連朔摔門而出。

在天臺上蹲得腿發麻,抽了兩根煙以後,他給陸培英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嘟嘟聲持續不斷,像止不住的雨。還沒等電話接通,他就聽到背後響起腳步聲,往後一看,是梁穩上來了。他看了看手機,然後挂掉,塞進口袋裏。“你上來幹嘛?”

梁穩在他旁邊蹲下,看了兩眼地上的煙頭,“王甘霖叫我上來跟你說句抱歉,剛才是他太沖動了。”

“沒事,”薛連朔擺擺手,“我也沒打算放在心上。”

“他這個人講話就這樣,不過腦子。”

“嗯,我知道,沒事的。”

梁穩沉默了一會兒,擡頭看了看天,然後跟他讨了根煙,卻不點燃,只是撚在指尖來回看着,“你跟他在一起多久了?”

薛連朔的腦袋垂了下來,輕輕地晃着,“嗯……四個月吧。”

“那時候他老是來我們宿舍和你睡,”梁穩想了一下,“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嗯。”

“你們……誰追的誰?”

“我們都覺得是對方先來招惹自己的,哈。”薛連朔短促地笑了一聲,“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我們大概就要這麽完了。”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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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薛連朔擡起頭來,面無表情,“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了,能不完嗎?”

梁穩沒說話,聽薛連朔的喃喃低語:“算了,反正本來就不可能長久……完了就完了吧……”他的面頰有些泛紅,眼神最初閃爍不定,到了最後又沉寂下去,變成了一片悄無聲息的湖泊。

梁穩突然問:“你很喜歡他吧?”

“不知道……”薛連朔揉了揉眉心,“可能是吧,如果硬要說的話,我應該是喜歡得比較多的那一個。”

“而且是在下面的那一個。”

梁穩的眼神很安定,以至于薛連朔都不好意思貧嘴(更何況其實也沒什麽心情),他咧嘴一笑,“是啊,被你猜中了。”

“傻逼。”梁穩突然罵了一句。

“啊?”薛連朔有點懵。

“我說你,傻逼。”

“……對于這個觀點,梁同學,我暫時決定不反駁。”

“這是因為你無法反駁。”

“哈哈,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他笑起來,眼角閃着一點光,“說真的,還是挺感謝你們理解,我知道對于直男來說還是挺難接受自己身邊朋友是個同性戀的,雖然……王甘霖那傻逼反應好像是有點大。”

梁穩微微笑了一下,然後伸過手來摸他的頭發,動作輕柔。薛連朔被他吓了一跳,往後躲去,有點尴尬:“幹、幹嘛?”

“你不是同性戀嗎?我這樣做你有沒有感覺?”梁穩的手順着頭發滑動,然後落在了他的臉上,掌心在皮膚上摩挲,又癢又熱。薛連朔幹笑了兩聲,微微錯開臉,躲那只手,“靠,你不能因為我是同性戀就随便調戲我吧,我也是有操守的。”

梁穩的嘴角帶出一個僵硬的笑,在對方的臉上拍了兩下,然後站起來,睥睨着依舊坐在臺階上的薛連朔:“起來吧,快下去,不然王甘霖還以為你要跟他絕交了。”

薛連朔擺擺手:“你自己下去吧,我還有點事,想自己一個人呆着。”

梁穩走後,他又繼續給陸培英打電話。這次電話一接通,他趁着對方還沒開口,就噼裏啪啦倒豆子似的說起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想法,如果要分手,那咱們也得見個面再說,見還是不見,你現在就給我一句話。”

電話那頭沉默着,傳來一陣有點急促的呼吸聲,然後是有點壓抑的聲線:“你明天下午過來找我吧,還是平常的時間。”

薛連朔沒說話,直接挂斷了電話。

那個晚上薛連朔遭遇了失眠,翻來覆去,腦子裏都是那麽點東西,他仔細想了想,意識到和陸培英的關系竟是那麽蒼白單薄,除了性以外,幾乎沒什麽是值得一提的——這點尤其令人心灰意冷。

隔天的時候賀東知見他萎靡不振的樣子,喝牛奶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直盯着他看,欲言又止:“你沒事吧……”薛連朔聳聳肩,“沒事啊,能有什麽事,對了,今天下午老吳的課我不去,你幫我喊個到。”

四五點的光景,他在體育館附近繞了好幾圈,思前想後,想後思前,到了快把自己逼瘋的臨界點,才邁步進了體育館的後門。他在東南角見到了想見的人。他們已經解散了,陸培英正掀起衣服下擺擦汗,小腹肌肉結實光亮。當他看到薛連朔的時候,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跟旁邊人打了聲招呼,朝這邊走來。在那一刻,陸培英身邊的那些人都把目光投向這邊,有個男的朝他擠眉弄眼,一副揶揄的神情,薛連朔看着就煩,皺着眉頭挪開了視線。

陸培英站在他面前,看不出什麽表情,“幹嘛不在外面等。”

“有差別嗎,反正他們該說什麽說什麽,也不會收斂。”薛連朔無所謂地笑着,歪了一下腦袋,往他身後看,目光與他那幫朋友交彙,他突然覺得逗這幫人還挺好玩,就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一邊嫌棄又一邊好奇,真是比同性戀還要奇怪的生物。

陸培英伸過手來拉他,然而又馬上松開,“算了,先走吧。”

薛連朔點點頭,雙手插在口袋裏,有點懶洋洋地跟在他身後,提不起什麽精神。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個即将上刑場的犯人,按理來說,這個時候都應該表現出一點恐懼與絕望,但他一點也沒有,只覺得煩躁。他跟着陸培英走,繞到了體育館旁邊那片小樹林裏,背靠着一棵樹幹,他下意識地想掏煙來抽,但又覺得有點不禮貌,還是作罷。他擡頭看向陸培英:“說吧,你到底打算怎麽樣。”

陸培英注視着他,嘴唇緊抿,沒說話。薛連朔的火氣突然就上來了,“其實事情很簡單,要不就公開,要不就斷了,你自己選……”他話沒說話,肩膀突然被緊緊地捏住,那力道很大,叫他疼得立刻就說不下去了。陸培英微微喘氣,死死地盯着他,“為什麽你一定要逼得這麽緊?你再給我點時間不行嗎?”

薛連朔掐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臂甩開,“滾,老子最他媽煩拖拖拉拉的,要分還是不分,有這麽難決定嗎?陸培英,你到底有多喜歡我你自己不清楚啊?!”

陸培英的面色變得通紅,他向前幾步,将對方壓在了樹幹上,本想發作,卻在見到對方眼角淚花的那一瞬間熄滅了沖動。那倔強的不肯服輸的眼淚搖搖欲墜,終于還是抵不過地心引力,像顆流星一樣落下來,在臉上劃出明亮痕跡。陸培英有點慌亂,“你幹嘛哭,我又還沒說什麽……”

薛連朔覺得自己是沒有哭的,雖然似乎是掉了眼淚,但那不能叫哭——他這樣勸慰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麽卻都堵在嗓子眼裏。陸培英松開他,然後退後幾步,他的聲音低沉,好像來自遙遠宇宙:“這幾天我們教練找我說了一些話……他們好像不太喜歡這種,這種異于常态的事情。你讓這件事再冷卻一陣子吧,我現在很混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到底還能不能正常地喜歡女孩兒了,而且你知道,我是獨生子……”

薛連朔打斷他,“行了,我知道了,沒什麽好再說的。”他擺擺手,轉身要走,手臂卻被對方拉住了,他回頭,陸培英似乎還想跟他說點什麽,然而話還未出口,便響起了一陣手機鈴聲,是陸培英的。他松開薛連朔,接了電話,語氣放得很輕,“好,等會我就過去找你,嗯,五分鐘吧。沒有,自己一個人。你別過來,就在裏面等我。”

“說完了?”薛連朔冷冷地看着他挂了電話,想問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卻又覺得很沒意思——說到底,現在他好像沒什麽資格和立場來詢問這種事情。他有點氣悶,頭腦也昏沉,直接甩下陸培英走人。這次陸培英沒再攔他。

回去的路上他遠遠見到一個身影朝這邊走來,身影越來越近,是一個年輕女孩。薛連朔仔細辨認了一下,是許久未見的蔣蘋萱。女孩兒笑了笑,跟他打招呼。他草草地應付了一下,擔心對方無意間又要問些什麽事情,只想立刻走人。然而蔣蘋萱走過去了,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叫住了他:“等等,學弟,你剛才見到陸培英了吧?他是不是在後門樹林那邊?”

“啊?哦對,他……他應該還在那裏。”

“好吧,謝了,拜拜!”女孩兒一溜小跑,走了。

薛連朔又走了幾步,想了想,剛才陸培英電話裏頭的人應該就是蔣蘋萱了。他突然就氣血上頭,無法克制住怒火,真想把路邊的樹葉都通通拔光,然後逮着一個路人就揍一個。神奇的一點是,他沒有把發洩怒火的苗頭指向那兩人,好像這樣就能免除掉吃醋嫉妒的嫌疑一般。他一路走回去,幾乎連一點深入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甚至不如路邊的一株草,起碼在強風來襲的時候,它們能折下柔軟的身軀,免于受侵害。而那種柔順又謙卑的姿态,他從來就無法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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