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蛇男(五)
這一夜的布洛姆街4號依然熙來攘往,無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婦人,還是一些想趁此機會結識一些上流人士的暴發戶,如同一群聞見了肉味的鬣狗,全都一窩蜂地聚集在此。
“……每個人都知道要得到一個好位子有多費勁,想來你聽到後會有些吃驚。”坐在前排的貴婦将綢扇擋在嘴邊,湊到另一個夫人耳邊神秘地說些什麽,對方随即露出了驚訝的模樣:“八百鎊——”
那名貴婦得意洋洋地說:“這算不了什麽,我還聽說約克公爵已經為他的位置找到買主。”
“這是真的嗎?”那夫人拍着胸脯,像是呼吸不暢地說,“噢、噢,老天,那可要三千磅,我們都以為他瘋了。”
“這世上總不缺一個瘋子買另一個瘋子的賬,坦白說,比起今夜的表演,我更想知道是哪位紳士如此慷慨,恐怕這有些困難。”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戴了面具,如果不是原來就相熟的話,便很難弄清彼此的身份。他們在這裏不被允許随便透露身份,這是埃蒙德立下的規矩,貿然違反的話就會被逐出這裏,而且再也無法踏進此處。
“——噢,是他嗎?”
就在她們交談的時候,今夜的貴客終于來到了——對于倫敦的貴族們來說,能在畸形秀上得到一個好位置不啻于一個殊榮。這同樣也是畸形秀另一個值得人津津樂道的地方,它只設立了一個貴客專用的位子,它就在中間的第一排位置。它常常空置着,不同于其他座位,能被邀請到這個位置上的只有埃蒙德的貴客,聽說之前曾坐在那兒的還是一名來自維也納的大公。毫無疑問,今夜之後,這個“慷慨的瘋子”必然會成為整個上流圈子的話題。
随着燈光的照入,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個方向——那是一個男人。他戴着一個暗紅色面具,身上是一件嶄新的正裝,看樣子便知是為了這一夜精心打理過。他手裏拄着一個漆黑的杖子,在刺眼的燈光和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之下,一步步走到屬于他的位子上。
“……居然是他?!”
“真叫人不敢相信,我聽說他早已破産,連他過去的仆人都恥于提起他……”
他們一眼就看穿了來人的身份,一個個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威廉.莫爾像是沒聽見身後的閑言閑語,他在仆人的帶領下,來到了最前排。那裏只有一張椅子,當他坐在上頭的同時,所有的燈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同樣的,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質疑、豔羨、猜測和妒忌。對威廉.莫爾來說,這些都微不足道,他緩緩撐開四肢,将身子往後倚靠。就像是想要靜靜地享受這一刻,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在貴客坐下來不久之後,表演便開始了。雙頭人司儀走了出來,一齊說道:“先生女士們,歡迎來到奇妙的畸形夢幻秀!”
每一節表演都浮誇而炫目,從未有過的精彩演出讓觀衆們驚喜連連。空中飛人坐在吊欄上,在親吻手裏的捧花之後,将它抛向前方的貴客——這是畸形秀的傳統,他們會給予貴客最高的禮遇。威廉.莫爾目不轉睛地看着臺上,他終于從一個行屍走肉變成了活生生的人,眼前這荒唐的世界令他起死回生,他們專程為他敞開大門,使他完完全全地融進了這個奇妙的盛宴裏再也無法抽身。臉上長滿了胡子的女人、擅用腹語術的操偶師、長得像是獸猿的野人……他們在鐵欄的世界裏,穿着最華麗的服飾,對着臺下一張張戴着面具的觀衆。那些人或是誇張地大笑、或是瞠目驚呼,每一張鮮豔的面具都對應着一個面孔,這個畫面詭妙奇特,時常讓人分不清究竟哪一邊才是籠中的世界。
今夜的莫爾伯爵并不吝啬他的掌聲,在他的視野下,整個舞臺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一覽無遺。那原本死氣沉沉的雙眼變得熾熱,就像是在燃燒靈魂最後的焰火,随着表演進行到了尾聲,他的視線越來越狂熱,心口怦怦直跳。
“查理,我想今天大概就到此為止了,是嗎?”名叫約翰的雙頭人詢問他的兄弟,他們無疑是畸形秀的重要臺柱,不但說話幽默風趣,還善于帶動氣氛,總是吊足觀衆的胃口,“噢?是嗎?我的兄弟,你難道忘了嗎?我們還有一樣最新奇的東西!”
看見玻璃箱被推出來的時候,威廉.莫爾的面頰泛起紅暈,胸口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大,這成了他整個生命裏最期待的瞬間。為了這一夜,他抛棄了家族的榮耀,再用身上僅剩的金錢來嶄新的行頭,這一切都是為了來見他的蛇神。一想到他馬上就能看到它,威廉.莫爾的背部淌出熱汗,就像是正在經歷一場激烈的性事,只差最後一步便能達到高潮。
“睜大你們的雙眼!這就是來自神秘世界的寶藏、最奇異的生物——”
黑布倏地揭開的同時,一個刺耳的鳴叫聲響起: “嘎!!”那聲音讓許多人吓了一跳,接着他們便看清了箱中的怪物——那像是個大型的蝙蝠,似乎又不是,它露出了與人類相似的脊骨,模樣磷峋醜陋,它恐懼于光芒,只能用一雙蝠翼蓋住自己,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觀衆們都在好奇地探頭探腦,唯有一個人在看見箱裏的怪物時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頻頻搖頭:“不、不……”
“要逮到這個‘小惡魔’可不容易,不過這可是貨真價——”
“不!”一聲嘶吼打斷了臺上的司儀。所有人循聲瞧了過去,他們看見那個主位上的男人站了起來。
“不……不……”他的聲音激動地顫抖着,滿臉猙獰。
“咳,這位先生,請您落座。”雙頭人清咳了一聲,想要勸阻對方的時候,男人卻做勢要沖到臺上:“它在哪裏?不,你們把它藏到了什麽地方?阿波菲斯!你們把它藏哪兒了!”
“老天!快攔下他!”面對這個壞事的家夥,司儀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這個意外讓整個表演都中斷了,所有人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一樣,嗡嗡的議論聲響了起來,玻璃箱裏的小惡魔到一直跳竄着,不斷地發出刺耳的“嘎”“嘎”叫聲。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威廉.莫爾會突然發狂,後來在場的人回憶起這件事,也只模糊地說,當莫爾伯爵被人拖走的時候,嘴裏一直喊着一個名字——阿波菲斯(Apophis)。這是許多人最後一次見到威廉.莫爾,遺憾的是,那位陰沉、寡言的伯爵先生向來沒什麽友人,致使連有心人都無從打聽到究竟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當然,他們對于此事的關注并不會持續太長時間,人們總是健忘的,這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池塘裏,只會激起一陣小小的漣漪,無法掀起巨大的波浪,他們的好奇心也不會就這麽輕易地被滿足。
“砰!”
威廉.莫爾被推倒在肮髒的積水裏,在他爬起來追上去之前,前面的門已經被殘忍地關上。他面如死灰,像是被抽掉了靈魂一樣,雙眼通紅地呆坐着。沒有人前來詢問,也不會有人施出援手,只有偶爾有路過的人匆匆瞥下一眼。
過了許久,快要凍僵的男人才站了起來,佝偻的身影逐漸隐沒在夜幕之中。
威廉.莫爾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他的住處。現在的他滿身污水,發梢上結了一點白霜,落魄潦倒的模樣看起來比街頭的流浪狗還要狼狽。他踩過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紙,緩緩地坐在床上。
他失去了一切,不但變得囊空如洗,連尊嚴都一并舍去,可是命運卻向他開了一個怨毒的玩笑。他撿起了地上的紙,顫抖的指尖拂過上頭的字跡時,墜下的淚在紙面上将墨暈染開……
不管那是否是出于懊悔、絕望,還是悲傷,他都将無力改變什麽。
繩子橫過屋梁,威廉.莫爾緩緩站上了椅子。将死神的手環過頸脖,他神色平靜地将後方的發梢撥開,粗糙的繩面摩挲着木梁,回顧了自己短暫荒謬的一生之後,他擡了擡眼。當椅子倒落地面的時候,發出一聲聲響。
或許,你認為故事進行到這兒,理當劃上句點了。
——噢,這場演出,離結束還尚早。
“!!”那本該牢固得難以割斷的繩子猛地斷開來,正在尋死的男人掉了下來,他砸到了地上,卻因此糊裏糊塗地撿回了一條命。
“咳、咳——”威廉.莫爾匍匐在地上,重新灌入肺腔的冷空氣讓他難過地不住咳嗽,一張青白的臉漲得通紅。他倉皇地深吸氣,瀕死的陰翳令他四肢松軟發顫,過了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
這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威廉.莫爾瞧了過去,一只黑鼠從他的腳邊跑過。他的目光追随着它,來到了門前。他漸漸地坐直身,朝那方向挪近。然後,他撿起了它。
看來,命運之神還未停止祂的惡作劇——
他打開了那張金色的邀請函,看清上頭的時間時,報時的鐘樓也跟着敲響。
黑色的雲層将月光淹沒,路燈時而清明時而隐滅,從暗處投來了幾雙深紅色的視線。當一個人出現的時候,那些烏鴉撲棱着雙翼飛了起來。
深夜的布洛姆街4號空無一人,蕭索清冷。今夜的最後一場秀,一個客人如期而至。
威廉.莫爾的手裏拿着那一張邀請函,在同樣的一夜,他又折返到了這裏。
“叮鈴鈴——”搖鈴聲響了起來,前方的門也跟着徐徐打開來。
男人走了進去,他穿過那道深暗的幽徑,耳邊飄蕩着似有若無的歌聲,宛若鬼魅的嘆息。他走進鐵欄裏,把門關上後,齒輪便慢慢地轉動,他随之緩緩降落,直到它停下。
他走出了升降機,邁開腳步,一直走到盡頭,最後停在一扇門前。
那是潘多拉的魔盒,同時也是通往地獄的門扉。他對這點再清楚不過,卻還是用雙手推開了它——
在光線注入的那一刻,那深陷的雙眼怔怔地目視着臺上。
飄渺的白霧如輕紗彌漫,巨蛇的鱗片在瑩瑩光霧下 散發出潋滟的光輝,在那華麗的牢籠之中,人蛇逐漸支起了上半身,那美麗得讓人忽視性別的臉龐仿佛籠着一層朦胧的光,它的存在就印證了上帝的存在——只有神,才能創造出如此完美而又恐怖的造物。
在極大的沖擊之下,威廉.莫爾卻面無表情,只有瞳孔微微瑟縮,那還留着死神印記的脖子上,喉結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