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蛇男(四)
有了第一回和第二回,那麽接下來的便不足為奇了。
威廉.莫爾頻繁地出入典當行,他用自己身上為數不多的金錢換取每一場畸形秀的邀請函,如果這家售罄的話,他便會去找下一家,直到買到下一場的門票為止。
“先生女士們,歡迎來到奇妙的畸形夢幻秀!”
舞臺上來來去去都是相似的面孔,那近乎沒多大變化的開場白已經讓威廉.莫爾爛熟于心,而每一次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眼裏的期待便越盛,掌聲也更加熱烈,直到最後的壓軸到來的時候,他的熱情便會燃燒到頂點。蔓延的異香讓人宛若身處在迷幻的夢境之中,他眨也不眨眼地看着箱中的人蛇,它卧在柔軟的暗紅色天鵝絨墊子上,在大多數的時候,它的神态慵懶而冷漠,對人群的好奇與熱情毫無反應。即使如此,威廉.莫爾依舊感到滿足,在遙遙看着它的時候,經歷了漫長等待的身軀和心靈都在這一刻得到澆灌。
莫爾伯爵徹底淪為了埃蒙德畸形秀的狂熱支持者之一,之後的每一場秀,他都一個不落,并且總是最後一個離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演出,男人對人蛇的渴求并沒有因為時間而消褪。如同鴉片中毒般,最初一小撮的罂粟粉便能令他們滿意,可随着毒瘾的加深,威廉.莫爾并不再輕易得到滿足,他開始不惜用更多的錢來換取一個更好的座位,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見臺上的人蛇,也因此,他身上的錢耗用得十分迅速。
“親愛的阿爾瑟,很遺憾地告知你,我身上的現金又不足了。我馬上就要身無分文……”
阿爾瑟是莫爾伯爵的管家,在威廉.莫爾待在倫敦的第二個月裏,這已經是他這第三次寄出這樣的信。莫爾伯爵曾經收到回信,他的仆人在信中殷切地詢問他的歸期,并委婉地告訴伯爵先生,他們所持有的現金已經不多。誠然,伯爵的遲遲未歸令人擔憂,最重要的是,莊園裏還有許多事務等着他,當中自然包括那些還未還清的賬務。
這個家族從他祖父的那一代便開始敗落,本來尚不至于落魄至此,無奈的是,威廉.莫爾的父親在他年幼的時候便得了急病故去,他在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伯爵,同樣出身貴族的母親一直用最嚴格的方式教育他,然而她畢竟是個眼界短淺的婦人,完全不善于經營之道,以至于讓生意不斷虧損,卻為了顏面而依然生活揮霍。
“尊敬的約翰祖父曾經留下一些古董,你可以為它們尋到合适的買主。”威廉又蘸了一些墨,他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便繼續寫:“艾瑞克子爵一直對波昂河旁邊的土地頗感興趣,如果他願意付出三千鎊,那麽我便同意這筆交易。”
他在信上的最後一行寫道:“請将償還帳務後剩下的錢寄給我,我迫切需要這筆款子。”
于是,莫爾伯爵開始通過變賣家産的方式來獲取金錢,而當他急需用到錢的時候,甚至不惜節衣縮食,或者将身上的值錢的東西先變賣掉,以此來湊足購買邀請函的錢。由于頻繁地出入各處的典當行和拍賣所,也使得關于莫爾伯爵沉迷于畸形秀的醜聞不胫而走——
“各位觀衆,我們又來到大夥兒最期待的時候。快看啊,睜大你們的雙眼,本世紀最精彩的怪胎秀,一個來自遠古傳說的蛇神。”
巨大的玻璃箱緩緩推了出來,在所有人的驚嘆聲之中,坐在觀衆席中央的男人卻一反常态。面具遮掩住了他的表情,但是卻無法掩蓋他熾熱的視線。由于花了五百鎊,他今夜的位置比先前幾次都近得多,他仰頭眺望着箱中的人蛇,情不自禁地擡起手,這個距離讓他産生了美好的想象,就好像他随時都能碰觸到它……
“阿波菲斯(Apophis)……”男人癡癡地呓語。
筆尖“沙沙”地在紙上劃動着,火光時隐時現。在一個窄小潮濕的房間裏,威廉.莫爾趴在桌案上,握筆的手因為寒冷而瑟瑟發抖。為了節約身上的錢,他從旅館搬到了這個租金便宜的房間裏。
“霞光與你一同進入我的世界,河流在你的身上歌唱,我的靈魂亦流淌其中,欲望在你的身上築巢*(注),獻給我的蛇神,我的阿波菲斯……”
他為他的人蛇取了一個名字——阿波菲斯,那個傳說裏下古埃及守護尼羅河三角洲的蛇神。祂擁有半人半蛇的形象,是黑暗與欲望的化身,據說祂熱衷于與祂的信徒交合,以此将自己的血脈繁衍下去。
淩亂的桌子上紙張散亂着,有一些只寫滿了字,有些只寫了一點就被卷成了一團扔在一邊。攥寫完這首詩句後,威廉.莫爾将筆擱下。
我的蛇神……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紙面,威廉默念着這個名字,紙上的字句纏綿缱绻,無不透露出他對它越來越深的迷戀。角落的鏡子映出了男人的模樣,他的面色蠟黃中透着蒼白,看起來就像是個久卧在床的病人。
男人坐在椅子上,那搖曳的焰火又一次讓他想起了那白霧裏的蛇尾,他回憶起了當手拂過它們時帶來的刺癢,還有當掌心從那張臉龐撫摸過時的觸感 ……每當這時候,他的呼吸便會變得急促,猶如經歷過了漫長的掙紮後,他将手伸到了桌底下。
威廉.莫爾一向來都潔身自好,過于嚴苛的管教讓他在極長的一段時間裏視欲望為洪水猛獸。他從來不和家中的女仆厮混,更別說像那些上流貴族一樣流連于聲色場所。由于相貌有損,又是個瘸子,他從未有過可以談婚論嫁的對象,那些女人在背後嘲笑他是“陰沉的怪胎”,在社交場合上甚至沒有人願意跟他跳一支舞。
“阿波菲斯……”這一刻,威廉.莫爾的腦海裏又一次産生幻想,他想到那美豔的人蛇趴在自己的胸膛上,羽睫翕動。他想象它緩緩地伸出舌頭,開叉的前端滑過他的前胸,上頭細小的倒刺将他的乳頭舔得又癢又腫。腦海裏的人蛇用蛇尾卷住了他,那冰涼濕冷的感覺令他渾身顫栗,他看到了蛇腹上堅硬的鼓起,在他的愛撫下,那裏的鱗片變得柔軟潮濕。威廉用手上下迅速地套弄着自己的陰莖,不一會兒便滿頭大汗,他陷入了瘋狂的臆想,他看到自己的下身變成了蛇尾,和那銀白色的尾部緊緊絞在一起,一如他曾經将看到兩條交配的蛇那樣。荒謬的是,在幻想之中,他成了那條母蛇,雄蛇的肉芽牢牢地擠進很他的身體,在他的內腔裏用力地摩擦,他因此而跟着上下挺動腰身,尿口不斷凝出精液,将下身弄得泥濘不堪。
在近乎窒息的快感之中,他終于達到了高潮。
——就這樣,黑色的欲望一步一步地蠶食着他,将他的靈魂一點一點地蛀空。
威廉.莫爾變得越發貪婪,他并不再滿足于只是遙遙地望着箱中的人蛇。在品嘗到了甜頭之後,為了距離他的蛇神更加接近,他甚至不惜為此一擲千金,用上千鎊來購得一張距離舞臺最近的座位。每一場演出對男人來說都是一場神聖的儀式,他無疑成為了人蛇最虔誠的信徒,每一次朝聖都能使他的靈肉得到至高的升華。
就像是個無可救藥的瘾君子,越是想要戒除毒瘾,便越是不可避免地越陷越深。
莫爾伯爵已經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他為了快速得到錢而四處向人借貸,使得自己聲名狼藉,大夥兒戲稱他是來自克利夫蘭郡的瘋子,威廉.莫爾徹底淪為了上流社會的笑柄。他過去原本還有些朋友,現在也都因為擔心他向他們伸手借錢,而急不及待地同他撇清關系。長期以往下來,莫爾伯爵便債臺高築,迫使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家産賤賣,那些圖謀不軌的家夥便能趁此牟利,用低于市價幾倍的價格來占有他的産業。
轉眼間,半年便過去了。
一個男人從牛津街上的銀行走出來,外頭大雪紛飛,他的衣着略顯單薄,以至于一踏出銀行時便渾身哆嗦。這人正是威廉.莫爾,現在的他和先前比起來完全像是兩個人——他的面頰深陷,兩顴突出,看起來落魄潦倒。
莫爾伯爵來到銀行兌現了身上的最後一張支票,銀行将他在克利夫蘭郡的伯爵宅邸進行拍賣,在償還完所有的欠債之後,他們只留了兩百磅給他。
這下,威廉.莫爾終于破産了。
要是他還有些理智的話,應該要将這筆錢給放起來,雖然不多,只要不過度浪費,它能讓他衣食無憂好一陣子。可是在得到這筆錢之後,男人便馬不停蹄地來到了西區巷尾的一家當鋪裏。見他走進來,當鋪的老板只是冷漠地擡了一下眼皮。過去他也曾經對這個出手闊綽的伯爵先生畢恭畢敬,甚至還同意他賒賬,但是随着威廉.莫爾的破産,他便越發看不上他。
男人會來到這兒只有一個目的,他向典當行的老板打聽最新一場畸形秀的邀請函。埃蒙德的畸形秀依舊在貴族間流行,熱度只漲不褪。現在它每個月都會有固定兩場的演出,而它的邀請函至今仍是重金難求。
“你還打聽它做什麽呢?如果你還有錢的話,應該想想今後的日子。”老板的這番話乍聽像是出于好意,可是他的語氣卻充滿了嘲諷和挖苦,“伯爵先生,如果是以前還好說,可是你現在窮困潦倒,我勸你放棄這些有錢人的消遣。”
威廉因為他的羞辱而漲紅了臉,可是除了這裏之外,其他人都不願意再同他做生意。他拿出了身上的兩百鎊:“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財了,我現在只要一個位子,什麽地方都可以。”
“噢,是嗎?”原本擦拭着寶石的老板放下了手上的活兒,他看了看兩邊,鬼鬼祟祟地湊向前,“我聽說你身上還有一樣價值不俗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威廉.莫爾瞪大了眼,他馬上便知道對方在打什麽主意:“不!”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出口拒絕道。
如果說,貧困的莫爾伯爵身上還有什麽東西值得打探的話,那麽大概便只剩下他無名指上的那枚紅寶石戒指了。
“先別急着拒絕,不瞞你說,一位公爵願意将他的位置出讓——聽好了,是公爵的位置,他們将他安排在最前面的位置!”
聽到這句話時,莫爾伯爵頓住了。這時,商人的眼裏散發出狡黠的光芒:“已經有許多人向我打聽價格,畢竟這是個絕無僅有的機會,如果能坐成為埃蒙德的貴客,這必然是個值得到處炫耀的事情。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并不介意将這個機會留給你。”
威廉露出了猶豫的神情,對方卻不耐煩地說:“伯爵先生,要知道你已經敗光了家産,那麽一件舊古董對你來說還有什麽意義呢?你有兩天的時間好好考慮,如果沒事的話,現在請你離開這裏。”
男人被趕走之後,便回到了他簡陋的住處。那裏四面漏風,讓人冷得像是置身在冰窟裏。他撿起了被冷風吹到地上的紙,上頭書寫着十四行詩,只不過這些優美動人的詩句卻無人欣賞。他打開了抽屜,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枚戒指。他将它拿到眼前打量,那是莫爾家族世代傳承的權戒,象征着高貴的血統。
威廉.莫爾想起來自己半年來的遭遇,他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上帝對他的懲罰,作為他迷戀上了一個怪物的代價。他想到他曾經将那封邀請函投進火爐裏,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決定了他的結局。他一次次奢望能夠像初次那樣碰觸他所戀慕的人蛇,卻一次次失望而歸。這注定無疾而終的感情終于讓男人感到絕望,他早就生出輕生的念頭,因此才會無所顧忌地花光自己身上的最後一分錢。
——如果,這注定是最後一回的話,那麽他為何不在距離最近的地方再看一看它呢?
他捏着戒指,它的中央綴着一顆古老的紅寶石,那暗紅的色澤宛若在血液裏浸染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