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氣氛僵持已近凝固, 才聽徐霜策“唔”了一聲,說:“知道了。”
然後他轉身向尉遲骁邁開腳。
“徐宗主?”仙盟使者不明就裏,還以為他要離開, 焦急道:“按仙盟律令, 為防群龍無首, 盟主與滄陽宗主兩者中必須有一人鎮守後方,絕不可同涉險境, 您此刻萬萬不能離開滄陽山啊!”
徐霜策向尉遲骁走去:“我知道。”
“那宗主您——”
使者的聲音像被噎住了似地,目瞪口呆看着徐霜策一拔劍,殺意勃然而出, 唰然指向尉遲骁咽喉!
這次不會再有任何人來阻擋, 劍氣令尉遲骁動彈不得, 有剎那間他甚至産生了自己已經被一劍穿喉的錯覺。
——我這是已經死了?
但緊接着, 他感覺到冰涼鋒利的劍尖緩緩移到了自己側臉上,不輕不重了拍兩下,一絲鮮血頓時順劍槽溢出。
“……”尉遲骁在刺痛中發着抖一睜眼, 正對上了徐霜策居高臨下、充滿嘲意的目光。
靜虛真人顫聲:“宗、宗主……”
就在這時,一塊傳令牌突然從尉遲骁袖中自動飛出,砰地爆出了千裏顯形陣。赤金光線縱橫交錯, 劍宗尉遲長生出現在陣中,手持神劍羅剎塔, 一步穩穩擋在了不奈何劍鋒前!
“徐、霜、策。”他冷冷道。
衆人遲了一步才反應過來, 慌忙行禮:“拜見劍宗!”
尉遲骁虛脫得仿佛整個人被冷汗洗了一次,脫口而出:“叔叔!您怎麽樣?!”
“……”徐霜策上下打量尉遲長生,從那冷淡的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少頃才在周遭衆多緊張的注視中,不動聲色地将不奈何劍鋒一收。
所有人吊在喉嚨裏的那口氣終于松了。
尉遲長生向身後的侄兒偏過頭:“回谒金門。”
“您也陷在定仙陵裏了?!”
劍宗加重語氣:“回谒金門!”
尉遲骁卻撐着勾陳劍站起身:“我這就去……”
嘩地一聲風響, 只見劍宗霍然轉身,法陣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靈力因為這個動作而劇烈波動,霎時尉遲骁錯愕地睜大了瞳孔。
劍宗金铠處處龜裂,脖頸、胸膛、前腹傷痕累累,左臂一道尺餘長的圻口,袍袖已經被鮮血浸透!
只聽他一字字道:“回谒金門,保住自身,別來定陵。”
緊接着法陣驀然爆裂,無數光點随風飄散,消失在了灰煙袅袅的半空中。
徐霜策轉身,收劍回鞘,不再看尉遲骁一眼:“溫修陽。”
溫修陽立刻俯身:“在。”
“送他下山。”
“是!”
徐霜策連頭都沒回,于高空中負手向璇玑殿方向走去,衣擺袍裾随風揚起,很快消失在了山澗中。
·
開裂的山巒和硝煙越去越遠,漸漸消失在了身後。
無盡長風迎面而來,徐霜策沒有禦劍,一步步走向連綿不絕的山嶺。流雲在他腳下聚而複散,遠處寂靜無人的山林間竟坐落着一座大殿,隐隐顯出琉璃碧瓦、白銀飛檐的壯觀輪廓。
叮鈴!
那只三道螺旋絞成的金環,與不奈何劍鞘碰撞,發出清脆的回響。
叮鈴——
他仿佛聽見回廊深處風鈴輕撞,重重紗幔随風輕擺。懲舒宮春日的午後,一個削瘦幼小的身影驀地從牆頂冒出頭,自上而下地偷觑他,自以為很隐蔽。
“……徐宗主莫見怪,那是我們盟主半月前帶回來的小公子,似是神智不全,不能說話……”
徐霜策站住腳步,向牆頭伸出一只手。
那身影唰地一縮,只露出兩只警惕的眼睛。
但徐霜策沒有動,定定地維持着那個掌心向上的姿勢與他對視,少頃只見那雙眼睛一眨,右瞳赫然變成殷紅,再一眨,又變回常态,充滿了懷疑和猶豫。
“……”
徐霜策收回手探進袖中。随着這個動作,牆後那身影又忍不住探出了寸許,卻只見滄陽宗主從懷裏摸出兩枚小金幣,用一根絲線穿了,随手一晃,叮當作響。
少年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叮當!
叮當!
日頭穿過回廊紗幔,映得小金幣熠熠生光,又會作響,少年好奇的眼睛随之不住左右搖晃。
叮當——
餘音未盡疾風掠過,徐霜策只覺眼前一花,手裏竟然空了。
少年溜走的背影如緋雲飛卷,轉瞬已去數丈之外,細白的手指還攥着那絲線穿着的兩枚小金幣。他攥得那麽緊,仿佛生怕丢了,随着急促的腳步叮當叮當一陣亂響,消失在了曲折幽長的回廊盡頭。
僅餘風動,錯身而過,久久不息。
“宗、宗主切莫見怪!小公子神智不全,年幼無知,絕非有意為之……”
徐霜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聲,懲舒宮弟子戛然而止,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跑得倒快,”他說。
懲舒宮弟子拿不準他是喜是怒,嗫嚅不敢言。
“挺好。”滄陽宗主如此評價,“跑得快的人,至少活得長。”
·
也許是巧合使然,那幾年裏徐宗主需要親自去仙盟出席的場合突然變得很多。
那個被應盟主撿回來的少年一天天地長大了——雖然“長大”對他來說是個僞概念,因為歲月自始至終沒有在宮惟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他只是逐漸開始知道人事,或者說,學習得比較像人了。
徐霜策教他念道經開蒙,手把手教他寫字。懲舒宮春末時節,凋謝的桃花随風飄過窗棂,徐霜策端坐在案前握着他的手抄《洗劍集》;宮惟人雖然坐得還像樣,但筆尖卻永遠是歪的,怎麽扳也扳不直,寫了一會就忍不住回頭去摸不奈何,問:“這是什麽字呀?”
他其實很少開口說話,大概是心裏也知道自己還沒學像,口音平仄總發不準。
徐霜策說:“不奈何。”
“什麽意思呀?”
“鬼神不奈何。”
宮惟完全沒明白,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少頃又問:“為什麽你們都有劍呀?”
徐霜策仍然握着他的右手,目光落在紙上:“還有誰有?”
宮惟說:“師兄。”頓了頓又補充:“尉遲長生。”
尉遲銳和他差不多大,幾年前兩人剛見面時打了一架,尉遲銳把宮惟打哭了。嗷嗷哭的宮惟爆發一腳把尉遲銳從亭子裏踹到了山崖下,應恺出來急尋時,只見尉遲銳正被樹枝晃晃悠悠地懸吊在懸崖邊,一臉懵逼。
徐霜策淡淡道:“等你長大也會有的。”
宮惟問:“怎麽樣才能有呀?”
玄門中仙劍的來源無非兩種途徑,第一是長輩遺物傳承,第二是師尊幫忙淬煉。宮惟這種情況,理應由應恺幫他淬煉出一把屬性相合、靈力相融的兵器——但那勢必要等很久以後了。因為修士在進入金丹境之前,是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仙劍的。
沒人跟宮惟解釋過金丹這個概念,畢竟他話都說不利索,連築基都是很遙遠的事情。
因此徐霜策只道:“長大後自然就有了。”
宮惟又是完全沒聽懂,但仍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過了會仿佛突然做好了某個決定,扭回頭仰望着徐霜策的下巴:“徐白。”
徐霜策說:“你今天話很多。”
宮惟維持着那個姿勢,眼巴巴地看着他,鄭重道:“我就喜歡你一個。”
筆尖驀然頓住,懸在半空。
室內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窗外樹梢晃動,風聲如潮。
良久徐霜策才低聲斥道:“……胡言亂語。”
宮惟不服氣地要争辯,這時窗外卻傳來蹬蹬蹬腳步聲,緊接着一道人影蹿上來開始狂拍窗戶,正是尉遲銳:“宮惟!來幫忙!我把應恺養的魚釣光了,他要揍我!!”
宮惟:“?!”
發小要挨揍了,世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風聲唰然而過,徐霜策身前已經空了。
下一秒只見宮惟激動地跳窗而走,連頭也沒回,兩名少年興奮萬分,橫沖直撞地消失在了懲舒宮方向。
“……”
室內慢慢恢複沉寂,早蟬在枝頭上一聲聲鳴叫,随風漸漸遠去。
徐霜策沒有動也沒有表情,半晌才緩緩地放下筆,坐在那裏,瞳孔深處映出空氣中安靜的浮塵。
“胡言亂語而已。”他一字一頓地從牙關裏道。
那時歲月貌似還很漫長,他們都以為宮惟還需要很多年才能築基,然後金丹,即便最終上不了大乘境,也起碼能得到一把說得過去的仙劍。
誰也沒想到僅僅數年後,白太守便在衆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橫空出世,随即一戰威動四方。
宮惟這一生,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遠,也比任何人想象得都更短。
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
徐霜策負手走下雲端,淩空降落在大殿前松軟的土地上。
白銀拱頂寬闊巨大,在天穹下反射着蒼白的光。周圍安靜極了,殿門上方巨大的銀牌上刻着一個龍飛鳳舞的字,乃是滄陽宗秘傳咒文寫成,勾畫繁複,外人難以辨識——
“禁”。
滄陽禁地,擅入者殺無赦。
徐霜策仰頭望着門匾,與那個字久久對視。
人人都知道,刑懲院長曾經是滄陽宗主此生最厭惡的對象。
那是二十年前,徐霜策剛從千度鏡界幻世醒來的那個深夜,他禦劍沖出璇玑殿,一路殺上岱山仙盟,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劈碎了刑懲院大門。瑟瑟發抖的宮院長還來不及連夜收拾包袱逃跑,就被徐霜策一把抓住後領,活生生拎了出來。
盡管後來發生的一切被後世越傳越曲折、越編越離奇,但那個夜晚至少有一處細節是确鑿無疑的。因為當時半座懲舒宮的弟子都聽到了徐宗主那句怒吼: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
“宮惟——!”
宮惟一路嚎啕逃命,徐霜策卻緊追不舍,幾次差點把他腳給剁斷。整個岱山都被驚動了,連應恺都半夜驚醒披衣而來,連滾帶爬地追在後面:“霜策住手!那不是你真正的妻子,那只是幻境啊!”
“師兄救命!師兄救命!!”
“我知道你對宮徵羽偏見極大,但這次入幻世他盡心盡力,他只是幫你破障啊霜策!!”
“救命!救命啊啊啊!”
“霜策住手!來人,快來人拉住徐宗主——”
所有轉折都發生在同一瞬間。
宮惟一頭撞進牆角,再走投無路,下意識抱着頭伸手一擋。
不奈何劍鋒猝然停在了他手臂前。
——只見劍鋒下閃爍着一星微光,那是宮惟擡手時袖口滑落,露出了手肘上一只無比眼熟的金環,直直撞進了徐霜策眼底。
“……”
啪地一聲裂響,那是不奈何劍尖深深紮進地磚,徐霜策踉跄向後退了半步。
“我從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忘了是從哪裏來的。”幻世中白将軍沙啞的聲音還響在耳側,帶着只有他自己心裏才知道的思戀和傾慕,說:“如今想把它贈予你,聊表感謝。”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從未親眼見過你的模樣,也沒親耳聽過你的聲音,但初次遇見你時,便有前世今生之感。”
“感覺好像已經等了你很久,喜歡了你很久……”
“阿桃,你也會覺得前世曾經見過我嗎?”
“來日相見時,願能成夫妻。”
……
來日相見時,願能成夫妻。
幻境種種言猶在耳,每一幕、每句話都像是殘忍的利爪,一把揭開了多年來自欺欺人的真相——
哪怕幻境法力再強,他又怎麽可能愛上一個從未見過、從未交談過的對象呢?
原來自始至終都跟那只妖異的右眼無關,跟任何非人的伎倆也無關。
所有的前世今生,所有的似曾相識,所有重逢般的喜悅與再難自欺的思慕,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宮院長沒事吧?!”“快快把人扶起來,把徐宗主拉住!”“沒事了沒事了……”
吼叫、嘈雜和混亂都化作了白茫茫的背景。徐霜策直勾勾盯着宮惟,他正被一群人簇擁着,躲在石柱後望過來,目光驚惶又疑惑。
“霜策啊霜策,你怎能如此沖動,如此恩怨不分?”應恺氣得口不擇言,還在邊上不停地訓斥他:“我知道你一直對徵羽心懷偏見,說他行止妖異,所屬非人,總有一天會為天下帶來大禍……但多年來他一直兢兢業業,除你之外沒人覺得他有任何妖異的地方!這次進入幻世也只是為了幫你破殺障!你們素來有仇怨,可冤家宜解不宜結,我決不允許你再對宮徵羽動手!……”
“應恺。”徐霜策沙啞道。
“你怎能因為幻境裏不存在的‘妻子’,就差點砍了你親眼看着長大的宮徵羽?你簡直……你怎麽了?!”
應恺驚恐地看着徐霜策,卻見他臉色煞白恍惚,仿佛完全沒聽見那些唠唠叨叨的訓斥,只直直盯着遠處的宮惟。
“要是那年我沒跟你一起去那座桃林就好了,”他喃喃地道。
“要是我從沒遇見過這個沒心沒肝的東西就好了。”
應恺瞳孔驟縮,只見徐霜策一手緊捂住嘴,猛然咳出了一口熱血!
“霜、霜策!”
……
那個無比混亂的深夜就此結束,所有人都在安慰驚恐嚎啕的宮惟,卻沒人注意到徐霜策不告而別。
他的靈魂仿佛已經抽離了身體,懸浮在高處,冷眼看着行屍走肉般的自己禦劍而回,直至滄陽山巅,那口血已經在掌心凝固成了猙獰淋漓的形狀。
“宗主!”
“宗主回來了!”
“宗主您這是、您這是怎麽了?!”……
徐霜策游魂般站在那裏,他如以往一般神情冷淡、面無波瀾,但眼神深處卻是渙散的。
“這裏該有一處禁地,”突然他低聲道。
離他最近的溫修陽一愣:“宗主,您說什麽?”
“……在這裏修一座禁殿。”徐霜策終于長籲了一口帶着血鏽的氣,站直身體,說:“修好後我親自提寫禁咒,從此任何人不準靠近,違令者殺無赦。”
衆人皆是一頭霧水,但不敢發問,忙躬身:“是!”
滄陽宗這座禁殿起于二十年前,坐落在人跡罕至的深山,所用材料性皆極陰,每一塊磚、每一面牆上都被徐霜策親自刻下了法力暴烈的禁咒符圖。
世人都說當年滄陽宗主與刑懲院長交惡,卻沒人知道從那一天起,宮惟變成了徐霜策最恐懼的噩夢。
而這裏,就是他準備鎖住自己夢魇的地方。
·
——禁。
徐霜策終于收回目光,擡腳向前走去,靴底在厚厚的落葉上踩出細微聲響。
吱呀一聲,他推開雕花門,跨進了大殿。
十二扇鯨骨屏門大敞,雕梁畫棟高床軟枕,緋雲般的紗幔無風而動。他取下手腕上那只金環,輕輕放在床榻邊,這時殿外傳來了腳步聲,謹慎地停在窗下沒再靠近,是今日在此當值的守殿弟子:“拜見宗主!”
徐霜策問:“向小園呢?”
弟子大概有點意外,愣了下才道:“應當還在璇玑殿上。”
“帶來。”
“是!”
徐霜策深深地吐了口氣,望向周圍熟悉的擺設。
微塵在陰霾的天光中懸浮,博古架在地上投下一道道豎影,青玉案上疊着幾摞小說圖本。牆上裱着一套“鬼太子迎親”連環畫,二十年歲月已經讓紙質泛黃了,但筆觸活潑有趣,玄門世家非常多見,乃是哄小兒開蒙之用。
他的視線落在中間第八幅小狐貍吹唢吶圖上,半晌沒有移開,仿佛陷進了某些悠遠而柔軟的回憶裏。
“禀宗主——!”
就在這時弟子禦劍而回,快步行至窗下,急道:“奉宗主之命召向師弟,但遍尋不見蹤影,剛聽守山人說師弟已離山,跟尉遲大公子一道禦劍走了!!”
徐霜策鋒利的眉角慢慢地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