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要說帝京夜晚最熱鬧的去處,莫非城東南上風湖和帝華渠一線上的旖旎風光。

帝華渠為人工開鑿縱穿帝京的寬闊水渠,引水于帝京以南的華弋江,由城南入渠時水流頗急,前朝開渠時便在城東南這一側又辟了個蓄水調潮的小湖,這裏地勢高低得益,又有了一片湖堤青岸,入京的商船許多便在此修整,久而久之市舶司也在此處驗貨取稅,往來商旅繁盛,湖畔與渠側多年來盡是商鋪街市,人潮相聚,又因四時美景自成風流。

上風湖春開棣棠夏飄荷蓮,秋落赤楓冬染雪霜,所行之處盡是綠,所望之遠滿目藍,到了晚上,靜湖映燈也是美景,更別提晴好子夜裏照月留星之美多讓人津津樂道。

今天便是照月留星的晴夜,上風湖水因一日連綿夏雨漲滿,湖上的蓮葉荷花快把清香捧到人面前來,天色漆黑卻暗透幽藍,湖水也是同樣的深而靜,倒映着好月色裏摩肩接踵的行人。

唐雲羨和徐君惟走在人群中,不一會兒便到了座三層高的湖畔水榭前。

獨一亭。

這水榭說是亭未免有些勉強了,但還算飛檐翹瓴別有韻致,還沒進去裏面就傳出陣陣絲竹伴着笑聲,沿着水岸聽起來格外軟媚。

徐君惟已經重新打扮回之前的公子般的清隽典雅,嘴角若有似無的散漫笑意也回到俊容之上。她一路沒敢和唐雲羨再說話,始終保持不會被一掌拍死的距離,她們就這樣安靜地走到繁華之地,看到眼前的牌子,徐君惟倒愣住了。

唐雲羨正打算往裏走,卻被徐君惟拎住後衣領拖了回來,她個子高,唐雲羨矮些,這一拽倒毫不費力。

“這裏?”徐君惟覺得是自己找回面子的時候了,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這裏你很熟嗎?”

“沒走過正門。”唐雲羨不動聲色地撥開她揪着自己後領的手。

“你這樣大搖大擺進去不覺得奇怪嗎?”

“不覺得。”唐雲羨見徐君惟又開始和平常一樣,比男人還風流倜傥油腔滑調,也知道她性格記吃不記打,活該剛才挨了自己三掌。

“你知道女扮男裝的精髓在何處嗎?”徐君惟笑得肆無忌憚。

唐雲羨一點也不想知道,問都懶得問。

徐君惟迫不及待伸出手臂繞過唐雲羨後背,像貓的尾巴似的勾緊她的肩膀,往自己身邊一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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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雲羨則立刻明白了這層龌龊的意思,冷冷側過頭去看徐君惟摸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右手。

徐君惟女扮男裝本就惟妙惟肖,芝蘭玉樹分明真的是青年才俊的氣質,平日裏也能招惹不明就裏的女孩子多看幾眼,如今摟着雖然穿着道袍卻姿容清理絕倫的姑娘,俊俏的臉上滿是春風得意,邁開腿就要攬着她往裏走。

獨一亭進出的幾位風流子弟見狀都不免逗留了玩味的目光,甚至還有不加掩飾的羨慕。

徐君惟正想炫耀一番這便是自己多年未被識破的心得,突然右肋劇痛,猛地後退幾步,不得不松開摟着唐雲羨的胳膊。

重獲自由的唐雲羨用剛剛暗中襲擊徐君惟的左手撣了撣她碰過的右肩,自顧自走進了獨一亭的正門。

“你這人……”徐君惟捂着肋骨,想罵她不解風情,可唐雲羨回頭淡淡瞥來一眼,她趕緊把話咽了回去,灰溜溜跟進了獨一亭的門。

她剛進去,卻見唐雲羨站在門內幾步沒再走,但也不像是等自己的樣子。緊接着入耳的不是軟人心腸的靡靡之音,而是嘈雜的謾罵和嘶吼,以及乒乓亂響的打砸聲響。

“這是……”徐君惟摸不着頭腦,一時語塞。

裝飾雅致且奢靡的寬闊前廳內已經亂作一團,地上躺着幾個捂着頭和肚子不停打滾的人,杯盤狼藉散落一地,呼喝的咒罵一聲高過一聲,唐雲羨墨點一樣的眉尖蹙了起來。

混亂的中心站着個極美的女孩,她驚慌失措的眼睛凄楚無助地望向正緊緊攥住她纖細胳膊的人,輕薄的雲紗從肩頭滑落,露出象牙似的嬌嫩肩頭和深縱的鎖骨,柔緩的燭光照亮她惶惑不安的面容,不只是被捏得疼了還是畏懼,她蟬翼似的額角滲出薄汗。

“我不去……”她快要哭出來了。

“你不過是一個賤伎,收了銀子還裝什麽清高?說什麽有約在身?怎麽?慶王府的夜會也沒見你推辭。我們國公府肯請你去吃酒宴是你的福氣!”抓着穆玳的人冷笑着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話引得周圍的人一陣附和。

“是永國公的兒子,鴻胪寺少卿謝揚。”徐君惟熟識朝堂內外,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同輩差不多她都說得上話,但這位謝少卿她也頗為不喜,“靠着父親的功績尋了要職,也不知道收斂,平常就狗眼看人低,還跑到這裏跟姑娘耍起威風,臭不要臉。”

唐雲羨聽了徐君惟的話也明白了眼前這人不算個東西,謝揚帶了三四十人堵在大廳,氣勢洶洶,地上躺着的怕是阻止他粗野行徑的人,穆玳一個嬌軟的弱女子被他揪住脫身不得,聽了這話耳朵都漲紅了,“我沒有收你的銀子,也沒有答應你的邀約,你不要胡說。”眼淚從她水盈盈的眼波中漾出,滑過羞憤而紅的面頰。

謝揚擡眉一笑,從懷裏掏出幾張數額不小的銀票,“這就算你收了。”說完,他竟伸手将銀票塞向穆玳一襲銀紅的抹胸裏,身旁他的狐朋狗友和擁簇發出陣陣猥瑣的笑聲。穆玳拼命躲閃,屈辱之下已然哭得不成樣子,卻嬌怯無力只能任憑謝揚上下其手的調笑。

“真是……混賬!”徐君惟怒不可遏向前走去,卻被唐雲羨的一只手臂攔住去路。

“你做什麽?”她面色淡然,語氣平緩。

“英雄救美啊!”徐君惟理直氣壯。

“你數數這裏有多少個人,你打得過他們嗎?”

徐君惟不假思索,“我打不過不是還有你嗎?”

唐雲羨的語氣比遮不住月亮的雲還淡透,“我要是你就等着看接下來的好戲,別上去陪她一起唱,到時候自己下不來臺。”

徐君惟冰雪聰明,聽懂了唐雲羨話裏的意思,“你說她是在假裝?”

這時穆玳的哭聲越來越大,無助的絕望彌漫在哀婉的聲音裏,聽得人焦慮心碎。

徐君惟不知該不該上前搭救時,門重新打開,這次進來的也是兩個人,但徐君惟卻愣住了,“這是……”

進來的是個圓腰大頭的中年人,走路一晃一晃,臉上喜滋滋的表情在看到混亂一幕時變為震驚,随即怒容滿面,臉都漲紅了,“混賬!”

唐雲羨低頭笑了笑,後退幾步靠在欄杆上,撈過一邊沒被毀掉座塌上擺着的白瓷酒瓶,往先拿在手裏的酒杯裏倒了一點,邊喝邊看。

來人爆喝一聲後,那群烏合之衆極不耐煩,“趕緊滾!也不看看是……”回過頭替謝揚罵人的跟班看見來的是誰,聲音和腿一起軟了下去,“國公爺!”

他這一聲喊,謝揚也擡起頭,所有人都看了過去,人人目瞪口呆。

穆玳這時終于逃出了謝揚的鉗制,哭着跑向了來人,“國公爺……救命!”

“這個就是永國公吧?”唐雲羨笑得意味深長。

“是……是永國公謝皖……”徐君惟也算有見識的人,但情勢的突然變化讓他有點崩潰,“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穆玳紮進永國公謝皖的懷裏便開始氣喘籲籲的哭,香蘭泣露梨花帶雨,委屈可憐得已經快要揉碎人的心了。

“原來穆姑娘約的人是他啊……”徐君惟忽的也笑了出來,又搖搖頭,“永國公府後院起火,這戲還行,想看!”她開開心心湊到唐雲羨身邊,不客氣拿過酒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前碰了唐雲羨舉在半空的酒杯,極其自然朝她一笑,潇灑的一飲而盡。

“你這個不孝子!”永國公開始追打自己的兒子,而謝揚的狐朋狗友見狀都已經做鳥獸散,跑了個幹淨,謝揚一邊喊着不敢不敢,一邊跑,穆玳還在一邊哀哀地哭,叫人聽了心傷不已。兩個實為父子的男人正為了她争風吃醋,永國公氣喘籲籲,小公爺膽寒面白,他氣不過提了國公夫人,又說了幾句頂撞的話,謝皖更生氣了,追着他一路跑了出去。

獨一亭之前有多喧鬧,眼下就有多安靜。

穆玳突然不哭了,她擡起頭,淚痕還挂在脂玉般白皙的臉上,嘴角卻高高揚起,挂着得意和惬意,眼眉舒展暖情溫溫,她回過頭,流轉的目光落在了唐雲羨和徐君惟身上。

“自己帶着姑娘來我這裏喝酒的大人還是頭一個。”她雖然是朝徐君惟說話,可眼睛看得卻是唐雲羨。

知道她沒看出自己女扮男裝,徐君惟也得意起來,不知好歹的伸手搭在唐雲羨肩膀上,準備吹噓一番,可沒等指尖碰到衣角,唐雲羨已經撂下酒杯往前走了,她只好灰溜溜跟上去。

唐雲羨走到了眼波流轉的穆玳面前,“明天這個時候,約大理寺少卿陶知溫游湖,我在湖上等你。”

穆玳妩媚的笑意裏有謹慎的不屑,盯着唐雲羨的眼睛看正欲開口,卻見她将一個半個手心大小紅紙疊的三角形放進自己手中。

笑容在驚異中退卻,“是你?”穆玳抿緊了妖嬈的紅唇,目光灼灼。

“紅燭令?”徐君惟盡管知道唐雲羨和玉燭寺有關,但當她看到玉燭寺卿用來傳令的方式還是震驚得無以複加,“你……你到底是誰?”

唐雲羨笑得很是輕松舒展,“之前那個拿着紅燭令來找你,讓你暫且收留的人還在麽?”

穆玳遲疑後點了點頭。

“安排她和徐大人見個面,但不要太久,惹人懷疑。”唐雲羨說完往門外走,“還有,別忘了約人。”

穆玳眸光中疑色更濃,她瞥了眼徐君惟,忽的笑了出來,聲音還是剛才的軟媚,“就算你是玉燭寺的人,如今我和玉燭寺再無瓜葛,為什麽要聽你的?”

“你也是玉燭寺的人?”徐君惟今天收獲的信息巨大,一時無法消化。

穆玳愣了愣,似乎看出徐君惟的身份,忽然把手伸進她衣領裏,徐君惟吓得跳後,“你們今天一個個怎麽都耍流氓啊!臭不要臉!”

确認了徐君惟是女扮男裝後,穆玳臉上訝異一閃而過,随後又看向唐雲羨,“且不說玉燭寺已經毀了,就算還在,我聽不聽命還得看心情,哪裏就輪到你來驅使?”她眼角眉梢在笑,可話語裏卻倨傲冷冽。

唐雲羨在門前停住,并沒回頭,“兩年前你的身份被人發現了,就在獨一亭,那人當年是你師父的相好,如今落魄想來勒索要挾你,順便占點便宜,你全身經脈盡斷,武功早已全失,打算用最擅長的陰謀計策讓他自食其果,可那人再也沒回來找你,是麽?”

穆玳呆愣在原地,慢慢咬緊薄唇,不發一言。

“其實那個人也沒那麽傻。”唐雲羨回頭一笑,“他從前也算是禁軍一個年輕有為的小将,可惜迷上了賭,貪戀股骰贻誤軍機,被打了三十軍棍逐出了禁軍,永不敘用。他在外混了多年,返回帝京想找找關系,卻見到豔名遠播的你,心中有了邪念。不過他早有準備,知道你或許會對他不利,因此在赴約前約見了曾經禁軍的老友,打算先告訴他一部分你的事情,暗中算計你在先,可他卻沒來得及赴約。”

“他出了什麽事?”穆玳泠聲問道。

唐雲羨走到一旁,推開朝向上風湖一側的窗,微涼的夜風裹挾着潮濕的霧氣撲面而來穿堂而過,三個人的衣袂齊齊在風中翻飛。

“他在那。”唐雲羨看着平靜的湖面,笑了笑。

“你替我殺了他滅口?”穆玳那股天生的風流姿态早就不見了,幽幽的眼波此時緊盯着唐雲羨。

唐雲羨的笑冷了下來,歸于沉靜,可目光卻有了幾分淩厲,“做事不幹不淨,盲目自信,怎麽?你師父當年也是玉燭寺少卿,沒有教過你冒進多失慎于行先的規矩嗎?她手段狠毒心思細膩,我看你聰明起來倒是狠的下心,可行事卻粗枝大葉,就算是當年這樣暴露身份,也足夠回去找死領罰。”

這番不怒自威的話讓穆玳不肯服氣的傲慢變成無言的恍然,想到剛才唐雲羨也是這麽說自己的,徐君惟也縮起脖子一個字不敢多說,生怕又要被牽連,再挨第二頓比臭罵還可怕的質詢。

唐雲羨顯然還沒說完,卻突然擡頭看去,二樓正走下一個人,徐君惟也聽見響動回頭,開心地先跑上前,“清衡!”她像個十幾歲小姑娘似的跑過去,興奮得掩飾不住。

“我沒有事……”清衡淺淺一笑,她為了藏在獨一亭不得不換上穆玳的衣服,鮮妍的嫩柳黃最是挑人,可她膚色雪白人也雅淡清麗,這一身妖嬈的裝束依舊沉靜的別有韻致,唐雲羨看着清衡走到前來,也并不在意她聽到自己的話,徐君惟笑意融融還想敘舊,可看到唐雲羨冷寒之意愈盛的目光,所有重逢的喜悅都咽了回去。

“你也知道我的事嗎?”清衡聲音淡遠輕飄,徐君惟想攔着她,讓她別主動找罵卻沒有來得及,只能嘆了口氣。

“你來得正好。”唐雲羨說到興頭上,這七年憋在心裏的吐槽總算一天說完,她走到三人面前逡巡幾步又站到清衡正面,“你師父是當年七個劍衛之一,劍衛沒有名字,我也不知她是誰。劍衛是太後的近衛,劍術出衆,我看過你練劍,确實也不差,而且你腦子還算夠用,平常練劍就是普通招式,晚上在自己房間才練那些玉燭寺的劍術套路,避開眼目。但你有想過為什麽自己會被禁軍發覺惹禍上身嗎?”

清衡哪見過唐雲羨逼問的氣勢,愣住半晌,徐君惟碰了碰她才緩緩搖頭。

“一年前長公主在出宮的路上遇刺,你一時情急用了不該用的招式,被來救駕的禁軍校尉秦問看在眼裏,他當年也是見過太後鐵腕的人,當然記下你這點功夫來路出處,就等着眼下這種時候一抓一個準,你也是耿直,他來抓你,你就打算認命,還以為這樣能不連累救命恩人你的長公主師父?癡心妄想,幼稚至極。”

唐雲羨說完不但沒有更痛快,反而更窩火,她看向窗外,用力吸氣,冷風灌進來的涼氣也不能讓她消火,再看向默默無語站成一排的三個人,七年來心裏煩躁水漲船高,“一個個活下來已經不易,還偏偏趕着作死,我告訴你們,如今這樣的形式,你們走錯一步,大家沒有一個能有活路,你們最好老老實實給我聽話待着,別妨礙我!”她性格冷靜克制,卻也有這樣怒火中燒的時候,唐雲羨也沒想到說着說着氣性更大,索性轉身就走,眼不見為淨。

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她憤憤想着,頭也不回,朝熱鬧的街市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都要出來了~這次群像,寫得很過瘾~

還是求評論求營養液~

随機掉落red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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