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問你,”唐雲羨壓低聲音,指向霧中那一團淡青色的背影,“時平朝是不是你們之前說的常客,是不是孟汾那天見的人?”

杜鵑半個身子被唐雲羨扯進雨裏,頓時濕透,又涼又怕瑟瑟發抖,她小心翼翼往時平朝的背影看,眨眼時擠出了淚珠,“時大人……不是時大人……時大人不常來喝茶的,他只來買茶……”

唐雲羨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沉重的念頭在她心裏落了地,化成煙消失不見,她如釋重負的疑團卻成為另一個迷惑的因由,她松開手,杜鵑跌坐在地哭出了聲。

撿起滾落的傘,唐雲羨順勢蹲下,扶起杜鵑,“你別怕,是我的錯。”拙劣的安慰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杜鵑哭得更厲害了。

唐雲羨有點焦慮,雨聲和哭聲在她腦袋裏碰撞,遠處大雨傾瀉滿地輕煙,時平朝的背影早已經消失其中,不見蹤影。

她掀起杜鵑的窄袖,藕白的胳膊上是五指的紅印,唐雲羨愧疚難當,杜鵑抽回手蹲在地上哭,唐雲羨只好也蹲下陪着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雨聲越來越大,唐雲羨給可憐的小茶婢撐着傘,絞盡腦汁,最後只能遲疑着伸出手,模仿當年師父做過的動作。

她輕輕摸了摸女孩的頭。

杜鵑忽的停住哭泣,呆呆擡頭。

唐雲羨自幼流浪街頭,當然明白這樣的女孩十五六歲便來茶樓當茶婢,想必是家中貧苦不得不為之,受了委屈也從不敢說,自己不是那些恬不知恥的臭男人動手動腳,但粗野的舉止還是吓到了女孩,想到之前也被清衡把自己的話當做斥責,唐雲羨原本以為人生最難的一段已經度過,但眼前這道激流橫空出世,她渡或不渡好像都是錯。

杜鵑安靜地看着她,半晌,用手背抹掉眼淚,“姑娘,我沒事,是我唐突了客人,該我向姑娘道歉。”她倒是拉着唐雲羨站了起來,為自己一時的失态道歉,唐雲羨看她仍然畏懼瑟縮的眼神,知道是怕自己找蘇老板去說什麽。

“我不會去和蘇老板胡言亂語,你放心。”唐雲羨只能這麽說。

杜鵑愣了片刻後笑出酒窩,點點頭,走回寒舍。

雨在時平朝走後一點點變小,磅礴的氣勢化成綿綿的柔絲,這一來二去的時間,清衡想必已經回到獨一亭,唐雲羨撐傘沿街走着,這條路圍攏上風湖岸,盈盈翠波被雨敲得叮咚亂響,雨淋落的葉片翻滾在漣漪裏,怎麽都不沉,漂着打旋的葉片被水波擠到湖岸滿是青苔的石階上,有人把它撿了起來。

唐雲羨停下,看着清衡彎腰拾起葉片又松開手,碧綠的葉子重新落回湖面。

她雖然撐着傘,但卻好像已經淋濕了,在軟綿的雨裏仍然單薄無依,劍放在她腳邊,唐雲羨一直走到劍尖前清衡才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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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姑娘?”她像是想到了什麽,連忙更正了稱呼,“雲羨,你和徐大人沒在一起嗎?”

“沒有,她嘴太碎,煩。”唐雲羨挪開清衡的劍,直接坐在湖邊石階上,光滑的竹傘竿撂在肩上,下巴剛好搭住支起的膝蓋。

她坐下的舉動讓清衡不解,但也跟着坐下,兩個人的傘疊邊疊到了一起。

雨聲與沉默在兩個女孩之間徘徊,說什麽都很奇怪,唐雲羨盯着崩上鞋尖的雨珠,它們滑落後她終于決定開口。

“我們見過。”

清衡一愣,“什麽?”突如其來的四個字讓她困惑。

唐雲羨把傘挪到另一個肩膀,這樣她就可以看着清衡的眼睛說話了,“我們四個人第一次見面,你們三個跟蹤被我發現的那天,你問我說是不是從前見過。”

“是,我總覺得好像見過你。”清衡的眼睛忽然亮了,“這麽說我沒有記錯?”

“嗯,你記性很好。”唐雲羨淡淡說道,“差不多十年前,玉燭寺的地宮裏,我給過你一支蠟燭。”

清衡覺得記憶被這句話驟然點亮,是了,她沒有記錯!

“你那天為什麽要大白天躲進那麽黑的兵武庫?”唐雲羨現在仍然不解清衡為什麽當年出現在那裏。當時自己聽師父的命令去武庫取按照新圖譜鍛出的箭簇,舉着蠟燭在冷森森的刀刃之間看到一個縮坐在牆角的女孩。

清衡和唐雲羨差不多年紀,但個子更高,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新舊傷痕遍布,但這在玉燭寺太常見了,不算值得稀奇的事情,唐雲羨只記得黑暗裏她明麗的眼睛,被照亮驚慌得看向自己,卻又迅速死寂一般的平靜對望。

她急着回去,拿走箭簇行至門前,鬼使神差回頭,發現清衡還盯着自己。

燭光快找不到遠處的黑暗,清衡坐在光與暗的邊緣,像是随時要陷入漆黑一片,唐雲羨站下,不想多話惹事也覺得哪裏不對,最後,她只能走到清衡面前,把自己的燭臺遞過去,這才仿佛胸中一口悶氣全呼了個幹淨,坦然的頭也不回的離開。

“我是躲在那裏。”清衡低聲說道。

“偷懶不想練劍嗎?”這倒不奇怪,玉燭寺中哪有不嚴酷的日子,每天睜眼都是吃不完的苦和流不幹的淚,唐雲羨如今知道了清衡在入寺前的身世,這樣的世家小姐想必無法适應。

清衡搖搖頭,“是不想殺人。”

唐雲羨訝異極了,“殺人?那個時候我們該都不夠資格出地宮執行紅燭令才對,殺什麽人?”

“一個想逃的劍衛弟子,她跟着自己師父找到地宮出口卻在逃跑時被發現了,我師父讓我殺了她。”

“荒謬!玉燭寺門人哪輪到她定生死,就算是逃跑罰死也得是我師父下令。”唐雲羨最清楚玉燭寺的門規,可她說完也覺得不該較真這個,清衡的眼波比雨霧還要凄迷,大概這時需要安慰,唐雲羨把方才冷厲的語氣硬咽了回去,“你躲了一時,早晚都會被帶走,還要吃更多苦頭。”

“你說得對,我師父找到我,她罰了逃跑弟子的師父,又逼我殺了那個比我還小的女孩子。”

“你動手了麽?”

“沒有。”清衡的肩膀微微顫動,可目光卻堅韌得像折不斷的劍刃,“我是父親母親的女兒,哥哥的妹妹,從小讀書學得是天理道義,我父親寧折不彎至死沒像太後彎腰低頭,我母親高潔傲岸以死為诤,我哥哥就算是瘋了也沒說哪怕一句谄媚的阿谀之詞,他們堅持的事我也不會退讓,更不可能讓他們因我而蒙羞。濫殺無辜的事,我死也不會做。”

唐雲羨沒見過這樣的清衡,其實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平時淡泊寧靜的就像眼前的雨,可激烈起來電閃雷鳴,天地之間沒什麽能阻撓她的意志。盡管她說話的聲音仍舊沉靜,可語氣的清高傲岸讓人肅然不語。

而自己是個為了活下去可以抛棄一切的人。

沉默了許久,唐雲羨問道:“後來呢?”

“我師父性情兇烈,一怒之下把劍給了那個逃跑的弟子,讓她殺了我。”

“我猜她一定動手了。”

清衡點頭,“她一劍刺來,我沒有躲,這樣活着不如死,但她手抖得厲害,沒有刺中我的要害,我便只是重傷暈過去,醒來後再沒見她。”

“你師父怎麽說?”

“她什麽也沒說,就是對我下手更狠管教更嚴。”清衡低頭一笑,眉眼中并無自傷的悲意,可氤氲的湖上煙霭都沒她的目光空落,“她對我傾囊相授,也不再逼我殺人,可我還是恨她,恨玉燭寺,恨太後,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擅長怨恨的人,即使這樣的恨意,到頭來玉燭寺血流成河,我想得也還是無辜之人枉死火中為太後的野心陪葬有多麽不值。可我還是恨,恨我的父母和哥哥這樣的命運,都是被人荼毒了,不止是我們,還有多少人也是一樣?正道難行,這我明白,但不代表仁義枉顧就是對的!”

清衡的眼淚抖着滴落,唐雲羨卻呆呆愣住,回味剛才的話。

良久,她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喃喃,“我們是多麽微不足道啊,權力的更疊從我們身上碾過,在上面執掌風雲際會的人甚至不會感受到颠簸,我們是為了當做別人野心的墊腳石才來到世上的嗎?”

清衡聽到了,她止住哭泣,怔怔看向失神的唐雲羨。這句話裏森冷的意味讓她不由得脊背發涼,她的恨意綿延多年,卻都比不上話中的不甘和怨恨濃郁,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憤,帶着苦恨和血淚的腥氣,像要掀翻什麽毀掉什麽。

“雲羨……”剛剛的氣勢全沒了,清衡忽然有些害怕地拉了拉唐雲羨的衣角,像是想要從失神中扯回她。

唐雲羨回過神,笑了笑,“這話不是我說的。”

“這話很可怕。”清衡仍然心有餘悸,“倒不是字句裏有什麽,而是其中的意味讓人不寒而栗。”

“是啊……”

唐雲羨沒有提起是誰說的,清衡也沒有問,她們又沉默下來,這次在聽了一會兒雨聲後是清衡打破了沉默,“那你呢雲羨?”

“你問我來玉燭寺前的身世?”

清衡點點頭。

唐雲羨不知道要怎麽說,但清衡問了出來,又是自己來寬慰她的,怎樣都要講,她并不怕說這些前塵往事,只是她的過去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其實在進玉燭寺之前,我活得并不算個人。”唐雲羨撣掉肩上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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