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都一天不怎麽說話了,在想什麽呢?”徐君惟斜靠在穆玳的軟塌上,一條腿屈着一條腿在下面晃蕩,虧她還穿着官服,可去眠花宿柳的浪蕩子都比她看起來像個人樣。

唐雲羨見她那樣子就腦袋疼,太陽穴直跳,她把手裏書一合,喝口涼了的茶并不答話。

徐君惟渾身都欠的毛病又犯了,特別是嘴,“你陰嗖嗖了一整天,是前兩天下雨澆透發黴了?”

“你舌頭是也淋了雨所以得一直說話晾着嗎?”唐雲羨看都不看徐君惟一眼徑直走到窗前,一方天地裏都是剔透的藍,上風湖像碎下的一片天,晃着細細的碎光,看久了眼睛疼。穆玳讓她來這裏等消息,消息沒等來,白吃白喝的徐君惟倒是先來,唐雲羨嫌棄她聒噪,打一掌就哇哇亂叫,好像自己要殺人似的,殊不知要是真殺她,她還有嘴在這吃喝胡扯。

“哎,你這樣子我一看就知道了!”徐君惟半點沒意識到唐雲羨波瀾不興的臉雖然還和上風湖一樣平靜,可心底早已經濁浪滔天天翻地覆,想一掌把她打個對穿,她自己好死不死又非得笑眯眯往下說,“那些公卿小姐見了我也像你現在這樣啊,茶不思飯不想,這叫什麽來着……對!相思病!來來來和我說說,是和時大人吵架了嗎?”

唐雲羨看了眼窗外,嗯,這個距離沒問題,自己的功力足夠把活人扔湖裏了。

她擡手的時候,穆玳推門而入,“小徐,我讓唐大人來,你怎麽又來白吃白喝?”她看不出愠怒,眉眼上還是笑吟吟的,“太府寺管着天下的錢糧,你還到我這來占便宜。”

徐君惟立刻站起來抖抖官服寬大的袖子,“我可是兩袖清風!”她這一句還說得正氣凜然,下一句立刻換了谄媚嘴臉,“但小穆你這裏的點心別出心裁,真香。”

唐雲羨覺得這樣的玉燭寺讓皇帝徹底滅了也沒什麽不好。

她正想問穆玳是什麽事讓自己來,卻看見穆玳白皙瑩潤的手背上一塊刺目的紅痕,“你燙傷了?”

穆玳順着唐雲羨的目光先擡起左手看了眼,放下後又看了右手,才看見手背上的傷痕,她滿不在乎地笑笑,“有個客人煩得要死,喝酒就喝酒,非比劃個煙杆兒,可能是被裏面掉出的煙灰團燙了一下,不礙事。”

說完,她便垂下手去,繼續和徐君惟拌嘴,她們一見面就吵,除了一起奚落唐雲羨時同仇敵忾,就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但唐雲羨這時的注意力已經落不入她們的談話間,只是剛才急着找自己所以沒注意到疼還算說得過去,可提醒了後居然還能看錯手,灼燒的刺痛十分難受,穆玳卻像感覺不到,渾不在意。

唐雲羨心細缜密,別人看不入眼的事她心上都得過七八個來回,這件小事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是自己多心還是事出有因,又忍不住想,天生操心的命,沒救了。

不重要的事先放一放,唐雲羨伸手關窗,“你叫我來是看你們兩個吵架嗎?”

“當然不是,”穆玳還是心思快嘴毒,朝唐雲羨俏唇一彎,挖苦的話連串就吐了出來,“不過我見你看得也挺投入認真的嘛。”

Advertisement

“說正事。”唐雲羨重新坐下。

穆玳挂着笑坐在了她身邊,“大理寺判了中書令的案子。”

唐雲羨目不轉睛等她說下去,徐君惟也安靜下來。

“前兩天一個大理寺的少判陪我游湖,我當然留心咱們的事打探幾句,那傻瓜知無不言。大理寺給中書令的案子定了個謀財害命,說是夜盜圖財行跡敗露縱火,現在案子已經定判,奏折都回了朱批說他們辦案責力。先不說這個罪定的沒輕沒重和沒查一樣,還有一點,我覺得你一定在意,原來那兩個的屍體因為夏天濕氣大還留了一部分沒燒完,你不打算去看看嗎?”

交給大理寺的案子不會審得沒頭沒尾,中書令暴斃府上這一案雖然蹊跷,但文書上卻說在兩個賊人沒燒完的屍身上發現了值錢的賊贓,這才定了不是行刺,本來中書令就是驚悸而亡,他人在病中,遇到賊人闖入這樣死也不算沒法解釋,可唐雲羨聽到這說法還是隐約奇怪,她疑心病又犯了。

大理寺的衙門比渾天監察院氣勢恢宏得多,刀削斧鑿的石刻大碑立在門樓前,前院鋪地的灰青岩磚之間的縫隙裏連棵草葉尖都沒有,門前俸立的衙差也高大威武,起初他們板着臉打量唐雲羨的道姑打扮,像兩尊門神,直到她拿出長公主的玉牌,門神立刻讓開去路,不敢多言一句。

誰都知道當今長公主與皇帝血濃于水兄妹情深,皇帝的書房長公主更是來去自如,探讨國事也時常有之,長公主的意思未必不是皇上的意思,枯榮觀的人無人敢得罪。

多虧有了長公主的虎威,唐雲羨才能通行順利,聽聞是枯榮觀的人來,出來迎她的竟然是大理寺卿謝禮祯。

一番與廢話無異的寒暄,大理寺卿謝大人終于小心翼翼地問起唐雲羨的來歷,“枯榮觀的居士前來,可是長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長公主殿下命我來探問中書令一案的情況,謝大人可否帶我去看下物證與卷宗?”這種話唐雲羨從小就會聽會說,淩慕雲這個玉燭寺卿在任時風光無限,可即便如此她和來人說話也都并不倨傲,倒比那些官威如天威的人要好太多,唐雲羨有樣學樣,只是她人清冷淡漠,這話說來氣勢更威懾迫人,她自己卻感覺不到。

謝禮祯微微一滞,但還是下意識笑着點頭,“這個自然,長公主想知道的事,下官不敢隐瞞,這邊請。”他引着唐雲羨往後堂走,一路走在前面,無不恭敬,兩人一直無話,可能是大理寺衙門本就氣氛肅穆壓抑,再加上夏日裏的沉默醞釀着氣悶,謝禮祯還是偏回點頭先開了口,“下官沒想到除了禁軍,長公主殿下也留心這個案子,所以剛才實在驚訝,本以為已經結案算是有了交待,可沒想到問起的人倒多了。”

“禁軍也有詢問麽?”唐雲羨從抱怨裏聽出一絲無奈,這些官場的老油條,不動聲色就把自己的不滿和難做說得本本分分,這樣多此一舉的垂詢的确讓人不明所以,但唐雲羨卻沒空說客套話安慰。

禁軍也追着這件事不放,那就表示他們也對中書令的死和行刺的失敗有所懷疑。

“是,秦校尉親自來問,很是上心。”謝大人推開卷宗房的大門,“他已經看了許久了。”

秦問立在整整齊齊的案卷高架之間,一襲戎裝直若翠松十分醒目,他手捧着翻了一半的紙冊看過來,面色無波,眼皮鐵打般不動一下,可那眼神比這蔭蔽的房間更寒更冷。

謝大人這喘着氣說話的毛病讓唐雲羨煩了起來,早知道秦問在,她是不會撞上這柄寒鐵鋼刀的刃上來的。

但來都來了,見都見了,再找借口離開一個是太假一個是太慫,唐雲羨想都沒想便徑直走過去,卻走過秦問,回頭和謝大人說話,“卷宗在哪?”

“在秦校尉手上。”謝禮祯恭恭敬敬說道。

“我能看看嗎?”唐雲羨也不客氣,平攤手掌,秦問默默看她,也不說話,将簿冊放在她掌心。

唐雲羨并不說謝,翻看起來,裏面記載得和穆玳說得沒有太大區別,要緊的還在那兩具刺客沒燒完的屍體上。唐雲羨把案卷還給秦問,秦問放回原位,“現在是要去看看屍體嗎?”他問得是唐雲羨,不是謝禮祯。

“去。”唐雲羨并不客氣。

想來秦問也是先來确認線索再打算去看物證,唐雲羨沒什麽好不順水推舟的。

謝禮祯也只得順着這兩個人的意思來,一個是皇帝奪權的功臣朝堂上的紅人,一個是皇帝最信任胞妹的親信,他雖然是個大理寺卿,也不得不馬首是瞻。

大理寺的卷宗都是寫在狼毒紙上,這紙由狼毒花的莖葉花全株所制,劇毒無比,狼毒紙千年不腐也無蟲能蛀,但凡朝堂重要文本都要由狼毒紙謄寫成冊保存。

他們都碰過狼毒紙的簿冊,便依次用大藍葉煮得淨水洗過手解了毒才走出門。

玉燭寺從前的記錄也是用狼毒紙寫得,唐雲羨當然知道這些麻煩事的來龍去脈,當時那些要淩慕雲寫的東西她沒少代筆,不過也多虧了這麻煩,她的字練得體意雙兼,确實是下過功夫。

東繞西繞,大理寺停屍的地方也在最偏的西北角陰屋裏,屋外灑了幾圈石灰粉除味祛潮,因此這一圈寸草不生,往前路徑上的幾棵老樹下多汁綠厚的青苔像刀切一樣斷在屋前幾仗見方。

謝禮祯自然是不會開這裏的門,他叫來大理寺的衙衛打開門,邊走邊說道:“明日這兩個賊子的屍體就要去焚化,兩位要看要驗也只在今日了。”

秦問走得靠前,他掀開蒙着屍體的白布,透過通風的頂窗,陽光灑落半是焦黑的殘軀,兩具屍體的臉都燒毀了,沒了嘴唇,燒糊的牙齒支棱在漆黑的牙床上合閉不起來,空蕩的眼眶像漆黑的深井。她們的軀體燒毀了大半,兩個人并排躺着也占不了一個人的地方。

“都是女人麽?”秦問邊看邊問。

“是女人。”謝禮祯顯然沒有看過屍體,沒想到這樣的可怖,回答着往後退了一步,但他看過仵作的驗屍案卷。

唐雲羨知道秦問還是在懷疑玉燭寺,她并沒開口,有雲遮過太陽,屋裏暗了下去,但很快再度充盈光照,她忽然發現光照恢複得剎那,一絲黏在燒焦皮膚邊緣的晶亮痕跡,唐雲羨立刻伸手,指尖差點碰到那絲光亮前,秦問搶先一步撚起線索。

唐雲羨只好湊得他身邊看。

“是綢布的絲線。”謝禮祯也湊上去看,他想了想後恍然大悟,“還有染過錯開的痕跡。”

“飛賊都能穿得這樣豪奢麽?”唐雲羨又低頭并攏兩指輕輕從沒被燒毀的皮膚邊緣上抹過,冰冷僵硬裏還有些許顆粒感,擡到眼前一看,果然有些黑灰不像是人燒掉後的灰塵,是有粘性和扭曲的細小黑結塊,“絲織物燃燒後才會這樣黏着緊附在皮膚上。”

“如果她們穿得起這樣好的衣料,那些在她們貼身發現的財物也未必就是中書令府上的。”秦問接上了她的話。

他剛好說出唐雲羨的想法,他們這時倒有了詭異的默契,一起看向額頭出汗的大理寺卿。

謝禮祯沒想到這兩人來了就要翻朱批過的案子,急忙擺手,“不可能的,二位信我,在她們屍身裏找到的鑲寶小金匣的确是宮裏的東西,那是陛下賜給中書令大人慶生的物件,這些賞賜外戚的貴重內造物件在光祿寺都有記檔,大理寺也是查驗後才敢上報,絕無草草斷案的玩忽職守,請兩位明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