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閃着露珠精光的竹枝竹葉探入流雲四散的天空, 天還晴着, 唐雲羨和徐君惟兩人站在斑駁的光影裏沉默,蘊藉盛夏暑氣的熱風濕漉漉從她們之間吹過, 竹葉尖滾下的水砸在幹透了的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和雨聲很像。
唐雲羨拍掉肩頭的水珠, 低聲問道:“他是因為你玉燭寺的身份而死,是麽?”
“你知道?”徐君惟一驚。
“猜的。”唐雲羨輕描淡寫, 說得卻是實話。
徐君惟眼裏閃得光溢滿了佩服, 她點點頭, “沒錯,一個玉燭寺的門人認出了我,威脅我的老師,要讓他交出我。”
“交出你?那個人想找回玉燭寺剩下的人?”唐雲羨立時警覺,“你還記得那個人長什麽樣子嗎?多大年紀?”
“和我師父差不多大, 長得極美, 眼睛瞟人時很好看, 尤其眉毛, 又細又彎,可我沒在玉燭寺見過這人。”徐君惟竭力回憶。
唐雲羨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嗯,你繼續說。”這不是她要找的人。
徐君惟并沒注意,她的情緒又沉了下去,聲音也愈發低哀, “老師讓我自己做選擇,我當然不會為了害我一生的玉燭寺再賣命,那是我很多年後再一次動了殺念,我去殺那個女人,卻被老師攔住狠狠訓斥,老師從來不那麽說話,他氣得極了,胡子一顫一顫,最後卻不動了……”徐君惟渾身都顫抖起來,“我不知道那女人是怎麽進來,又是怎麽在我眼皮底下隐藏,她從身後襲擊老師!想要逼我走投無路!她武功極高,我不是她對手,老師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他拼死護着我,替我擋下一擊,我們倆本來都該死的,可那女人不知道怎麽,忽然搖搖晃晃,我熟知毒理,看她臉色就知道是中了玉燭寺的埋心散,她自己也震驚不已,驚慌而逃,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這個人。”
唐雲羨無暇去想埋心散就是當初自己所中的毒,也不能分神去回憶這樣身手的玉燭寺門人到底是誰,徐君惟的眼淚讓她手足無措,明明還穿着男人的衣服,像模像樣的英氣全然無蹤,哭得比所有唐雲羨見過的小姑娘都要凄慘可憐。
是啊,在玉燭寺這樣的地方,學得都是殺人的勾當,終于得見天日,卻又眼睜睜看着照亮自己人生的太陽變成血一樣的夕陽。
徐君惟一哭一抽,用斷斷續續的聲音繼續說道:“老師從前就想讓我不要辜負自己的學問,我就繼續女扮男裝準備科舉,但你知道,我又不是臭男人,科舉之前過浴這一關就過不去。多虧這時見到了長公主,又遇見清衡,我們小時候在玉燭寺就認得,她也告訴了長公主我的身份,長公主那麽好的人,完全沒有偏見,還覺得我可憐,又知道我因為身份的原因放棄了考試,她便讓我也試着答同樣的考題,我以為只是長公主在測我的才學,便認真答了,沒想到她拿這份卷子給了皇上看,替我走了個天大的後門……”
“這是那些人厭棄你的原因?”唐雲羨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聲音低柔了太多。
徐君惟悲憤又無奈的點點頭,“我沒辦法解釋的,我也能和他們考場上拿筆一較高下,但卻連進去都不能,他們說我是老師的學生,竟然還要考攀附權貴來謀求功名,我又是到了太府寺這樣眼熱的衙門,原本一些在懷慈書院當過老師門生的人自然更把我當成敗壞老師名聲的廢物……雖然老師只正式收了三個弟子,但其實老師的門徒很多,他德高望重,聽過他講學的人以弟子标榜他也都不計較,所以你看朝廷內外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我的同門,其實沒有那麽簡單。”
“這我明白,你的老師當年反對太後□□,在如今聖上的朝廷裏,把自己說成是你老師的擁簇和門人,當然是為了投其所好,沽名釣譽的假清高倒越扮越真,怕是給自己都騙了入戲太深,怨恨你的時候未免也太真情實感了。”唐雲羨一針見血,本是想給徐君惟說來出氣聽,可徐君惟聽到後剛收住的眼淚又噼裏啪啦的往下墜,唐雲羨一時又不知所措,語速不自覺快了起來,“這些都不關你的事,也不是你的錯,難過是沒辦法,但自責大可不必。”
努力說出的寬慰之語沒讓徐君惟好受,她反而哭得更加大雨滂沱,聲音細細的從喉嚨裏擠出來,嗚咽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貓,被往事和多年的苦悶洶湧滋擾,這時終于露出疲敝的悲傷。唐雲羨想到師父安慰人的辦法,只好試着伸手拍了拍徐君惟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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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君惟被這樣一拍,最後的防線也崩潰了,忽然之間伸開雙臂,一把抱緊唐雲羨,腦袋壓進她肩窩裏,任性肆意得哭了起來。
不只是清衡,玉燭寺的姑娘,哪個沒有受過命運的委屈?唐雲羨這次沒用掌風懲罰她的唐突,而是小心地拍拍徐君惟劇烈起伏的後背,安靜得聽她宣洩。
有時候唐雲羨也覺得自己奇怪,她對這幾個玉燭寺最後留下的女孩越是冷硬得像凍住的生鐵,她就越安心,可一旦為她們心生憐憫,渾身哪裏都不自在。她那股由內而外的孤清漠然此時此刻蕩然無存,安慰清衡時她還能鎮定處之,但清衡的眼淚柔順溫和,像湧泉淌下山間的溪流,可徐君惟哭得天崩地裂,整個夏天帝京下得雨都沒這般壯烈。
可能是徐君惟平常嬉笑不正經慣了,好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也降了格調惹人生氣,這樣潇灑浪蕩的人如今卻像小孩子被人欺負回來告狀的可憐樣子,唐雲羨只能輕拍她後背,又抹掉她象牙白衣衫上竹葉掉下的露珠。
徐君惟的哭聲終于小了,唐雲羨覺得自己整個脖子和肩膀都是濕漉漉的溫熱,耳朵也終于能開始聽見了除了聲音意外別的動靜。
“小唐,你真是太好了……”徐君惟在她耳邊甕聲甕氣地說,“我以後都聽你的!為你馬首是瞻!”
“你少惹我生氣就好。”唐雲羨對她的保證不屑一顧,但還是好脾氣的又拍了拍她的脊背。
忽然,徐君惟原本還因為抽噎起伏的後背直挺挺僵住了。
“怎麽?”唐雲羨察覺到這絲異樣,卻被抱着看不見她的表情。
“那個……小唐……我好像又闖禍了……”徐君惟吞吞吐吐小聲說道,幾個字在濃重的鼻音裏都囫囵了。
她松開手,唐雲羨不明所以擡起頭,徐君惟一副投鼠忌器被人贓并獲的詭異表情,實在可疑。
她調轉身體朝徐君惟對着的方向看,愣住了。
時平朝在那裏不知道站了多久,臉上的表情被陽光晃得極不真切,只能看清上面沒有笑意。
那匹懼怕唐雲羨的瘦馬早已經躲在他身後,小心翼翼投來目光。
時平朝也是一身象牙白的衣服,只是绲邊磨損,這樣偏舊的衣衫他穿起來一樣清隽不俗,比方才滿堂坐着的那些衣着華貴的世家貴胄更有茕茕孑立的溫雅,今天幾乎所有帝京有官職的人都來祭拜孟原希,他也不例外。可他這個樣子,唐雲羨卻忽然心虛得不敢多看,她想到在皇宮裏,他大膽倉促的在自己額頭上吻了一下,這會兒那個地方又突然滾燙起來。
徐君惟看不下去了,她想彌補自己的過錯,準備将實情和盤托出,她挺直了脊背,朗聲道:“時大人,我……”
唐雲羨拽住她的袖口阻止這句話繼續說完,她抿緊雙唇,明明心像在被火烤得黑煙升騰,可臉上還是僵持着沒有表情的模樣。
時平朝看到後只是低頭一笑,誰也看不清他的眼睛。再擡頭時,他又挂上了笑容,那種淡淡的恰到好處的笑,和平時一樣也不一樣,唐雲羨能分辨不同,卻無法分辨自己心境的驟變。時平朝的馬不安地踏着馬蹄,像催促主人趕緊離開這裏,時平朝向徐君惟和唐雲羨分別點了點頭,這是見面該有的禮節,他也并不等兩個人的回禮,慢悠悠牽着馬,從她們身邊走過,朝山頂繼續前行。
他颀長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彎繞的竹林間,道路被密密匝匝的綠意割斷,唐雲羨攥着徐君惟衣袖的手忽然垂落下來。
“為什麽不讓我解釋一下?”徐君惟不明白,“不說我是玉燭寺的人,總可以說我女扮男裝吧?”
“都不能說。”唐雲羨明明心底像被抽空了一角,可語氣卻毋庸置疑,“四個人的殺身之禍,我們誰都不能冒險。”
徐君惟猶豫片刻,終于鼓起勇氣問道:“你……你難道都不相信自己喜歡的人嗎?”
唐雲羨愣住了,她覺得自己做好準備相信時平朝,但其實并沒有。
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嘗試完完全全的相信任何人了。
“我可能沒你想得那麽喜歡他。拿你們的安危來冒險去解釋一個誤會,不值得。”唐雲羨沉默後緩緩說道,“這些年我常做的噩夢變了樣。還是七年前的地宮,我一路在火裏逃,可腳下邁過的不是從前見過那些燒焦的同僚,而是你們。你們會在我的夢裏我的腳下忽然睜開閉着的眼睛,緊緊攥住我的腳踝,求我救救你們。但我一個個掰開你們的手指,一個人照着記憶裏的生路跑。”
“小唐……雲羨……”徐君惟不曾想會見到唐雲羨突如其來的坦率,竭力想要安慰,唐雲羨卻淡然打斷她下面要說的話,“不必說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