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水汽潮悶的香氣總算退了, 唐雲羨走出屋外, 晴空下包含清香的空氣重新灌入身體,她深吸了一口氣, 沒等喘勻,便聽見有太監呼和着宮女朝這邊走過來,唐雲羨不敢再多耽擱, 縱身一躍跳上高牆。

她沒在高牆上站穩,肺腑裏卻忽然有股詭異的酸軟在攢動, 額頭上頓時冒出無數細小的汗珠, 冰冰涼涼, 唐雲羨心中一驚,腳下不穩,竟然從牆上摔了下去。

她渾身被冰冷的氣息籠罩,但這氣息又這樣熟悉,就像七年前奪路狂奔時的感受。唐雲羨明白自己中毒了, 甚至中得還是當年的埋心散, 玉燭寺最喜歡用的這種毒藥因為用量和摻入的其他配料可以組合成千百種的不同的效果, 七年前的埋心散沒有要她的命, 好像只想讓她跑不掉落入禁軍的手中,七年後還是一樣,她隐約感覺到真氣無法提回四肢,酸軟的四肢總想下垂,鈍痛在五髒六腑裏沉聲敲打。

孟莞華是想讓她徹底走投無路。

她落入了禁軍手中,就會被拿去要挾其他人, 這樣所有人都落入窠臼,一個也飛不出貴妃的手掌心。

自己是在用緩兵之計,孟莞華又何嘗不是?

唐雲羨用最後的力氣站了起來,她還能動,必須先離開這裏。

一聲凄厲的鳥鳴從高高的天空滑落。

她剛剛跳出的別苑牆內爆發出陣陣慌亂的叫嚷,“有刺客!貴妃娘娘中毒了!”

她們一起被熱水暈開的濕氣缭繞,那股香味很好的隐藏了一切,拿自己來激起混亂,這果然是孟莞華最擅長的事情。

和驚叫一同傳入唐雲羨耳中的還有數把刀出鞘的震動,禁軍們的動作總是很快。

唐雲羨努力壓住并不太多的毒性,奪路狂奔。

下山的路其實只有一條,唐雲羨知道為什麽孟莞華為什麽會想在這裏攤牌,她一邊跑,一邊壓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鮮血。整座山就像一個密實的口袋,她插翅難飛。用這樣的心思來對付自己,唐雲羨忽然很想笑,她又想起七年前那個逃亡的夜晚,和此時明日昭昭并無區別,都是走投無路和自己孤身一人。

她沒有走山路,而是朝竹林最密的地方鑽行。來這裏,她也不是全無準備,至少全部的道路她都探得清清楚楚,山後有一條窄溪,山上居住的人為了方便打水便走出了一條土路,她向朝東的竹林跑了一會兒,便踩在密實無草的土地上,已經能聽到潺潺流水的細小聲音。

呼吸越來越困難,唐雲羨甩掉額頭上的汗珠,腳步一踉跄,差點撞上道旁筆直參天的竹子,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都是陽光,再看清周遭綠意時,一道比陽光更亮的光閃現在面前,唐雲羨猛地後退,半跪在土道上,太陽曝曬過的塵土飛揚起來,潮濕的夏日忽然變得幹燥緊繃。

面前的是個黑衣人,她拿着匕首,剛剛撲空的一擊後重新站穩。

Advertisement

原來不只是自己準備好了,孟莞華準備得也不差,但這個刺客身手一般,她在宮中只能籠絡培養這樣的貨色,怪不得這樣心急火燎不擇手段想要她和她的朋友們加入。為了抓住她用以要挾,孟莞華已經暴露了她能用的最後棋子,縱使都是廢物,也仍然能拖住她直到搜山的禁軍趕來。

如果是平時,十個這般不入流的刺客都不是唐雲羨的對手,但此時她站起身都得咬着牙,刺客第二次撲向了她!

唐雲羨倒向地面,整個人平攤在土地上、灰塵裏,刺客的動作是快,匕首凄冷的寒光是朝着她身體的,目的不是刺殺而是制服,利刃平掃,卷着嗚咽熾烈的風,唐雲羨擡臂格擋,錯開刃鋒。

血滴在臉上,痛楚稍微緩解了埋心散制造的麻木,受傷的胳膊靈敏了一些,雖然只是一點,但已經足夠她反擊!

刺客落空一擊,挺身再刺,回旋的手臂剛好頂在唐雲羨脖頸後,她揮舞的動作是很快,但卻太粗糙,急于求成就會留下弱點,唐雲羨半直的身軀像壓到極致後反彈的修竹,驟然繃起!匕首揮劃的弧線從她剛剛停滞的地方切過,刺客的半個身軀都毫無遮掩的留在那裏。

這樣近看,一下子就能看出對方是個女人,大概也是宮中那一批新的玉燭寺門人,信了孟莞華的鬼話,以為忠誠就能創造一切。

刺客攢刺匕首的胳膊沒有收回,在掩護身形前,她的胳膊碰到了唐雲羨受傷的手臂,這一碰疼得唐雲羨渾身戰栗,但她必須咬牙抵住!

利刃的折光閃過雙眼,唐雲羨挺直脊背,用盡全力将刺客握刀的胳膊回推,她壓住肘部和手腕,力量和痛苦一同沉下去,扣壓向內,刺客并沒有她這樣機敏的反應,只能措手不及,眼睜睜看着刺出的匕首被硬生生順勢推回,插進自己的胸膛。

金屬摩擦骨骼的震顫從酥麻的掌心傳來,唐雲羨咬住牙,擰動匕首在血肉裏橫推,切碎了刺客的心髒。

這是她最後的力氣了。

唐雲羨眼前再度一花,死裏逃生後沒有僥幸,她重新跌坐在地喘着粗氣,支撐上半身的胳膊按進潮濕的土道。土道其實很幹燥,是刺客胸口流出的大量鮮血浸濕了泥土,唐雲羨的左臂也在不停流血,傷口不小,她能感覺到一陣尖銳一陣麻木的痛苦。

忽然,她雙手支撐着的地上傳來規律的震動。

是馬蹄。

這樣有力的踏地只能是禁軍的軍馬,唐雲羨用力催促不聽使喚的雙腿,下半身卻紋絲不動,像提前死了似的癱軟在地。

她不敢相信自己這樣就要成為其他人的累贅了,孟莞華不會殺她,可這比殺了她還要難受,自己本來答應師父保護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可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

唐雲羨吐出一口血。

馬蹄聲更近了,她擡起頭,身體顫得比地面還厲害,從頭到腳都像被寒意侵襲,動彈不得,這感覺比她知曉自己中毒、比七年前還要強烈。

馬上的人穿着一襲海青色的官服,袖袍在氣流中像旗幟一樣飄散招展,他的臉唐雲羨即使雙目被毒性侵蝕到模糊還是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時平朝在馬背上拉開漆黑角弓,搭上一支黑色尾羽的灰薪長箭,指向了她。

她忽然就想到七年前,那個禁軍也是這個動作,同樣的弓箭瞄着她中毒的身軀。從前唐雲羨聽師父說過,禁軍練習箭術都挑非得最快的紅隼放飛,一連三只,禁軍軍士在馬背上奔跑中拉弓,箭囊也只有三支長箭,三支皆中才算合格,因此除了最常用在短兵相接的刀術外,他們的箭術也精熟到百步穿楊,指眼不偏。

她現在比紅隼差勁多了,時平朝一定不會失手。

箭矢撕裂的空氣的聲音彈湧襲來,寒芒在日光下劇烈閃爍,唐雲羨被冷汗濕噠噠黏在左臉上的鬓發在氣流揮斥裏忽的上下翻飛。

箭擦着她的臉呼嘯而過,身後悶哼一聲,唐雲羨回頭看去,一個黑衣刺客咽喉被長箭貫穿,血像泉水咕嘟冒出傷口,翻起鮮紅的泡沫順着箭杆淌在地上。

她驚異得說不出話,也來不及回頭,馬蹄也擦着她踩過,唐雲羨腰上一緊,整個人懸上空中,她再晃過神時,已然像筋疲力盡的旅人靠在一棵陰涼的樹下,渾身都找到了依傍。

那只有力的手臂還橫在她腰上,死死扣住,比她剛才捅人那一刀用力得多。

埋心散快要奪走她全部的神智了,唐雲羨像深深嵌入時平朝懷中一樣,在馬背上颠簸着努力擡頭,脖子卻不聽她的指揮,越來越低。

她的耳朵緊緊被壓在時平朝的胸口,聽着他胸前裏擂鼓似的心跳,毒性就像發作得更快了似的,催她趕緊閉眼休息,左臂傷口的痛楚被毒性強烈的麻痹打敗,她現在連胳膊的存在都感覺不到,更別提滴血的傷口。

唐雲羨聞到一陣血腥味也掩蓋不去的味道,這味道讓她想起夜幕下搖曳的孤舟,映照在湖面裏的萬千星輝,時平朝脫外套披在自己肩頭,那時她也被這樣的氣息裹挾,是紙張裁開後和制成算籌筆尺的硬木留下的枯萎幹燥的味道,和整個夏天的悶熱濕潮背道而馳。

還有那天渾天監察院的大火,她最後記住的感覺除了熾熱的折磨還有從身後圍攏的力量。

都是一個人帶來的熟悉,都是一樣的真切。

馬蹄踩進水裏激起的聲音清脆悅耳,這是她原本打算逃跑的路線,水花濺起到滾熱的臉上,唐雲羨覺得全世界都變成一團模糊的雲霧向她圍攏而來,這裏和此刻都是她所停留過最舒适的地方。

她閉上了眼睛,熟悉的聲音透着心髒扣響的胸腔傳進耳中。

“唐姑娘……你方才的神情……你……你真的以為我那一箭是要朝你去的嗎?”

她能聽出語氣裏的淡淡悲哀和無奈,還有一種很難分辨的情愫,比毒藥還讓她難受。

“為什麽我在你心裏會是這樣的人啊……”

她沒有來得及解釋就沉沉閉上了雙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