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陰寒的空氣拼命要擠進她的胸腔, 涼意箍進疲憊酸軟的身體, 唐雲羨顫抖着睜開眼,黑暗撲面而來, 她緊繃着坐直時有什麽東西從身上滑了下去。
一點橘紅的暖光急切地照亮黑暗,唐雲羨眼前一晃,忍不住用手去擋, 她慣用左手,可微微一擡左臂便火燒似的銳痛難當。
“是我。”時平朝的聲音随着光亮的靠近出現, “我怕你一醒過來刺到眼睛, 所以沒有點燭火。”
唐雲羨的心跳慢了下來, 她放下手臂,适應了光線,看見時平朝正在床邊彎腰拾起她剛剛坐起來時掀掉的海青色官服。
這衣服原本蓋在她的身上,時平朝抖了抖,手裏的燭光也跟着晃了晃, 他慢慢又把衣服蓋回唐雲羨的身上。
他坐下來, 兩個人的目光毫無意外的碰到一起。
唐雲羨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了, 她原本很喜歡這雙眼裏的幹淨剔透, 後來又覺得這份清澈只是黑暗的表面,可現在她覺得自己什麽也看不清,燭光閃爍着在他眼底跳躍,照開一片柔暖迷蒙的淡黃,淺淺的光暈中她能看清自己疲憊的倒影。
“謝謝你。”唐雲羨看着他的眼睛說道。
時平朝笑了,眼裏原本聚攏的溫柔緩緩滿溢着散開, “我以為你開口就要質問我,你要是問我‘為什麽救你’這樣的話,我大概會比之前發現你眼神裏的絕望還難過得多。”
唐雲羨想起昏過去前聽到的仿佛輕嘆一樣的話語,不由自主移開目光,轉去觀察四周。
這是個陰暗的石室,牆壁斑駁得都有了青苔,鐵灰色的石頭切面整齊,并不是那種渾然天成的山洞,這種陰暗的感覺太熟悉了,唐雲羨詫異地重新看向時平朝的臉,“玉燭寺的地宮不是已經毀了嗎?你是怎麽又帶我來到這裏的?”
“玉燭寺的地宮其實比你想得還要大,火燒毀了一部分又被封死了一部分,我們在的是個隐蔽的角落,快要到城南了,再往下走就是上風湖,所以不能再挖只得停在這裏。”他耐心地解釋,“我見過地宮的圖紙,所以知道這裏。”
唐雲羨點點頭,“這樣的秘密都讓你知道,太後一定很信任你。”
時平朝的目光忽然黯淡了,“她曾經信任過我。”
“我都知道了,只是從孟莞華口中知道的真相也不知道該不該信太多。”唐雲羨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放輕下來,她又感覺到一陣寒意,是受傷的左臂,原來時平朝把她的袖子齊齊裁去包紮好了傷口,纖細的胳膊就這樣孤零零伸在衣衫外,才會覺得這樣冷。
時平朝見她蒼白的手臂上隐約看得見青紅的脈管,體貼地把自己的官袍又披在她肩上,“她和你說了很多我的事嗎?”
Advertisement
“大部分都是我已經猜到的。”唐雲羨垂下眼簾,仿佛這樣能掩蓋外袍觸碰肩胛時臉上泛起的一抹紅意。
“我一直沒有如實相告是因為,我太早知道你的身份。”時平朝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想你可能會恨太後,我卻要為她複仇,你一定也會恨我。”
“你是怎麽知道的?”
時平朝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平的紙和一角幾乎褪色的鮮紅,“這個紅燭令是我在救姑母時在她那裏發現的。”
唐雲羨接過來展開,看見自己急切稚嫩的字體還留在快褪色的暗紅上面:宮變,速逃。
“這是師父死後,我最後向宮中傳得消息。”唐雲羨不用展開那張紙也知道是什麽了,“所以你第一眼看到我替你寫得星象記錄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時平朝笑着點點頭,他像是在回想他們相遇的那個瞬間,嘴角和眉梢的弧度都溫柔得讓人不知所措,“後來我就又把你寫的東西抄了一次,你的筆跡我就自己留下了。”
“秦問後來找我的麻煩,你幫了我?”唐雲羨一下子明白了很多當時便覺得用巧合解釋太過牽強的事。
“他也知道你的身份,是我說的,他那樣做只是想警示你,我們都沒有想過要對玉燭寺趕盡殺絕,我要報複的甚至不是皇帝,而是那些在最後背叛了我姑母的叛徒。”時平朝放下燭臺,緩緩說道,“我因為反對姑母在朝中的暴虐手腕被扔去了禁軍,從最低級的士卒做起,那時候認識了秦問,我和他可能就像你和玉燭寺那些朋友的關系,都從最陰暗的時候并肩走出來,就自然成了朋友。後來姑母想肅清禁軍裏不安分的世家子弟,秦問當然也算在內,他家世受皇恩,他當然不喜歡姑母的專橫霸道。我在姑母手下救了他一次,其實這并不難,姑母那時已經顧不上這些小角色了,她的志向就近在咫尺,離巅峰只差一步,身後的阻礙自然不會放在眼中。”
“所以秦問會幫你除掉那些當初太後的秘密黨羽,如今他們都安然享受背叛和沉默帶來的榮華富貴,這些人也原本背叛了皇上,他們是你和秦問共同的敵人。”唐雲羨終于知道了名單的下落和秦問為什麽會是那個與中書令孟大人見面的神秘人,“你們本來是想借這次暗殺造成的人心惶惶順勢動手,但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被冤枉後要洗脫罪名的人是你。”
時平朝的笑容裏有歡喜也有苦澀,“我想了很多辦法,都想把你推開這次風浪,但後來我明白了,你不只是為了自己,所以你是不會避着危險繞路。”他頓了頓,似乎想說什麽又不好開口,局促和不安取代他們談論陰謀時那低沉的話語,唐雲羨不明白為什麽他忽然止住話,便等他繼續開口。
“所以我剛才見到你說我想明白了,其實是我猜出徐大人也是玉燭寺的後人,那她就一定是在女扮男裝。”
唐雲羨臉上一熱,嘴上卻嫌棄極了,“我們在說性命攸關的大事,你能不能有點主次輕重……”她這樣說着,埋怨的聲音卻越來越小。
“這也是我性命攸關的大事,在皇宮裏,我以為我勢在必得,可轉過頭又看你比對着我時溫柔百倍去安慰別人,我當時真的很生氣。”時平朝忽然笑出了聲,他聲音清澈溫和,這樣低低的自嘲很是好聽,“其實我最氣的還是你都不跟我解釋一下,我是覺得在皇宮裏,我已經明白了你奮不顧身救我的心意,可轉頭移情別戀的太快,實在傷心。”
“我什麽時候……”唐雲羨不知道該怎麽措辭,有時她真的不懂旁人的腦子裏都裝得是什麽,只好嘆口氣作罷,“你其實也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的吧,即使知道我是玉燭寺的人,你對我的了解也沒有那麽多,你不該随便就……就覺得我該讓你生氣。”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時平朝笑着看她。
“那你說,我是誰?”唐雲羨不信他知道自己是淩慕雲的徒弟,該是這一任的玉燭寺卿。
時平朝的眼睛閃爍着的,是她從沒見過的光輝,“你曾經是玉燭寺的後人,現在長公主的徒弟,枯榮觀的弟子,道號清衡,但這是假的,你真名姓唐,別人叫你的假名清衡居士,只有我叫你唐姑娘,你是個知道很多秘密的人,你懷疑過我,但我不懷疑你,因為你是我時平朝傾心的人,我還從來沒有喜歡過誰,如果我喜歡得不好,還望唐姑娘見諒。”
唐雲羨愣愣地看着時平朝,腦袋被他的話塞得滿滿當當,其他什麽都容不下了,直到時平朝小心翼翼試探般得靠近她,像是在宮中那次偷襲得手般親到她的臉時,她才意識到這個舉動的大膽,擡起右手拍進時平朝的胸腹,他往後一仰,猝不及防跌倒地上。
唐雲羨又震驚了,她以為自己還被□□牽制,哪有什麽內力能用,情急之下揮掌出去也就是想推開時平朝,可內勁這樣豐沛她完全沒有預料到,時平朝皺眉捂着胸口爬回床邊,她才從詫異中恢複,“我中得埋心散怎麽好得這麽快?”
“我……我有解藥。”時平朝揉着胸口,擠出艱難的笑容。
唐雲羨這時滿懷歉意也晚了,可她還是覺得時平朝靠過來的舉動是找死,是活該的另一種表達形式。可她的臉太燙,比左臂的傷口還灼熱難受,她可能也是活該。
“你哪來的解藥?”為了緩解尴尬,她只能換了話題接着問下去。
“我有很多玉燭寺該有的東西。”時平朝從痛苦裏緩了過來,又能微笑着說話了,他從懷裏又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放進唐雲羨的掌心,“這個也是。”
唐雲羨的目光在觸碰到一抹霞紅時牢牢凝固了。
這一小塊緋紅的三角玉佩,她是與淩慕雲相遇時第一次見到的,那時這個東西的威力讓年幼茫然的她疑惑,後來她才明白這個是紅燭令的印鑒,三角形壓印在疊好後紙寫的令文上才會讓紅燭令有使人膽寒的魄力。
這個東西本來也該屬于她。
“姑母臨死前給了我這個紅燭令,她希望我能支配玉燭寺,替她完成沒有完成的心願。”時平朝鼓足勇氣去覆上唐雲羨攤開的手掌,這次她沒有還擊,曾經天下最讓人恐慌的印記在他們兩個人的手掌間變得溫熱,“可我不想這樣,別人命換來的野心,我的胸口塞不進去,我對權力從來就沒有什麽興趣,是權力送我全家到了極北之地,又是權力召我返回,它的魅力在我看來很荒謬,我不想擁有但也無法漠視。但姑母始終是我的恩人,她把我從磨難的地獄拯救回人世間,又給予我信任和囑托,讓我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我辜負了她,堅持了自己的信念,是我有愧于心。所以,我要為她撫平死前最後的怨恨,那些背叛她的人并不無辜,我會繼續揭露他們的罪行,直到每個人都得到懲罰,我已經想好了,如果将這次行刺的嫁禍在他們頭上,你和你的朋友就能安然無恙,孟莞華也沒辦法再要挾你們,她害怕我說出真相,我可以保持沉默,但前提是你必須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