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音頻(已修)

等到一天的工作結束,顧澤終于回到家裏時,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只光碟套。很普通的一張CD,空白盤面上沒有任何花紋或字跡,應該是私人刻錄的。他将它塞進電腦裏,點開了那段被命名為“1”的音頻。

幾秒鐘後,顧澤的雙眉擰了起來,關了音頻又檢查了一下CD,才重新打開,從頭到尾聽了一遍。

然後——他又聽了一遍。

顧澤的眉頭越皺越緊,到後來幹脆擡頭瞪着眼天花板,突然覺得這世界很玄幻。

那音頻,是葡萄牙語。

西部羅曼語特有的潑辣爽利之餘,又比西班牙語多出了一絲柔軟。此外遠遠多于西班牙語的元音發音,也昭示了兩者的些許不同。

在聲優學校裏接受培訓的那會兒,有一門課程是講解外語影視作品的吹替的,其中就有幾堂課專門用來介紹各語種的特點。講課的初衷是讓未來的聲優們在配音時,能綜合考慮作品原本的語言,以求達到惟妙惟肖的效果。

那些語言之間的差異不僅限于發音和語法,連人們的語氣、音高,甚至慣用句子的長度都大相徑庭。顧澤對此莫名地興趣濃厚,在聽完課後,自己又去查了很多影像資料。從那以後,只要不是過于冷僻的語言,他都能憑印象做出判斷。

但也僅限于此了。那畢竟只是粗略的介紹,而不是對某門外語的系統學習。

所以,此刻他雖然能聽出這音頻是葡萄牙語,但對它講了什麽根本毫無頭緒,更遑論從中辨別出時人地事這些細節。

顧澤的第一反應是舒容予弄錯了。但他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可能——舒容予不像是會出這種差錯的人。

那麽,舒容予就是故意要讓自己聽一段永遠聽不懂的音頻了。

聽不懂內容,又要憑借什麽判斷其中的信息呢?

顧澤瞪着天花板看了一會,忽然間隐約地領會了舒容予的用意。他眨眨眼,擡手卻關掉了電腦,起身走向了廚房。

無論那用意究竟是什麽,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任務一時半會是完不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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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顧澤早早洗漱完畢,抱着電腦坐到了床上。

季節已經悄然轉至盛夏,入了夜依舊暑氣難祛。顧澤作為矢志不渝的反空調派,至今仍堅持一只立式風扇解決問題,心靜自然涼。

話雖如此,一點開那棘手的音頻,他頓時又覺得沒法心靜了。

出聲的是個女人。那個地區的女性從少年到老年,似乎清一色是一把幹燥厚重的嗓子,聽不出年齡的區別。三分鐘的音頻,從頭到尾只聽見那女人連珠炮似地說着,單憑那語速,就顯得咄咄逼人。

來回播放了幾遍,顧澤除了聽得心煩意亂,沒有任何收獲。那女人說話完全不帶停頓,更可怕的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直扯着嗓子,機關槍一般嗒嗒嗒嗒劈頭蓋臉地轟滿了三分鐘,又毫無緩沖地戛然而止。如果在現實生活中碰見這種女人,顧澤一定唯恐避之不及,這會兒卻要硬着頭皮承受她的循環轟炸。

又聽了幾遍,就在顧澤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得罪了舒容予,導致對方以這種方式來報複時,事情終于有了起色。

他微微挑眉,調高了一點音量。

女人的聲音當即翻了倍地聒噪起來。但與此同時,背景中的一絲雜音也顯露了蹤跡。顧澤繼續調高音量,直至那幾不可聞的背景音變得清晰。可以聽見汽車鳴笛聲、鞋跟敲地聲,以及更加模糊的,嗡嗡的人聲。

他松了口氣,得到提示之後好像也不是那麽難嘛。這環境聲響顯然是來自市井街道,而街上如此繁忙,只能是在白天。

還有一個意外收獲。女人的音量這麽平穩,而且與背景音之間的分層清晰而規整,不可能是現場錄制。

在這行待了這麽久,顧澤清楚地知道,只有各自獨立的音軌在後期合并,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也就是說,舒容予給自己的應該是某個影視作品中截取的片段。但什麽樣的影視作品會如此特立獨行,将背景音壓到可以忽略的地步,而無限放大那并不動聽的女聲?

至少,時人地事四個問題中的兩個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女性角色,行走在白天擁擠的馬路上,不停地說着話,卻沒有人應答。是因為聆聽她的人不曾開口,還是因為,她在打電話?

如果是前一種,除非那對象是個啞巴,否則斷不會在三分鐘裏連哼都不哼一聲。

然而如果是後一種,這女人說話間毫無停頓,根本不停下來聽對方講,也着實怪異。

除非,他們在激烈地争執?

……

無數假設冒出又被劃去,艱難的推理讓顧澤依稀聽見了腦內齒輪轉動的嘎吱聲。他長籲一口氣,将音頻倒回最開始,重頭又放了一遍。

或許是接連不斷的轟炸讓耳朵終于對這把嗓子免疫了,此刻的女聲已經不像第一遍聽時那樣惹人生厭。

适應了那一成不變的幹啞與催命似的語速之後,顧澤漸漸意識到,一開始咄咄逼人的感覺也許并不是角色性格所致,而僅僅是說話的習慣。他試着屏蔽了這先入為主的印象,想從她的語聲裏聽出點真實的情緒。

可惜事實證明,這就像從鵝叫聲裏考察鵝的精神狀态一樣不容易——對于顧澤來說,話痨的女人和鵝都屬于陌生品種。聽了半天,他依舊只能聽出暴躁,倒是很符合自個現在的心情。

毫無進展,卻又不想就此放棄,讓舒容予看輕自己。

仿佛呼應着他的想法,音頻裏的暴躁感也在不斷疊加。炎炎夏夜,顧澤愣是被煩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忍無可忍要去關了音頻時,它終于放完了。

顧澤的動作一僵。

下一秒,他飛快将它倒回去一點,又按下了播放。

女人的轟炸聲持續了幾秒,毫無緩沖地戛然而止。

但就在她住嘴前的零點一秒,背景裏傳出了微弱卻凄厲的剎車聲。

顧澤恍然大悟。

電影、街頭、剎車——這一系列提示最終串連成唯一符合邏輯的答案。

女人在電話裏與人争執,沒有注意路況,一不留神,被疾駛而來的汽車撞飛了。

任務圓滿完成,顧澤頓覺神清氣爽,之前的焦慮一掃而空。在倒頭睡着的前一刻,他開始期待第二天舒容予聽見答案時的反應。

******

“不對。”

舒容予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很是淡然地微笑着說。

“不對?”顧澤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說我答錯了?”

舒容予加深了一點笑意:“第一次聽這麽古怪的東西,還能推斷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但是離正确答案還差一步,再接再厲吧。”

顧澤仍然懷疑地看着他:“可是在那種情境下,撞車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吧?”

舒容予眼簾微垂,笑得有點無奈,卻不置可否。

已經是如此炎熱的天氣,舒容予依舊穿着式樣保守的長袖襯衫和長褲。放在以前,顧澤只會和其他人一樣覺得舒容予做派老舊。但自從那夜窺見對方一身的疤痕,他再也不會這樣想了。

那深色襯衫穿在舒容予身上卻絲毫不顯古板,反倒被他撐出了修長勻停的楞骨來。微敞的領口露出一截頸項,深色布料襯得膚色白皙,近乎端莊。青春已逝的男人,卻是越看越耐看。只是此時一臉哄孩子似的表情,落在顧澤的眼中十分刺目。

“我明白了,那音頻我會繼續聽的。”他妥協道。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能不能告訴我,我的答案錯在哪裏呢?”

舒容予點點頭:“錯在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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