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避雨(已修)
顧澤邁開長腿在灰暗的街道上匆匆行走,目光牢牢鎖定在前方百米開外的那道身影上,不曾稍離。
鉛雲如黑色浪潮翻滾在低垂天際,黏濕的熱風鼓動着行人的衣角,遙遠地平線上傳來戰鼓般令人揪心的雷聲。街道兩旁沒帶雨傘的路人都在四散尋找避雨處,視野裏只有那個人的單薄背影獨行而上,對身周的一切不聞不問,只顧一個勁地向前走。
顧澤加快步伐跟緊了那背影,卻又不敢再拉近距離。
他還是跟來了,在舒容予奪路而逃之後。
來不及思量如何挽回,也沒想清楚自己要挽回些什麽,只是不放心讓他一個人紮進人群中。
如同為了驗證顧澤的擔憂,舒容予的步履紊亂得不成章法,卻又急迫得像在躲避洪水猛獸。接連過了兩個路口,男人既不停頓也不轉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沿着這條路走到地老天荒。顧澤不近不遠地跟着,一顆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明知道剛才那一吻冒犯得無以複加,卻依舊沒料到它對舒容予的沖擊會這樣大。顧澤不禁自嘲地想,或許在舒容予心中,自己除了後輩之外真的什麽也不是。有過了那番僭越,他這輩子大概都不願再面對自己了吧。
就在顧澤決定停步時,前方的舒容予忽然身形一頓。
男人低下頭摸索了一陣,将手機湊到耳邊,重新舉步走了起來。
沉悶的雷聲滾動不絕,街道上已是人影稀疏。前面的通話聲淹沒在身畔車聲裏,一個字都聽不清楚。顧澤注視着舒容予聽着電話走路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腦海中倏然浮現出舒容予給自己的第一份音頻。
繁忙的街道,邊打電話邊開車的女人,由煩躁一點一點地累加到瘋狂的情緒……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鼻尖上,驚醒了混沌的意識。
雨珠如同破城之軍,在短暫的刺探敵情之後,轟然放開了聲勢。視野霎時間被雨簾模糊,連百米外的舒容予也成了依稀的影子。顧澤突然慌亂得難以自制,腳下的步伐越邁越大,只想趕上舒容予叫他停下,又怕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會更受刺激。
又一個十字路口隔斷了前路,隐隐能看見對面亮着的是紅燈。舒容予視而不見般徑直朝前走。顧澤的心髒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向他奔去,口中終于喊了出來:“前輩!”
舒容予已經走到了橫路中央,聞聲猛然轉身,震驚地看向他。視線對上的剎那,舒容予不由自主般後退了半步。
顧澤的瞳孔驟縮——在男人右邊,橙黃的車燈絲毫沒有減速的趨勢,正在飛快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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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頻最後的剎車聲幽冥般回蕩在耳際。
顧澤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在車燈離兩人只剩數米時撲到了舒容予身上,借着沖力将他往前帶出了四五步,堪堪避過身後的車輛。舒容予踉跄着就要跌倒,顧澤一把攬住他,将人死死摟在懷裏,一路拖回了街邊。
這番折騰下來兩人渾身都已被淋得透濕,顧澤驚魂未定地低頭看向舒容予:“你——”
他頓住了。
舒容予的手中竟然還攥着那只手機。屏幕放出微光,顯示通話還在繼續。
沉默幾秒,舒容予将它湊近耳邊。
“對不起,剛才信號不好。”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驚吓,男人渾身都打着顫,握着手機的指節白得發青,惟獨聲音平穩到不起一絲波瀾。
顧澤還保持着摟抱他的姿勢,舒容予毫不反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保證。
“抱歉……
“明白了。我這就過去。
“再見。”
他挂斷電話,慢慢收起手機,擡眼看向顧澤。
相對無言地靜止片刻,顧澤松開手臂退了一步。
和舒容予相處久了,他發現随時随地違心地微笑,也不是那麽難的事情:
“等雨停了……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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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一家已經關門的店鋪前躲雨。一簾簾的雨珠從店鋪招牌挂下,在腳邊的石磚路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兩人相隔半米并排站着,默默注視着此刻有些凄涼的街景。
顧澤的頭發都在往下滴水,他伸手捋了一把,忽而輕笑出聲:“啊,真是巧合。”
身邊的男人頓了頓,終于轉過頭來。
顧澤的上衣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勾勒出青春美好的身材。那個為某雜志拍封面時精心做過的發型已經徹底沒了形狀,垂下來的留海半遮住了眉眼,狼狽中偏又透出一絲淩亂的性感來。
人都是喜歡美麗的東西的,就像看見花朵,總想去摘。
可惜有些花即使開得再盛……
舒容予閉了閉眼,嘴角微揚:“什麽巧合?”
“兩年以前,你一個人跑到大樓外面抽煙時,好像也是個雨天。”
顧澤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裏聳聳肩,忽略了對方驚訝的目光,“我記得當時我們在給一部季番配音,連着錄了好多集,中間休息的時候我躲出去想打個電話,剛好拐到了你站着的地方。”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看見你點煙的那一瞬間,心中有多失望。”
舒容予安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顧澤仰頭望向水霧迷離的天空:“聲優最寶貴的就是嗓子,偏細膩的聲線尤其需要維護,抽煙是忌諱中的忌諱。我原以為你這麽敬業的人,永遠不會做出不符規矩的事。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一直供奉在神龛上的偶像,滾落下來成了凡人。
“結果——你還記得自己當時做了什麽嗎?”顧澤笑着轉過頭。對方依舊沒回應,看過來的眸色深沉。
“你抽了一口又掐掉了。
“我站的位置看不到你的正臉,也想象不出你會是什麽表情,但我猜,多半是像現在這樣沒表情。
“那一刻我心裏就在想,真可憐哪!”
他含笑望着舒容予,仿佛透過光陰望着當時的那道背影,“真可憐哪,這個人!他一生遇到過多少煩心事,從不肯對別人說,自己又無從排遣,想要肆意一回,最終還是被心裏的那些框架擋住!”
舒容予難掩動容地迅速別開臉。
“可我既不能走去詢問你為什麽傷心,也不能講出任何有用的安慰。我只能走開,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接受我的靠近。
“說實話,這麽多年我迂回輾轉,所求的也不過是離你近一點,再近一點。
“前輩……
“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在将你當作偶像崇拜,也不是在将你當作長輩尊敬,更不是你所認為的年少沖動。”
顧澤深深地吸氣,只覺得胸口溺着一股溫熱,嗓子發緊。
“我想成為那個能陪伴你的人,容予。”
夏日的雨很快削減了聲勢。漸漸泛亮的天光中,他看見男人扭頭望着街道盡頭,胸膛微微起伏。
能說的話已經說盡,顧澤閉口不再言語。耳畔的雨聲由磅礴轉為淅瀝,舒容予終于回過頭來,面上卻已是一派平靜。
顧澤最見不得對方這個表情,每次面對時都覺得心中沒底。剛才中了邪般憑空冒出的勇氣轉瞬又不見蹤影,他微抿起嘴,等待着對方的答複。
舒容予似是輕嘆了一聲:“小顧,你還記得我說過,你最大的弱點只是成長得過于順利嗎?”
這句話問得突兀,顧澤不解其意地點點頭:“記得。”
“當時的話其實還沒有說完。恕我直言,你對于語氣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滿的家庭環境。”
舒容予的語聲從容得好似置身事外,好似幾分鐘前被強吻又差點被車軋過的那個人不是自己。顧澤心下已經預感到了結果,卻只能等他說下去。
“如果一個人從小生活在關愛中,他喜歡的人都喜歡他,他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他想做的事都被支持着去做……那麽,他便沒有機會去學習察言觀色,也沒有必要通過表情或是語氣,揣摩別人的心情。”
男人冷靜地、不帶感情色彩地分析着。
“這世界對于他始終是友善的,以至于他在潛意識裏相信着,只要自己有所需求,為之有所付出,最終必然會被滿足。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遂己願……有些人他永遠都靠近不了……”
他幾近殘忍地微微一笑,“有些東西即使再渴望,他終究沒有資格得到。”
顧澤過了許久才相信,對方的意思真的是自己理解的那樣。
或許是從來沒有想象過舒容予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他又花了片刻工夫,才接受自己被明确拒絕了的事實。
顧澤直直地看着他,一時竟想不出該作何反應。
舒容予微笑得毫無破綻:“我并不是在說你。”
顧澤又愣了愣,露出一絲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各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争相翻湧,能組織成話語的卻只剩一片冰涼。
“今天的事是我冒犯,你別放在心上。”
“你也是。往後我們還是同事,”舒容予站得筆直,“不要因為今天而多出芥蒂。”
顧澤張了張嘴又閉上,良久才慘然一笑:“我又幹蠢事了。早知道會是這樣,不如不說,至少還能不清不楚地留在你身邊。”
舒容予神色不變:“把話說開了也好。小顧你是個前途無量的孩子,別在錯誤的地方浪費了大好年華。”
“……我并不認為這是浪費。”
顧澤也挺直了身形,語氣裏的鄭重讓舒容予一怔。
“但既然這不是你想要的,我也不會再來打擾。謝謝你。”
顧澤沒等對方再說話,一轉身,走進了似有若無地斜飄着的細雨中。
舒容予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雕塑版紋絲不動地站在店鋪門前。招牌上的積水仍在斷斷續續地滴落,濺起的水花瑣碎纏綿。那叮咚節奏一點一點放緩,直到歸于岑寂。
年輕人的背影已經徹底消失于視野。舒容予倒退一步,背脊撞在店門上,發出铿然的響聲。
可惜有些花即使開得再盛……也不會是屬于自己的春芳。
顧澤一路走過了街道的拐角才停步。他再次伸手進牛仔褲口袋,取出了裏面的手機。
錄音器的秒表還在不斷計數,顧澤按下了停止,又一點播放鍵。
“你不知道我看見你點煙的那一瞬間,心中有多失望……”略帶雜聲卻尚算清晰的錄音傳了出來。
他快進了幾分鐘:“你對于語氣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滿的家庭環境……”
顧澤将手機塞了回去,面無表情地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