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調琴(已修)
鋼琴使用過一段時間後,琴弦就會松動,失去精準的音高。
雨季結束後,鋼琴家打電話到附近的琴行,想找一名調音師上門服務。家裏的三角鋼琴價值不菲,他說,所以請務必派一位技巧熟練的過來。
那邊欣然應允。約莫過了一個小時,調音師按響了鋼琴家的門鈴。
調音師年輕英俊,看上去還是學生模樣。襯衫的袖口翻起,露出線條利落的手腕。鋼琴家不禁因年齡而質疑他的工作經驗。
“沒問題的,”對方這樣說道,“雖然看着不像,其實可是很老練的喲。”
他走到那架光澤美麗的白鋼琴前,從工具包裏取出薄毯平鋪在旁邊的地上。打開頂蓋後,依次拆下幾塊門板和擊弦機,輕柔地放到薄毯上。
調音師不是第一次看見鋼琴家。對方是業內頗有名氣的才子,許多演出錄像都廣為流傳。
鋼琴家的臺風極樸素,沒有誇張的表情與花哨的落滾,指尖的輕重緩急機械版冷漠而準确,卻有濃烈的情緒從中激蕩而出。曾有聽衆在他的演奏現場潸然淚下。調音師看過錄像,但或許因為隔了一層屏幕,感染力終究有所削弱。無論如何,這個男人在調音師心目中,多少帶了些亦真亦幻的光環。
眼前的鋼琴家卻毫無名人的樣子,穿着居家的衣服,甚至有些瘦弱。
調音師擦淨琴身內部的灰塵,又将止音帶卡入琴弦的間隙中,而後左手握着夾住軸銷的調音扳手,右手用力按下了第四十九鍵。
他凝神聽着,将扳手轉過一個微小的弧度,又按了按同一只琴鍵。這是樂史上最經典的一個音——A440。擁有絕對聽力的傑出音樂家,在聽見這個音時,就像回到了親切的歸屬地。
鋼琴家坐在一旁,看着調音師不斷收緊琴弦,直到那個最熟悉的音高熨帖地進入耳中。
“你很厲害。做這個工作已經很久了嗎?”
“三年了。”調音師停下手中的活計回頭答道,“我靠它供自己讀大學。”
“真是勤勉。”
“也是無奈之舉。和家人鬧翻了,一個人生活着。”調音師語氣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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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止住了話頭。調音師一個接一個地矯準琴弦,他需要安靜的工作環境,因此鋼琴家不再出聲打擾。
調音師動作果斷而輕盈,襯衫的褶紋貼合着身體的線條,起伏間似乎能帶出某種韻律。年輕的軀體散發出熱度,在空氣中玄妙地流轉着。
“為什麽鬧翻?”鋼琴家突兀地問。
“出櫃了。”言簡意赅的回答。
琴鍵叮叮當當地響着。
過了一會,小女孩從卧房裏跑出來,捂着耳朵問為什麽這麽吵。聽說在修鋼琴,她困惑地一歪腦袋:“爸爸自己不會修嗎?”
“不會哦。”
她望向調音師的目光登時變為了崇拜:“叔叔比爸爸還厲害啊!”
小女孩回自己房間後,調音師回頭笑道:“你的女兒真可愛。”
鋼琴家點點頭:“前男友去世時留下的孩子,現在跟我住。”
“……原來如此。”
調音師經驗豐富,很快就收工了。
他将門板裝回原處:“請試彈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鋼琴家坐到琴凳上,略一思索,一串音符從指尖輕巧地逸出。
——像花瓣翕張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魚鳍滑翔過沉沒宮殿的遺跡。
“這是……”
“《F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肖斯塔科維奇。”鋼琴家微笑地說,“你願意聽我彈一遍嗎?”
這并不是一首難度很高的曲子,在鋼琴家的演奏曲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右手一直是單音彈奏,左手也只用最簡單的琶音與和弦。略去繁複的技巧,只剩身體與樂器最原始的接觸。
脈脈的琴聲如泣如訴。節奏極盡緩慢,因此每個音符都帶着端然的重量。仿佛十指之間流逝的不是旋律,而是錯過的億萬載光陰。
鋼琴家阖上眼,睫毛覆下幽暗的影,修長的手指或輕或重地落在琴鍵上,如同優雅的贈別,或是凄涼的調情。
然後——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
他感到年輕人溫熱的氣息拂過頸側,讓頭皮發麻的隐晦的癢。
琴聲停下了。鋼琴家回過頭,避開調音師的視線,向小女孩的卧房看去一眼。
“去我房間吧。”他輕聲說。
******
“去我房間吧。”舒容予輕聲說。
要來了。
顧澤将目光牢牢鎖在臺本上,卻依舊清晰地知覺到身邊舒容予的存在。錄音室裏除了他們二人,尚坐着給劇中琴行的工作人員、鋼琴家的養女配音的兩名聲優。旁人的在場讓即将發生的一幕變得更加難堪。明知道專業的聲優理應将H軌視為普通工作對待,但既然對方是舒容予……
可對方不是舒容予,他對自己說。
對方不是舒容予,只是位男友去世的鋼琴家。而你,一個調音師,因為性向與家庭斷絕聯系,獨自艱難求存。
你們相遇,相互吸引,而後在對方身上尋求慰藉。
房門閉合,衣衫褪下。
離開了追光燈與頂級禮服的鋼琴家,有着蒼白消瘦的身軀。調音師站在他面前,掌指環住他的腰際,一手沿着脊椎緩緩上移,更像一個不帶情欲的安撫。調音師的手上有薄薄的繭,劃過皮膚時的刺激帶起了一串細微的顫栗。掌心撫摸過後頸,停留在對方腦後,将他慢慢按向自己。
沉悶的水聲,舌頭翻攪聲,被堵住的吞咽聲。一個潮濕的吻,随着不斷延長而逐漸升溫。調音師松開鋼琴家微微紅腫的唇,一點一點地輕啄過他的下颌至脖頸,流連于喉結處細細舔咬。帶繭的雙手掃蕩着那具偏涼的軀體,直到對方的每一寸皮膚都開始發燙,最終捏住他胸前的小珠,忽輕忽重地揉搓。那粗糙的觸感幾乎立即讓鋼琴家全身酥麻,腳下也開始發軟。
低吟聲,無力的換氣聲。年長者的順從取悅了調音師,他忽然一躬身,将鋼琴家橫抱起來,抛向一旁的床上。
短促的驚呼,随即是更漫長的呻吟與漸漸粗重的喘息。鋼琴家趴伏在床墊上,雙腿以羞恥的姿态分開着。大腿的內側被撫慰,意識變得朦胧,身體的灼燒感令人難以忍受。鋼琴家的聲音喑啞起來,帶上了不自知的媚色,以這種方式哀求着。
那雙手短暫地離開了身體,然後——
突然拔高的嗓音,如一線流光抛起。最脆弱的部分被人握在手中,對方卻毫無動作,那愈演愈烈的脹痛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裏血管的搏動,一下一下,擊碎了最後一絲理智。
支離破碎的泣咽聲,仿佛揉碎了的殷紅花瓣星星點點飄落。他低泣着,催促着,難耐地擺動着腰肢,卻不曾吐出真正的字句。直到身後傳來簡短的詢問:“在哪裏?”
“床頭櫃,第二格……”
這是兩人唯一一次對話。
握住分身的手又一次離開了,一剎那的空虛感讓他幾近瘋狂。而後它回來了,卻觸碰向另一個部位。
嗞嗞的水聲,兩人忍耐的低喘。這是一場沒有對白的共舞,他們因陌生而彼此信任,因孤獨而達成默契。
痛呼聲。
嘶啞的痛呼,被拖得斷斷續續,最後化為溺水之人剛剛得到空氣般的大口喘氣。調音師進入了他,一手撫上他被冷落的分身,在技巧性捋動的同時開始了自己的抽送。
一聲急過一聲的哀吟,像兩只沒有語言能力的野獸。鋼琴家雙肘撐在床上,毫無廉恥地高高翹起臀部,忘我地扭動着,承受着一次次填充自己的撞擊。所有的空隙被塞滿,所有的思想被停滞,所有的寒冷被驅逐。身後的聲音一點點地變響,而他的聲線一寸寸地擡高,如同煙花飛升至頂,轟然炸開散落。
喘息聲。
漸漸低弱的喘息歸于寂靜。
一秒、兩秒、三秒……
顧澤從臺本裏擡起頭,不着痕跡地轉向舒容予,恰好捕捉到對方臉上迅速消失的紅暈。
******
那之後的每一年,雨季一結束,鋼琴家就會約調音師上門。他們調琴,然後上床。每年一次,從未爽約,也不曾逾越。
鋼琴家的名氣越來越大,調音師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學畢業後調音師繼續進修音樂,其餘的時間則在一個培訓機構當講師,向學員們傳授鋼琴調律的技巧。他自己早已不再接活,但只要接到鋼琴家的電話,他依舊會親自去。
他們都沒再遇到比對方更好的情人。盡管如此,兩人誰也沒有将關系進一步推動的表示。過近的距離存在着危險,在安全壁壘裏耽擱得越久,就越失去跨過雷池的勇氣。他們一次次地沉溺于短暫的溫存,并細細品咂其後悠長的思念。
随着年紀漸長,當初的漂泊感已經淡去,調音師安心在這座城市待了下來。不是沒向往過有人作伴的生活,但每次話到嘴邊,總是說不出口。
“什麽?”
“沒什麽。”
鋼琴家不再追問,姿态慵懶地側卧在調音師的身邊,把玩着對方的頭發。這些年他登過無數的舞臺,拿過大大小小的獎項,上過各種各樣的媒體,昔日瘦弱的身軀裏透出了高華的氣度。調音師沒問過他身邊有多少情人——那不是安全範疇內的問題。
空氣中殘留着歡愛的味道。肩并肩地躺了片刻,調音師坐起身來:“我要走了。”
鋼琴家擡手勾住他的脖子,似是一個挽留的姿勢,但最終只是在他唇上淺淺印下一吻:“路上小心。”
“再見。”
……
聽見鋼琴家的死訊,是在那一年的暮秋。
調音師安靜地聽着電視裏播出的新聞,著名鋼琴家不幸遭遇車禍,當場搶救無效死亡。畫面中是白布底下露出的一雙腳,昂貴的男式皮鞋上蒙了灰,看上去狼狽不堪。
他以為自己會驚駭或悲傷,實際卻是麻木的接受。
那個人始終不是屬于自己的,離別早晚會來到。
“再也看不見對方”這個事實在之後的時光裏,以緩慢得不可思議的速度,一點點地侵蝕進他的認知。那道身影從世間消失了,有一天自己忘記了他的樣貌,也無從再次确認。胸口某處的麻木外殼被蠶食,露出其下黑暗曠野般的巨大孤獨,以及蓋過了傷痛的、排山倒海似的不甘。
流逝的歲月中曾經浮現過的可能性,卻被自己過早葬送。無法挽回,無法推翻重譜。
然後在這年雨季收尾時,調音師再次接到了那個熟悉的電話。
“最近方便的話請來我家一趟好嗎?”不容錯辨的鋼琴家的聲音,在那頭若無其事地問道。
******
顧澤将臺本翻過一頁,用敘述性的沉靜語氣念着旁白:
【站在那扇似乎毫無變化的房門前,我努力壓下自己的恐懼,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鋼琴家的養女。】
一旁的女聲優輕快地開口:“修琴的叔叔!”
“你好。”
“請進,爸爸就在裏面。”
“啊,有勞了。”
【當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初具少女的模樣。】
【一跨進房門,耳畔便傳來似曾相識的旋律。像花瓣翕張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魚鳍滑翔過沉沒宮殿的遺跡。】
“《F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肖斯塔科維奇。”顧澤的語氣混雜着驚異與遲疑,還有更多無以盡述的感慨。
身邊的舒容予淡然微笑:“你來啦。”
【與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臉龐,安然無恙的笑容。但是他的身下……】
“你——”
“爸爸,我能看你們修琴嗎?”女聲優适時打斷了顧澤的話語。
“會很吵的,你去自己房裏待着,聽話。”
“哦。”不滿地拖長了的腔調,“好吧。”
【他的身下……真的沒有影子。哪裏都找不到一片影子。】
舒容予輕輕笑了一聲:“別看了。我已經不是活人。”
良久的沉默。
顧澤再次開口,像是費盡力氣才艱難擠出的聲音:“那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為了她呀。”舒容予的尾音低垂下去,似乎帶上了一絲黯然,“孩子還小,已經失去了父母,如果我再離開,她未免太可憐。”
“她……知不知道你已經……”
“大概多少有些猜測,但我們從未點破。我盡量讓一切看起來跟平常一樣。定期出門,告訴她我要去工作。她記得你每年這時候都要過來,所以我想,還是不要打破這個規律比較好。”舒容予停頓了兩秒,“請不要害怕,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雖然這要求有些過分,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樣,為我調音?”
【鋼琴家坐在我身後,看着我工作。琴鍵紛紛擾擾地響着。】
“在想什麽?”舒容予平靜地問。
“我夢到過這個場景。”
“什麽時候?”
“特別累的時候。”
……
“你好嗎?”
“挺好的。你出事以後,我和家人恢複了聯絡。”
“應該多聯系的,趁他們都還健在。”
【奇異的對話,仿佛跨過了冥河,在諸神座下與他交流。】
“人死之後……是什麽感覺?”
即使知道這只是虛構的劇情,問出這句話時,顧澤還是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舒容予的聲音變得缥缈,愈發加深了這種感受。“時間會停止,一切感知都變得模糊。有時候,連自己的存在都會忘記。我必須不斷回想那孩子的樣子,才能阻止自己就此消失。”舒容予笑嘆了一聲,“等她再長大些……”
錄音室裏寂靜如死。
顧澤又翻過一頁:“調好了。”
“謝謝你。這件事情,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我不會的。”
“那就好。那麽,再見了。”
顧澤深吸一口氣:“等一下。”
“怎麽?”
“原以為有些話,我永遠都無法對你講了,可上天又給了我一個機會。如果今天不說,我會畢生悔恨。”
顧澤突然轉過頭看着舒容予。男人若有所覺地擡起眼簾,目光逡巡着,最終緩緩對上了他的雙眼。
“我愛你。已經錯過了這麽多年,我不能再失去。”
清亮的雙眸似能放出光來,竟迫得舒容予一時無法挪開視線。
“無論你是什麽樣子,請讓我陪伴你直到盡頭。”
琴聲缭亂。
琴凳上癫狂的交歡,似要将骨血融于一處。鋼琴家面對面地跨坐在對方腿上,雙手緊扣着他的後背,在那青春鮮活的軀體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律動的肉體撞擊着黑白琴鍵,奏出無序的樂章。冰涼被灼燙,枯萎被灌溉,沉舟起槳,搖曳向無人可知的遠方。
【你是我的新生。】
******
走出錄音棚時顧澤叫住了舒容予:“上次的東西要還給你。”
他們走到無人處,顧澤将手中裝着食盒的袋子遞向他:“謝謝你。”
舒容予眸色微閃,接了過來:“舉手之勞而已,不用客氣。”他又換回了本音。鋼琴家那勾魂奪魄的聲音仿佛只是一場幻覺。
顧澤突如其來地擁住了舒容予。他出手極快,完全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動作卻很輕,環起的雙臂幾乎沒有接觸到懷中的身體。舒容予猝不及防,正要推開他,整個人突然一僵。對方的某個部位仍堅挺着,隔着衣料頂到了自己。
顧澤從上次經歷中汲取教訓,今天穿了條寬松的褲子以防萬一,果然派上了用場。舒容予的聲音對他來說就是強效催情劑,他根本無法抵抗。如果完全遵循本能,他現在就想将這個男人摁到牆上,狠狠地貫穿。顯然對方也意識到了這一可能,僵着身體不敢輕易動彈。
顧澤微一低頭,雙唇向舒容予的唇角湊去,卻在相距一毫米時停住了。
這個距離,像是碰到了,又像是沒有。絲絲縷縷細微的癢,比實際的接觸更令人難忍。他就保持着這一毫米的間隔,從舒容予一邊的唇角慢慢地擦向另一邊。
輕柔的鼻息拂過散發着熱度的皮膚,呼吸間充盈着彼此的味道。心跳相聞,仿佛某種漫無盡頭的折磨。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顧澤退了回去,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了。
舒容予驀然閉上眼,睫毛染上了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