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噩夢(已修)
和煦的陽光融化在他的眼睑上,像一個親切的愛撫。那觸感一點點落于真實,虛空中浮現出五指的形狀。
指腹摩挲皮膚,來來回回留戀地徘徊。
是誰……
“容予。”
呼喚聲自遙遠的、遙遠的地方傳來,仿若浪潮拍打海岸,重複着溫柔得催人淚下的骊歌。
“我愛你,容予。”
你們都這樣說。
像誘哄孩子的童話故事,裏面有香甜的美酒,淌着黃金的河流,熠熠生輝的稀世寶藏。因着一時興起,信手勾勒出美麗的蜃景,又在故事結束時将之抹去。
他睜開眼,在暈眩中看見少年含笑的面容。這雙眼睛如此明亮,似乎能驅散他身後所有諱莫如深的陰霾。
他曾經那樣相信着……
“我會一直陪着你。”
你靠近的時候,我無力阻擋。你離開的時候,我也不能挽留。
既然注定要破滅,又何苦許下無法兌現的諾言。放任它擱淺在時光裏陰腐,尤自維持着當初妩媚的樣貌。
而我卻一年年地老了。
他伸出手,輕輕拂開少年的留海。
吻落在鬓角,缱绻而悲哀。浪潮高唱着無始無終的挽歌,像年華那樣遠去,像希望那樣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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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你——
那即将念出的名字,卻在唇邊隐去了形跡。
他茫然皺起眉,翻找着年久失修的記憶的廢墟。
你是誰……
是誰在勾起這些惘然的思念……是誰讓莫名的心緒泛濫決堤……
下一秒,熟悉的體溫驟然離他而去。
陽光傾覆成支離暗影,夜枭的黑羽轟然散裂。呼喚化作尖銳刺耳的啼鳴,一千個聲音将他淹沒在滅頂的恐懼中——
“容予!救救我!救救我——!”
少年被牢牢綁在椅子上,瘋狂地扭動掙紮着。
雙眸中曾有的光芒徹底被絕望遮蔽,嘶啞的嗓音在哭號。
“不要讓他過來!求求你——我不想死!”
身體被束縛,脖頸被粗暴地卡住,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一只大手用捏碎骨頭的力度掰着他的下巴,強行将他扭向少年的方向。
那個男人就站在那裏。
奪目的容顏,仿佛鍍着一層不屬于人世的冷光。那個人平靜地伫立,手中的針筒泛着豔麗的暗紅,像一支書寫生死的審判之筆。
“好好看着這一幕吧,親愛的弟弟。”
男人微笑得無奈而寵溺。
“不聽話的孩子總是要吃點苦頭,才能長記性。”
“不——!!!”
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聲地将他淩遲,模糊的視野裏炸開血色的花團。身體動彈不得,他在窒息中拼命地試圖發聲,卻擠不出半個音節。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層層疊疊千萬重的吶喊組成驚天的聲浪,逼得他無路可逃。血光熊熊燃燒,那少年目眦欲裂的驚恐容顏,在一瞬間變更了模樣。
救救我——
近在咫尺的唇齒一張一合。
救救我——
前輩——
緊閉的眸子倏然張開,從床上驚坐而起的男人揪緊了睡衣的前襟,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
四周一片漆黑。舒容予伸出顫抖得不聽使喚的手,摸索到床頭的臺燈,擰開了它。
暖黃色的燈光驅散了一小片黑暗,卻無法照亮這整間寬敞得出奇的卧室。布置簡約的室內愈發顯得空曠,碩大的雙人床上,只有舒容予一人蜷在角落裏。
臉上一片濕熱,不知是汗水還是被噩夢催出的淚水。他擡手抹了一下,喘息片刻,終于鎮定下來,起身走向和卧室連通的浴室。
冰涼的水柱落在毛巾上,舒容予慢慢洗了一把臉,擡頭看着鏡中蒼白疲憊的男人。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那個夢境的開頭,卻清晰地記得它的結尾,也記得最後的一剎那,自己看見的是誰的臉。
鏡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的神情。
這真是……造的什麽孽啊。
放下毛巾,舒容予拉開浴室的窗簾,俯視着下方城市的夜景。
第九街附近的确沒有住宅區。但卻有一套昂貴的商用寫字樓。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棟寫字樓的頂端。或者更确切地說,是那個男人将住處安排在了自己公司的正上方。到達這一層需要驗證指紋的私人電梯,樓層的高度則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窺探。
諾大的家裏缺少人氣,空間本身就能造成壓迫感。半夜望去,陰森得令人悚然。難怪那個男人寧願在醫院養病,也不将醫療器材搬回家裏——盡管後者對他來說并非難事。
似乎這世上的大多數事情,對他來說都并非難事。無論它們是多麽異想天開,或是離經叛道。
從小舒容予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不同的。當所有人掙紮求存在這世間,只有他理所當然地踩在芸芸衆生之頂,微笑将身邊的人推下地獄。
正因如此,男人如今的狀态顯得格外反常。
死期将至的人了,不去完成未了的心願,不去安排他那些錯綜複雜的後事,卻整天整夜待在病房裏放佛經。壽命劫數不可說,諸佛所行不可說,甚深妙法不可說。若是有不明就裏的人從門前經過,恐怕要以為裏面住着一位悲天憫人的信徒。
多麽諷刺。
舒容予垂眸望向街道上行駛的車輛。隔着這樣的高度,下方一切渺小得如同蝼蟻,在微不足道的世界裏忘我地汲汲營營。
他揣摩着那個男人從窗邊俯瞰時的心情,卻得不出真切的體會。從過去到現在,自己只是那些蝼蟻中的一只而已。
指尖在不經意間觸及窗玻璃,深夜的寒意一絲絲滲入血脈之中。
舒容予收回手,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自己的掌心。
曾經有某種溫度灼傷過它,有一只手用力握緊過它。曾經有人在耳邊認真地說:“你照顧好自己。”那時地鐵站裏人來人往,他的語聲被淹沒在噪音中。
那孩子或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如此輕易地被打動着。
可他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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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遂己願……有些人他永遠都靠近不了……”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手機中的錄音平穩地播放着。
仰面躺着的年輕人翻了個身,靜靜地聆聽。
“有些東西即使再渴望,他終究沒有資格得到。”
一陣沙沙的雜音過後,同一個聲音再度傳出:
“我并不是在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