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變更3
聚餐設在陸雲家的花園裏。一張擺滿餐盤的長桌擱置在花園正中,憑來客自取。二十餘位賓客都是Z校的學生與家長,分散在各處或坐或立,三三兩兩地聊着天。
顧澤無奈地被父親挾着,聽他與聚會的主人客套:
“久仰久仰,您果然名不虛傳哪。”
“多謝多謝,您真是一表人才。”
“過獎過獎,您家小陸雲這麽優秀,前途無量啊。我家這位應該多跟他學學。”
“哪裏哪裏,您家小顧玉樹臨風,又才華橫溢,正好是我家這位的榜樣。”
顧澤暗中忍耐,卻見對面同樣被挾着的少年,臉色也不太好看。
家長們終于結束了親切友好的開場白,留下一句“你們兩個好好聊聊”,撇下兒子,自行把臂言歡去了。
顧澤與陸雲同時翻了個白眼。
“總算走了。”籲氣。
“是啊。”抹汗。
顧澤突然饒有興致地看向對方。兩人生平第一次找到共識,居然是在這件事上。“你爸很煩麽?”
“天下無敵。你爸呢?”
“你說呢。”
陸雲也倍感新奇地挑起眉:“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聽話懂事的乖兒子。”
“我的确是聽話懂事的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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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大笑。
遠處,家長們欣慰地遙望過來:“看來他們關系還挺不錯。”
這邊廂扳着指頭比較誰的人生更悲慘的兩人:“通宵罰站、用磚頭壓腿練劈叉……”
“鎖進黑屋關禁閉、被皮帶抽、一個月不讓進家門……”
“九歲被身無分文扔上大街,說是要鍛煉生存能力……”
“兩個音唱跑了調,就被他逼着練歌練到聲帶出血!你見過更變态的麽?”
遠處,家長們欣慰地遙望過來:“看來他們聊得很投機嘛,還連說帶比劃的。”
這邊廂陸雲嘴上已經忘了把關:“他就是看不得我跟白夙在一起,使盡了沒品的手段想要——”
戛然住口。
顧澤沉默。
陸雲原本在暗悔失言,見對方神情不對勁,驀地心念一轉:“難道你跟舒容予,也是因為——?”
顧澤搖頭:“不是。”
“哦。”陸雲頓了頓,語氣冷淡下來,“我猜也不是。”
顧澤毫無笑意地笑了一聲。
兩人任由寂靜持續了一段時間,最終顧澤開口:“他——最近過得還好嗎?”
“你指誰?” 陸雲反問。
顧澤愣了愣,慘淡經營起一絲苦笑:“前輩。能不能告訴我,他還好嗎。”
陸雲似乎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深深看了他兩眼,伸手指向遠處的角落:“你何不自己問問他。”
******
夜幕初降,花園栅欄外的路燈逐盞亮起,投下昏黃的光。
陸雲端起一杯飲料慢慢地喝,目注着顧澤的背影在賓客中穿行。
一只手伸到陸雲眼前晃了晃:“看得很開心嘛。”
陸雲轉頭,在看清來人的同時揚起了嘴角:“你膽子也不小,還真就過來了。”
“你爸請的是你的同學。我有那麽多門課跟你一起上,不來才顯得奇怪。” 白夙冷冷說,“衆目睽睽,他也不能怎樣。還是你自己不想看見我?”
“豈敢。”陸雲磨蹭着向他靠近了些。白夙卻移開目光,擡了擡下巴:“這麽看過去,真是英氣逼人。”
“誰?”
“你都快望穿秋水了,還問我是誰?”
顧澤的身影已經越過了人群,正走向花園盡頭的樹叢。
陸雲張了張嘴,恍然大悟:“你醋了?”
白夙噎了一下,瞪他一眼。陸雲頓時似笑非笑起來:“放心,我只是當看客。”
遠遠地,顧澤緩緩停下了腳步。樹叢處光線黯淡,白夙望了半晌,才辨認出那片樹陰中站着的另一個身影。
“這麽沒品的戲碼,顯然是你策劃的了?”
“……謝謝啊。”
“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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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容予默然看着顧澤一路走近。
不是沒有想過再度見面時,自己會怎樣開口。但無論設想多少次,他也沒有料到,真到了這一刻,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會是:
“你長高了。”
對方剎住腳步,明顯地一愣:“是麽……”
這般情境下的對話很是怪異,兩人沉默半晌,同時自覺無趣地低笑了起來。
顧澤借着路燈打量對方。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相對過,舒容予似乎瘦削不少,穿着襯衫都有一種空蕩蕩的不真實感。又或許只是燈光造成的錯覺。
“您……還好嗎。”
舒容予擡眼望他,目光沉沉,辨不出情緒。嘴角卻浮起疏落的笑:“很好。”
顧澤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長長地拖曳過花園的草坪,投落到對方的鞋面上。他移開半步,鞋面上的影子也就随之挪走了。
所謂牽絆,最是外強中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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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們最後會談成怎樣?” 白夙遙遙看着那兩人的剪影問。
“不知道。”陸雲喝完了一杯飲料,又端起第二杯,“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法猜了。”
“我倒是想看一出峰回路轉。”白夙眨眨眼,“但這兩人,實在沒什麽希望。”
陸雲嘆了口氣:“其實我也這麽覺得。”
“那你還費那麽大力氣給他們制造機會?”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陸雲舉杯一飲而盡,轉頭看他,“當時所有人也都賭我們沒戲了。”
白夙微笑。兩人正在悄悄湊近,斜刺裏又有一只手伸到陸雲眼前晃了晃:“聊得很開心嘛。”
陸雲閉了閉眼,壓制住心中揍人的沖動,面色平靜地回頭:“你也來了?”
“看見你們都在,就過來湊個熱鬧。”ε笑眯眯地往白夙身邊擠,“我昨天剛寫了一首新歌,有沒有興趣聽聽?”
白夙瞄了陸雲一眼,笑着點頭:“當然有。”
陸雲擡手在頸間比劃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ε光顧着看白夙了,沒注意到他:“那我唱了。”
于是他清清嗓子,開始輕聲哼唱:“并非因為你說過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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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因為你說過的一句話,
并非因為你做過的一件事,
那不是我們能夠克服的難題……”
陸雲原本在腹诽着ε每到關鍵時刻便攪人好事,待到多聽了幾句,卻下意識地看向了白夙。
對方也正慢慢看過來。視線相會,一時間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兩人間紛雜的過往。
前塵流轉,忽而是幼時的房間裏,兩個孩子肩并肩地趴在一起玩拼圖。只剩一處空缺時卻怎麽也找不到那最後一塊,白夙惱火得直跺腳。一向性急的陸雲卻獨自翻遍了整個房間,在地毯底下找到了那塊拼圖。終于湊出一張完美的圖像時,兩個孩子像剛剛完成人生究極使命一般擁抱歡呼……
忽而是少年陸雲踢球時扭到了腳踝,白夙一路架着他走去醫務室。運動産生的熱度通過身體接觸悄然傳遞,彼此氣息相吻,心猿意馬。白夙耳根一陣陣地泛紅,忍耐着不去扭頭看對方,也就錯過了對方最初悸動的眼神……
忽而是那場歇斯底裏的争吵,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只想把對方傷得更深……
忽而是那張命運多舛的紙條被傳到白夙的手裏,僵持,駐足,轉身,飛奔,直到熟悉入骨的身影又一次映入視野,直到一切憤怒不甘與如影随形的孤獨,全部消融在寬容的夕照中……
臺上臺下聚散離合,一幕一幕輪番上演,歡聚了應當感激誰,離散了又能怪罪誰?是感謝冥冥中成人之美的命運,還是責難過于脆弱善變的人心?生命中種種急轉直下弄巧成拙,僅僅是遇見一個人、守住一個人,仔細想來竟是如此難能可貴。
陸雲的表情柔和起來,悄然移動幾步,在昏暗中握住白夙的手。掌心的溫度安寧恒定,仿佛填滿了心中最後一塊空缺。山重水複,誰又能料到終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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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甚至不是能被非難的紛争,
也不是能被道出的情人。
當事情結束得如此平靜,
一切都更加難忍……”
舒容予默然看了對方一會,加深了笑容:“原本還想問你和小安過得怎樣,看來是不用問了。”
即使是與自己最親密的那段時間,眼前的人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意氣風發過。像是原本精美的盆栽被移植入土,轉眼舒展成參天巨樹,風雨再不能動搖。
或許自己的存在,無非是那只妨礙了樹木生長的花盆而已。
“前輩,”顧澤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有件事必須讓您知道。小安一直與我同上一門課,但彼此連名字都記不清楚。在您不與我見面的那一個月之前……我甚至沒有和他說過話。”
“我知道,不關他的事。”出乎他意料,舒容予點了點頭,“是我一直在退縮,讓你失望了。後來聽說你跟他在一起時,我覺得挺好的。也早該是時候結束了。”
至于那之後自己覺得怎樣,就不必讓對方知道了。
顧澤愣愣地目注着舒容予遮擋住眼睛的額發。有那麽幾秒鐘,他腦中一片空白,只想像從前那樣,将對方清瘦的身軀擁進懷裏,撫平他自以為掩蓋得很好的悲哀。
結束與否,又拿什麽去判定?只有在新的一段章節開始時,舊的句點才算徹底劃上吧。到底是他劃的。
顧澤牽動唇角,卻只能露出苦笑:“我欠您一句道歉。對不起。”
舒容予倒是十分暢快地笑了一聲:“你什麽也不欠我,小顧。”他挺直了背脊,“是我該說聲謝謝。”
因為是你陪伴我走過了最美的一段旅程。
他笑着嘆了口氣,走向顧澤,“來,我們擁抱一下。好聚好散,各走各路。”
這個擁抱比兩人想象的都要長一些。遠處偷窺的陸雲幾乎以為奇跡發生,準備舉杯慶祝了。卻見樹下的兩道身影分開之後,各自走往了相反的方向。
同樣地步速不快,同樣地沒有回頭。
陸雲舉着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隔了許久,還是仰頭一飲而盡。
幹杯,為了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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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緩慢地發生,
在你心中迸出裂紋,
直到熟悉的所有離你遠去……”
N停步:“就到這兒吧,接我的車馬上就來了。辛苦你一路搬來。”
“沒事。”薛将懷中抱着的箱子擱在地上,直起身子看着N,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N拍拍他:“那麽再見了。以後有機會再聚。”
“您多保重。”
“嗯。你自個多留個心眼。”N語氣不變,“O這會兒找不到其他人選,覺得你反正好欺負,才把你扯上去的,往後怎樣還要看你自己。”
“我明白,您放心。”
“對羊駝好一點,他是嘴硬心軟。”
“……我明白,您放心。”
N露出一絲笑意:“我等着觀看你表現。”他轉頭看了看,“車來了,有人幫我搬行李。你趕緊回去,馬上要上課了,別讓學生等。”
薛頓了頓。“師父再見。”他像小時候一樣畢恭畢敬地說道,轉身走回了教學樓。
“這小子。”N好笑地想起他轉身的一瞬泛紅的眼眶,心頭卻不期然地湧起一股澀意。
他最後打量了一眼花木扶疏的Z校園,坐進車裏,關上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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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經歷變更,
一切曾自以為懂得的,
一切想與你分享的,
都變成謬論……”
整個下午,小安周身喜慶的小火苗都在止不住地燃燒。辦公室裏單獨輔導他的薛終于無法忽視那驚人的熱量,頂着被烤焦的危險開口問:“最近發生什麽好事了嗎?”
“诶,您怎麽知道的?”
“……”
“老師,喜歡一個人真是件體力活啊,拉鋸戰似的。”少年人的眉眼愣是被燒出了幾分灼人豔色,“好在這仗總算沒有白打。”
“這樣麽。”薛了然,被他感染得微笑起來,“你們打了多久?”
“對敵方來說只是兩個月。對我方來說麽,一年了。”
薛吃了一驚。“一年,就為了等到一個人?”
“是啊。”小安似有所覺,神情微斂,“您不贊成?”
“沒有。你覺得值得就行。”
“當然值得。”小安眼底慢慢透出光來,“看故事的人都同情弱者,好像獲勝的那一方單憑一個美滿的結局,就能抵消之前過程中所有的苦難委屈。但那畢竟只是故事而已。生命裏哪有那麽多正派反角,既然付出所有換來了最珍貴的東西,那便是自己應得的,要在之後的時間裏好好去守護和珍惜。”
他目光如炬地望向薛,“老師您是個太好的人,只要相信這一點,就好了。”
薛心頭一震。這徒弟是從哪裏得來的厲害眼神,洞若觀火,早将自己身後那點事情,連帶着自己的心思一并看透了。
他點頭笑了笑:“謝謝你。今天就到這裏吧。你接着練習,我要先去開會。”
離會議開始尚有一段時間,薛邁進議事廳大門時,室內只有零星幾人。季秋池已經坐在了長桌上首,微挑起眉看着剛進來的人。
薛對她打了聲招呼,緩步走到她右手邊的空座位前,穩穩坐下。
季秋池浮現出一絲笑意,伸手将一沓打印紙推到他面前:“你先過目一遍這些材料。”
“好。”薛翻開一頁,沉着地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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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最奇怪的是,
我想你的感受也是同樣。
別讓愧疚牽絆住你,沒關系……”
陸雲翹起長腿坐在公園長凳上,瞠目結舌地說:“這就是你們那晚的全部對話?”
“是啊,”舒容予坐在他身邊笑了笑,“翻來覆去想了這麽久,彼此又這麽了解,多餘的話也不用再說。對了,謝謝你提供那個機會讓我們正式做個了結。”
“我提供機會可不是讓你去了結的。” 陸雲郁悶地說。
舒容予這回笑出了聲:“不是誰都能像你和白夙一樣神經剽悍。”
“我們很剽悍麽?”
“那當然。”舒容予放遠了視線,似有感懷,“舉世罕見。”
已經進入了冬日最寒冷的時節,長凳旁栽種的樹木華蓋落盡,只剩下細長枝桠的剪影,寫意地襯着其上的蒼茫天空。
陸雲放棄糾結神經問題,想了想,開口:“說真的,就這樣沒事了嗎。”
“嗯。”舒容予聳肩,“也許哪一天突然看開了,會發現自己很可笑。”
陸雲皺眉:“看開就夠了,沒有什麽經歷是可笑的。我都沒想忘掉和白夙分開的那段日子呢。”
舒容予愣了一下,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不愧是大爺。”
“好說好說。”
……
一環扣一環,才是完整的人生。幾十年後回望,活過的體驗過的,全是精彩的記憶。
舒容予的笑容在嘴角停留不去:“我啊,一向運氣很好。明明是這麽普通的一個人,卻能擠進Z校,學到自己熱愛的東西,還遇見了不少光芒萬丈的人物。比如你和白夙,還有小顧。以後肯定還有更多的好運……
“如果這樣想,就覺得一切都值了。”
陸雲看着他,忽而咧嘴一笑,起身踢了踢腿:“天氣預報好像說晚上會下雪。”
“難怪這麽冷。”舒容予跟着起身,潇灑地擺手,“走了,明天見。”
他一路行去,風中全是死寂的幹冷,嗅不出一絲回暖的味道,讓人不禁懷疑嚴冬會不會了無止盡地延續下去。
但希望往往便是在這般消磨殆盡時,被置之死地而後生。
“因為萬物都在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