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 變更2

之後呢,記憶中的那次初遇之後呢。

開學那一天,舒容予又一次站定在校門前。門邊張貼着指引新生去各間教室報到的表格,舒容予正在其中尋找某個名字,就聽見身後輕淺的呼吸聲。他忽然福至心靈。

果然回頭之際,又看見那個英俊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立在夏日最後一絲和風裏,對自己露出笑容:“我們又見面了,前輩。我的預感是不是很準?”

舒容予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這人面前,反應總會慢上幾分。枉自目注着他,卻不知怎麽回話。

對方像是絲毫不介意他的寡言,含笑轉過身去:“可以帶我看看校園嗎?”

舒容予默然走出幾步,便聽見對方的腳步跟了上來。

沒想到當時那一跟,就此成了定式。

再之後呢,再之後Z校栽種繁盛的枝葉搖曳入畫卷,他身邊多了一人形影不離。

Z校偌大的名氣并非白得,每天課業繁重。放學後還要趕去打零工,他的日子過得很累。可是清晨一到校門口,看見那道等待着的身影,又覺得心中踏實,仿佛有柔軟的植物紮根生長。

顧澤拉他去琴房,軟磨硬泡地要聽他彈鋼琴。他們并坐在琴凳上,舒容予十指翻飛,顧澤和着琴聲輕輕哼唱。樂聲清亮地交疊相融,淡入水中去。

再之後,顧澤帶他去了家中。他站在那座豪宅前,觀望着自己的家庭下輩子也供不起的堂皇景象,神情平靜地走了進去。他心中早有分曉,顧澤身上過于明顯的早慧與自若,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教養出來的。

那個富麗的家裏少了溫熱的人氣,處處透着冰涼。舒容予輪番打量過室內的物件,目光停在書櫥旁的相框上,忍不住微笑起來。舊時照片裏小小的顧澤,雙手叉腰、昂首挺胸地站着,衣服胸口處印着碩大的“BO舒容予舒容予”幾個字母。

他看得投入,沒注意到顧澤湊近過來:“怎麽了?”

舒容予指着照片說:“沒想到小小顧就有當BO舒容予舒容予的潛質。”

顧澤沉默了一下,揚起嘴角:“我從出生開始,就被他們朝那個方向定義了。”

“是麽……”舒容予錯開眼神,“相框很漂亮。”

Advertisement

對方沒有繞過話題,直直地注視着他:“這個家裏從來不存在嬌慣這種詞,我一直在拼盡全力向上爬。開始是被硬推着,後來是我自己,只不過換了方向,想要打碎那個被設計完備的角色。”

所以去Z校就是超越既定标準的第一步麽。舒容予笑了笑:“那天在校門口第一眼看見你,我就在想,這恐怕是個心氣很高的家夥。”

“我當時在想,這恐怕也是個一路爬上來的家夥。”

舒容予笑出聲來:“也真巧,讓我們一下子就遇見了。”

顧澤悠然地擡眉看他,半晌問出一句:“您還真當那是巧合?”

舒容予愣住。

“走到您旁邊之前,我已經盯着您看了十分鐘,您警惕性也太差了,居然一點都沒發現。開學那天我一直站在門邊,等了半日才見您露面。”

……

不要問,舒容予對自己說。隐隐中已經預料到,眼下辛苦維持的平靜,只需一念之差便會分崩離析。不要問,他在心中大聲警告。

接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管不顧地響起:“為什麽?”

再之後呢,他只記得那深深紮根的柔軟植物,一夜間抽枝展葉漫過天際,泛濫一片夏花灼灼,如血如火。

******

Z校每月例行的教工會議,在教學樓頂層的議事廳中舉行。

執行副校長季秋池坐在會議桌上首主持,各名教師按身份和資歷排列座次。這是Z校建校以來雷打不動的傳統,每一次座位的微妙調整,都意味着位階與權力的一度更替。

薛走進議事廳大門的時候,便看見形勢與往日不同。

教導主任O照例坐在季秋池的左手邊,神情寧定,看不出端倪。而右手邊原本屬于N的位置,此刻卻空缺着。餘下的教師倒是依序就座,卻有意無意地将留給薛的空位一并占去了。

暗處激湧的波浪,終于攪亂了海面。

薛放緩腳步,慢慢走進室內。餘光裏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上首處傳來季秋池沉着的解釋:“今天N先生身體不适,不會到場。”

薛看了一眼那個醒目的空缺,轉過身,在下首角落裏找了個地方坐下了。

室內靜得異常。季秋池頓了頓,不緊不慢地說:“人數差不多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薛擡眼迎上羊駝的目光,後者抿緊嘴角,眼中帶了薄怒。

薛對他微微搖頭,無聲地收回了視線。

會議剛一結束,羊駝便追上正往門外走的薛,默不做聲地拉他走到無人處,張口就問:“你這是哪一出?”

“什麽?”

“什麽你個頭啊。剛才所有人都等着看你坐到哪裏,連季秋池都放話了,你腦袋被門夾了要跟她擰着幹?”

“你想太多了。師父生病沒來,如此而已。”

“你——我遲早會被你活活氣死。”羊駝氣呼呼地轉身,薛神色不變,伸手拉住他:“聽着。這件事情只管看着,不要出聲,好麽?”

羊駝愣了一下,回過頭盯住他:“你有自己的打算?”

薛笑了笑:“我沒這麽說。”

羊駝對天翻了個白眼:“我服了你了。”

******

白森森的刀鋒刷地掃來。

“快逃。”小安咬牙說,“你向右跑,我來對付這家夥。”

“我倒是想跑啊,”顧澤也咬牙,“該死的為什麽動不了?我被凍住了!”

白森森的刀鋒迫在眉睫。

“白癡,我叫你向右,不是向前!”

“我控制不了——”

白森森的刀鋒迎面劈下,血濺半邊天。

“啊,我死了。”

“……你又死了。”

顧澤一把扔開手柄:“不玩了,打一回死一回,這游戲根本就沒設計成讓人通關的吧?”

他打着哈欠仰倒在沙發上,身邊的小安無奈地瞧他一眼,也放下了手中的手柄:“明明是你技術太爛。”

顧澤扶額:“不能怪我,家裏從小不讓碰游戲機。”

“算了,”小安笑了一下,“難得也有你不行的事情。”

“聽你的語氣好像很高興似的……”

“誰叫你什麽都知道,讓人不爽得很。”小安頓了頓,“知道嗎,昨晚我留在學校裏自習到很晚,走出門的時候,正好瞧見N先生一個人進了薛先生的辦公室。也不知在裏面都說了些什麽,可在這種關頭,總不會是随便扯閑話。”

顧澤甩出一個響指:“哈。”

“是啊,我還一直不信。平時那麽悶葫蘆,完全看不出野心的一個人,你究竟是怎麽料到他會蹚這趟渾水的?”

顧澤咧嘴:“因為我預感很靈。”

小安瞪他半天,挫敗地收回目光:“所以才會不爽……”

顧澤原本想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伸手拍拍縮在沙發上顧自挫敗着的人:“騙你的。”

小安茫然擡頭:“什麽?”

“騙你的,哪有那麽玄乎的事。”顧澤突然隐隐覺得煩亂,眼前的場景為什麽似曾相識。“你也知道我的家庭,幾乎每代都有Z校出來的人。很多事,我會湊巧知道。”

“比如內定的升職?你早知道他會被調上去?”小安一下子反應過來,用力揮去一拳,“你還裝神弄鬼唬我半天!”

“喂,不許動粗。”顧澤在半途握住他的拳頭,就勢将他拉近身前,胡亂揉了揉懷裏的柔軟頭發,“開玩笑而已,哪知道總有人傻乎乎地當真呢。”

小安背脊一僵,慢慢重複:“‘總有人’。”

纏在發絲裏的手掌頓住了。

小安慢慢退出他的臂彎,拉開了距離:“到了這一步,你還是在想他。”

顧澤默然收回手。

半晌,他低低開口:“對不起。”

“我沒有生氣。”出乎他意料,小安容色平靜地望過來,“我只想弄清楚,你與舒容予前輩,你與我,現在到底是怎樣的關系。”他目光坦然,“刻意忽略了這麽久,顧澤,是時候解釋一下了。”

顧澤定定地看着他,突然一笑:“好。”

他側頭想了一會。“我與前輩的關系麽,在認識你之前就結束了。結束得不算愉快,冷戰收場,一直到現在也沒說上話。”

顧澤自嘲地笑了笑。“但事後想來,錯還是在我。前輩從來不知道開口,就只會躲到誰都看不見的角落去自己舔傷口。那次吵架原本也沒到決裂的地步,但是我,我覺得太累了,那種一直追着他、等着他開口、猜着他心思的日子,好像永遠看不到頭。我沒有再去找他。說到底,是我先放棄了那段感情。”

他看着小安,眼底泛起略帶悲哀的溫柔。“我不是放不下他。只是一直欠他一句對不起。”

小安沒有出聲。

室內燈光柔和,照着沙發兩端的人各自沉默。

******

夢裏的季節還停留在初秋。不知名的林蔭道上,微弱的蟲聲有一陣沒一陣地飄進耳中。

他與那人并肩走着,步履急促,心裏卻被莫名的喜悅充實着,似乎只要一直這樣走下去,就能到達某個美麗的地方。

對方漸漸落在了後面,待他回頭時,卻只看到對方轉身離去的背影。

金色的日光打在那人的身上,蓬起溫暖的光暈。真好看啊,他想着,不由得追了上去,想握住對方的手。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兩人間的距離都只是越拉越遠。他心中着急,開口喊着對方的名字,他說:等等我。

只一次,只要這一次,請等等我吧。

可唯獨這一次,那人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

他愣愣地站了良久,獨自掉轉了方向。

他走了很遠的路,從初秋一直走到深冬。四周的風景越來越荒涼,他在砭骨的冷風中咬着牙,發現自己迷了路。

他覺得丢失了重要的東西。他依稀記得很久很久之前,曾經有一雙手扶住過即将絆倒的自己,有個人關切地問過:你還好嗎?

我不好。

我把你弄丢了,該怎麽找回來。

他回過身去,朝着來時的方向飛奔。寒風收斂了聲勢,只餘白雪飄搖,寂靜地撲打在他身上。視野被雪花淩亂,怎樣都望不見曾經的路。他焦急地找啊找啊,無窮無盡的大雪,無止無休地覆落,将他徹底掩埋。

身軀被黑暗溫柔地環繞。像一個熟悉而踏實的懷抱。他貪戀地埋首在那人的懷裏,閉上雙眼深深吸氣,直到胸膛中填滿思念的味道。

你終于回來,他輕聲地說。

多好啊,就這樣閉着眼睛。

因為只要一睜開……

舒容予伸手摸索着按停了床頭嘶叫的鬧鐘,緩緩收回手,蓋住自己的雙眼。

因為只要一睜開,就會明白身邊早已空空如也。你和別人并肩到達了那個美麗的地方。而我已經身在另一條路上,再也不會交集。

******

“當然沒問題,謝謝您。到時候見。”顧澤的父親擱下了電話,擡頭,“小顧?”

做兒子的應聲走來,停步在距離他兩米處。

“陸雲的父親剛剛打來電話。他邀我們一家周末去他家裏參加一個小聚會。”

顧澤暗暗叫苦。與那位所謂世交的同學,不僅根本沒有交情,而且由來已久地互相看不順眼。“我能不去麽。”

“不能。”父親幹脆地說。

做兒子的低垂下目光:“我知道了。”

見他轉身欲走,父親嘆了口氣:“等一下。你當我就很想跟那位先生結交麽?他們父子邀的那些人裏,又有多少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他揉揉眉角,“明明不對路的人,還要同他禮尚往來,你以為我是為誰打算?”

顧澤依舊馴順地垂着眼:“我知道了。謝謝您。”

父親伸手想拍拍他,顧澤卻已經轉身走遠了。他看了看自己頓在半空的手。兒子大了,力量漸長,使力的方向卻由不得自己左右了。

顧澤走進自己的房間,厭倦地關上房門。你是為了誰——同在一行混,攀上了交情,獲益最大的到底是我,還是你自己?

接着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陸雲邀請的朋友裏……也有舒容予吧。

顧澤擡眼看向窗外。嚴寒鯨吞蠶食地攻陷了人間,天色一日比一日蕭索慘淡。

N走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那天晚上薛照常留校加班,剛剛将文書堆成的巍峨大山徹底鏟平,就聽見叩門聲。他擡起頭,看見氣定神閑的男人正倚在門口,抱胸望向自己。

薛起身:“師父,您怎麽來了。”

N反手關上門。兩人相對而坐,他首先開口:“我來道個別。”

多少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刻,薛平靜地點點頭:“什麽時候走?”

“明天。”

薛沉默了一下:“您以後,有什麽計劃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計劃這種東西是最沒用的。”N笑了笑,“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計劃過在這所學校裏待上一輩子呢。”

薛低頭:“您……理應留在這裏。”

N懶散地向後靠了靠:“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人活到這把歲數,沒什麽是了不起的。我只是有點不放心你。”他眯着眼打量對方,“以後小心被他們今天捧上去,明天踩下來,折騰不死你。”

薛微弱地笑了一下:“我記住了。”

“不過,你這小子倒也沒有那麽好欺負。”N眼中隐隐閃現出的慧黠,“當年你還在我家玩時,就跟現在一個樣,成天把自個往書堆裏埋。那個年紀的孩子們是最鬧騰愛玩的,從沒見過像你那樣的。我當時還在想,這孩子也太不善交際了。後來有一次我直接問你。”他目光銳利地看着昔日的學生,“還記得你是怎麽回答的嗎?”

……

“你說人各有志,你的目标和他們不一樣。”

N忽帶感懷地一笑。“薛,其實心氣最高的那一個,應該是你才對。”

薛愣愣盯着自己的指尖。

“我的目标……”他終是低聲開口,“我的目标,一直是您。”

“嗯?”做師父的意外地睜眼,“才這麽點?”

薛大笑出聲。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笑得這樣酣暢過,像是積壓了多日的苦悶與慘淡,都在一笑中泯滅。

辦公室的燈光蒼白垂落,如同被鐵面無私的歲月碾平了起伏,洗盡了顏色。

當日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怎見白駒過隙一眼十年。

“我總是想,如果一直努力下去,會不會有超過您的那一天。”薛疲憊地搖頭,“他們問我,為什麽不去争那個位子。他們不明白,您離開了,我就永遠等不到那一天。那個位子,我永遠坐得不甘心。”他苦笑着看向N,“您叫我以後,朝哪裏走下去?”

N微笑。

他想說,我并不是你前路的終點,只是半道上障目的巨石。他想說,沒有了我的陰影,你才能看見天地浩大,路途修遠。

他想說總有一天,你會趕到我的前面,迸發出更奪目的光芒;而總有一天,你也會被更年輕、更無畏的後生超越。

因為,這就是這個世界生生不息的運行模式。

但他沒有說話。他已經懂得,有些事情人們将會在歲月中自己體悟。

N站起身:“保重自己,來日方長。”

“您也多保重。”薛随之起身,送他到門口。室內透出的光線吝啬地暈開,那道熟悉的背影邁步進夜色中,他驀地脫口喚道:“師父——”

N回頭。

薛一時找不出能說的話,尴尬地僵在門邊。

有那麽一瞬,只覺得心中空曠得怕人,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挽留些什麽。可仔細想來,又已經沒什麽可以挽留。

N笑了笑:“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薛點點頭,轉回身去,關上了房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