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車禍(已修)

舒容予閉了閉眼。

嘈雜的人聲。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語言的意義被肢解,碎片鑽進他頭顱的裂縫,濺出很多很多的血。

驚駭,憤怒,恐懼,有人高呼着報警,對對,你快點撥急救電話,孩子,聽得見嗎?不要怕,救護車很快就到了,焦慮,憐憫,恐懼,女人的聲線尖細而顫抖,老公你去看看,那個人好像還在呼吸。

巨大的輪胎,圓形的、占據整個視野的荒誕輪胎,一雙雙腿瘋狂地移動着,抽象畫般的大片血跡,快看他睜開眼了,堅持住啊,救護車馬上到了,救護車為什麽還不來?急切,疑惑,恐懼,為什麽還不來?這個人的呼吸停了,醫生,這裏有誰是醫生嗎?

血粘在頭發上,他的頭發弄髒了,女人古怪地扭曲着,小時候在垃圾桶邊看見的廢棄模特,塑料胳膊泡在雨水裏,嘶啞的呼喊聲,兩個都要死了,尾音加重,自我暗示,恐懼。

恐懼,恐懼,恐懼,恐懼。

陌生女人半面血污,喉中發出咯咯的聲音,雙眼慢慢地翻白,他突然認出那張變形的臉,她是媽媽。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是模特從垃圾堆裏爬出來了嗎,慌亂,憤怒,救護車為什麽還不來,為什麽?

嘈雜的人聲,誰在吵架,尖銳的鳴笛聲,歇斯底裏的音樂聲,有人在跳踢踏舞。救護車不會來了,救救我吧,結束這一切吧。

很多很多的血,倒灌進他的腦袋,雪白的大腦懸浮在血海。模特死死拉着他的手,可是模特的手已經斷了,丢在雨裏了,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快關掉音樂,它越來越響,志得意滿地折磨他的耳膜,他終于驚醒過來,那是手機鈴聲。

舒行之坐在他的病床邊,仍然握着他的手,手機一遍一遍地響着鈴,他們都沒去管它。

夕照透過窗口打在舒行之的側臉上,像一幅靜止的畫。舒行之探過身,輕輕地摸了摸他的前額。記憶之中,他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兄長。

“媽媽……”

“死了。”舒行之嘴角一翹,仿佛在開玩笑。

病房的門打開了,一群白大褂簇擁着一名中年女人走了進來,他以為是母親,連忙轉頭去看。女人一身黑衣,塗着血紅的嘴唇。在她身後還跟着幾個人,每個都長着令人無從記憶的平庸臉龐。

她走到床前:“還留下了兩個孩子,真是作孽。”她姿态優雅地搖搖頭,像只黑天鵝。“你們叫什麽名字?”

他的手被攥得那樣緊,指骨幾乎要被捏碎。舒行之緩緩回過身去,他看不見那一刻哥哥的表情,只看見女人突然失神的目光。他意識到舒行之在對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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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的劇痛忽而代替了一切言語,如同牽動了冥冥中最隐秘的靈犀,他在那一剎窺見了所有因緣與果報。

舒容予笑了笑:“那一天,那對夫妻被從車裏拖出來時還有心跳。救護車和警車就像約好了似的一直沒有來——直到夫妻倆徹底斷了氣,他們又一起來了,警察将圍觀的人群遠遠隔開,拖走了出事的車,洗掉了路上的血跡……”

顧澤低低咒罵了一聲。

“生性老實的夫妻終究得罪了黑道。”舒容予仍舊用敘述故事的平靜語氣說着,“他們原想趕盡殺絕,卻出了意外,讓兩個兒子活了下來。那個女人在看見哥哥的一瞬間改變了主意,決定收養兄弟倆。她把哥哥留在自己身邊,弟弟則被送去一所寄宿高中念書,半年才回來見他們一次。

“哥哥從此寸步不離地跟随着女人。人類是矛盾的,他們捕殺獵物,卻又能對獵物産生感情。她為他買了房子,像真正的母親那樣培養他,又像個初戀的中學生般和他慢慢周旋。女人早就查出了哥哥出櫃的事,但不知為什麽,她并不在乎。她終于把他叫進了卧室,哥哥對異性的身體産生不了任何反應,所以他在進門前服了藥。他大概把她服侍得很滿意,直到她死,兩人都維持着那關系。

“有一次弟弟放假回去看望哥哥,發現房子裏沒有人。他找了一圈,最後推開浴室的門,看到哥哥正跪在馬桶前幹嘔。那是服用過量藥物的反應。

“他想退出去,但哥哥已經擡起了頭。他們一言不發地對視着,哥哥的眼裏全是血絲……”

舒容予空洞地笑了笑。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他被親生兄長摁在地板上鞭打,侵犯,直到暈厥過去。第二天醒來時他仍然躺在浴室地板上。他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後來才發現,那只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

舒容予沒再講下去,因為兩人都已經知道了後來的事。

顧澤定了定神:“他把你當成發洩的出口。”

“你這樣覺得嗎?”

“就算一開始是身不由己,既然有那樣的手腕,一定可以找到機會全身而退。可他一直跟着那個女人,完全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又在你身上找平衡。”顧澤咬了咬牙,“他過得不好,所以看不得你幸福。也許你心裏也有同樣的負罪感,盡管你什麽都沒做,你才最——”

“‘我最需要上帝的垂恩,可是阿門二字卻哽在我的喉頭。’”舒容予輕聲說。

顧澤愣了一下:“什麽?”

“‘我們幹這種事,不能盡往那方面想下去,否則會發瘋的。’”舒容予續道,“麥克白。”

顧澤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一時間不明白對方是否在隐喻什麽,卻直覺地想到如果換做自己面對那樣的命運,多半也會被磨平所有血氣。捂住雙眼,不去深想,不去看清。一旦看清了,恐怕連活着的動力都會失去。

一股無能為力的悲哀蓋過了憤怒,顧澤低下頭去,與舒容予唇瓣厮磨。

“我在想你姐姐和姐夫昨晚的話。”舒容予喃喃,溫熱的氣息拂過彼此雙唇。

“別理他們。”

舒容予低低一笑:“還有你問的問題。我确實忘了該怎麽生氣,只會一個勁地躲,做縮頭烏龜。以前是因為就算生氣也不會造成什麽不同,後來就習慣了被左右。你姐夫說,要拿出點男人的樣子來……”

“他那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也是男人。”

“你太苛求自己了,容予。”顧澤再不言語,用力地吻了下去。他們像在末日前夕一般深深地長吻,擁抱着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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