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往事(已修)

黎明時分,顧澤毫無緣由地醒了過來。四下仍是一片昏黑,只有窗簾縫隙間透進珍珠色霧霭般的微光,提示他身在何處。顧澤向身旁摸去,指尖觸碰到了溫熱的軀體。他轉過頭,入目卻是舒容予的後背。

男人背對着他,在睡夢中無聲地蜷縮成一團。與數月之前的那晚一樣,與再之前許許多多的夜晚一樣,靜谧、孤獨、亘古不變,像灰色的岩石漸漸覆蓋上青苔。

仿佛這中間頓伏艱危的種種都未曾發生,而昨夜纏綿只是一場幻覺。顧澤盯着那道背脊,突然冒出一股指向不明的怒火。他伸手環過舒容予的腰,略一施力,粗暴地将他扳過了身來。

舒容予幾乎立即張開雙眼,目光疲憊卻清醒,讓人懷疑他是否真正入睡過。顧澤一愣,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卻見舒容予息事寧人地笑了笑。

“幾點了?”舒容予用氣聲問。

“還早,再睡一會吧。”

舒容予往他懷中靠了靠,重新合上眼。兩人緊挨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似乎不願驚擾空氣中懸浮的溫柔倦意,然而那脆弱的粒子還是消散無跡了。他們都知道對方醒着。僵持半晌,顧澤嘆了口氣:“抱歉,吵醒你了。”

舒容予閉着眼睛沒有回答,只翹了翹唇角。顧澤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漸漸明白過來。對方正熟稔地利用着沉默,讓這個話題自行結束。剛剛壓下的無名火再次騰起:“你不生氣嗎?”

垂下的睫毛翕動了幾下:“為什麽要生氣?”

“大清早被無緣無故地弄醒,不管是誰都會詢問一下原因吧?可是你,連責怪都……”

自己聽上去簡直在故意找茬。

舒容予睜開眼:“小顧……”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你怎麽了?”

顧澤煩躁地翻身下了床。他的枕頭中間留着淺淺的凹痕,舒容予躺在原地凝視着它。耳邊傳來一連串聲響,顧澤端着一杯熱水走了回來,扶起舒容予,喂他喝了一口。

熨帖的暖意流過咽喉,緩解了初醒時的不适。舒容予雙唇濕潤,黑暗中他的雙眼也是濕潤的,映着一星清苦孱弱的晨光。顧澤放下水杯,在床沿坐下:“我剛才發現了一件事情。”

“什麽?”

“這麽多年,我一次都沒見過你生氣。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其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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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僅僅這樣,或許只是體現了他的涵養。但還不止于此。仔細回想起來,似乎無論被怎樣對待,他所看見的舒容予從來沒有不滿、沒有質疑、沒有即使是最微末的異議。做人到這份上,已經不能用涵養來形容,而到了逆來順受的地步。

“我要你教我配音,你就教了。我要你跟我來,你就來了。我要你愛我——”無力感攫住了他。眼前這個人像被隐形的提線牽引着,一言一行早已脫離了自身的意志。容予,你曾經拒絕過誰嗎?”

舒容予一言不發,神情中有種奇異的迷惘,仿佛他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天在走廊上靠近的是別的什麽人,你也會滿足他所有的要求,一直走到這一步。就算不是我,其實任何人都可以……”顧澤覺得嗓子發苦。不會有答案的,他想,自己永遠不可能從舒容予的口中聽見回答。

唇角突然貼上了一個柔軟的東西。溫熱的觸碰稍縱即逝,顧澤眨了眨眼,才回味過來自己是被吻了。舒容予半支起身體,被顧澤難得呆滞的表情逗得低笑起來:“傻孩子。”

顧澤低下頭。舒容予語聲中的親昵與這個稱謂都讓他心生酸楚。

舒容予又躺了回去,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似乎陷入了沉思。

“想聽一個故事嗎?”片刻之後他輕聲問。

顧澤心頭一跳:“如果你願意講的話。”

“并不是什麽精彩的故事。”

“沒關系,我全都想聽。”

舒容予閉上了眼睛,一時沒有出聲。當他終于開口時,卻說得緩慢而遲疑,仿佛在打量某處年代久遠的遺跡。

“有個普通的三口之家,夫妻相處和睦,唯一的兒子也非常可愛。但只有一個孩子畢竟有些孤單,所以當妻子再次懷孕時,雖然是個意外,他們仍舊決定生下來,讓兩個孩子互相做伴。夫婦倆都希望能有個女兒,可惜最後出生的又是一個男孩。

“看見新生兒的時候,父母雖然表現出開心的樣子,但心中還是藏着一絲不應有的失望。這并不是因為他有什麽缺陷,而是因為他的哥哥太出色了。同樣年幼的哥哥似乎繼承了父母所有的優點,比瓷娃娃更精致漂亮,而且聰明得超出了年齡。相比之下,這個弟弟就遜色了許多。

“夫妻倆當然知道這種比較和偏愛都是不應當的。他們期待小兒子能在成長中顯露出招人喜愛的地方,然而在漸漸長大之後,他依然是個平凡的孩子。既沒有過人的天分,也不會讨好大人,只有乖順和安靜勉強可以算作優點。他安分守己地上學放學,吃飯睡覺。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沒人費心去了解,反正不外乎作業、同學、無聊的玩具吧。有時候,他們簡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與此相反的是他的哥哥。這個長子一天比一天引人注目,無論走到哪裏都是關注的焦點。在他身上仿佛有種惡魔般的魅力,只要他願意,不僅能讓別的孩子俯首稱臣,連成年人被那雙烏黑的眼睛注視着,多半也會按照他的意願行事。他天生就是一名支配者。

“這對夫妻雖然寄望于長子,但也盡量公平地對待兄弟倆。他們供兩人接受同樣的教育,哥哥毫不費力取得的成績,弟弟卻要非常用功才能達到。同樣的鋼琴譜,哥哥掃過一眼就能流暢演奏,弟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似乎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襯托出哥哥的優秀。

“當哥哥長大到念初中的年紀,他的美貌已經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不管是誰看見那樣一張臉,都會愣怔一會兒。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青春活潑之美,比起太陽,他更像是黑洞……漸漸地,連他的親生父母都察覺到了異樣。已經過了孩童時期,作為男性那麽漂亮是不吉利的。而這個長子還顯露出了更多與衆不同的特質,讓他們既引以為傲,又隐隐害怕着。他智力驚人,卻不熱衷于學習,也不喜歡同齡人的游戲,即使偶爾參與其中,也只是為了獲得威望與服從。他的關注點全在與年齡不相符的事情上。

“有幾回,他的父親發現自己放在書房抽屜裏的文件被人移動過。盡管父親不相信僅從那些不完整的文件中能看出什麽,當他對上長子的目光時,卻有一種被看透了的可怕感覺。真的可能嗎?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是從什麽時候起脫離了掌控呢?……

“做商人的夫婦倆平時忙于工作,剩餘有限的精力幾乎全耗在了長子身上。不可避免地,那個空氣般平庸的小兒子愈加被忽略了。好在他早已習慣了平庸,雖然寂寞,但還算正常地長大了。在很小的時候,他每次生日許下的願望都是相同的,希望父母和哥哥能多陪自己玩一會兒。後來他發現許願沒有用,撒嬌或是哭鬧也收獲不到效果,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更加聽話一些而已。

“旁人所說的手足之情,在這對兄弟之間并沒有多少體現。哥哥即使什麽都不做,也能讓人為自己瘋狂。有時他會心血來潮地逗一下弟弟,看着對方僅僅因為自己的靠近而快樂起來,覺得十分好笑。或者他會微笑着說幾句惡毒的話語,然後觀察弟弟哭泣的樣子,就像觀察一件試驗品。

“這世上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試驗品,弟弟只是其中最無趣的一件。

“慢慢地,弟弟發現了家人都在撒謊。母親溫柔地誇獎自己給她的賀卡,卻在第二天就忘了它的存在。哥哥始終面帶微笑,其實卻是在生氣。他很害怕他們生氣,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而他們也從不明說。他成長為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每天做的就是努力不給他人添麻煩。不知不覺中他學會了一項本領。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它足以被稱為本領。

“他僅憑語聲就能猜出一個人內心的想法。

“母親誇贊賀卡的時候,心裏正在想別的事。哥哥一秒鐘前還是高興的,現在已經意興闌珊。這些信息對他很重要,因為如果自己不及時作出反應,就會聽見生氣的聲音……”

舒容予停了下來,因為靜靜聽着的顧澤突然俯身,抱緊了他。

年輕人的懷抱堅實而溫暖。舒容予依舊閉着眼,擡手摸索到顧澤腦後的頭發,用手指輕輕梳理着。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某方面超過哥哥。”

“才不是。”悶悶的聲音從肩窩裏傳出來,“他樣樣都比他哥強。”

舒容予輕笑了幾聲。顧澤就着擁抱的姿勢躺到他身旁:“後來呢?”

“……讀高中的時候,哥哥出櫃了。

“事情的起因是與哥哥同校的一個男生割腕自殺了。警察在遺書中發現了哥哥的名字,打電話到他家進行調查。接電話的是他父親。

“那天晚上弟弟被鎖在書房門外,模糊地聽見父母與哥哥在裏面說話,父親在怒吼,而母親在哭。他不敢敲門,又不敢走開。但很快地,吼聲和哭聲都低弱了下去。他無從知曉他們談了些什麽,卻永遠也不會忘記房門再次打開時,父母看向哥哥的眼神。那眼神陌生而冰冷,仿佛站在他們面前的不是親生兒子,而是什麽嗜血的妖魔……

“哥哥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櫃了。父母再也沒在他面前提過那件事——或者不如說,他們從那以後就不怎麽和他說話了。校方對那個男生自殺的原因三緘其口,但流言還是迅速擴散開來,哥哥經過的地方總有人指指點點。‘就是那個人害死了他,’他們說,‘你只需要看看那張臉。’盡管如此,哥哥的追求者有增無減。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能讓人心甘情願、前仆後繼地為他們去死。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對于兄弟兩人來說,或許都是各自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哥哥連表面的順從都懶于維持了,夜不歸宿地玩了一陣。而弟弟,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了父母的關注。

“對長子徹底死心的夫妻倆,終于将目光投向了平凡的幼子。現在繼承家業和傳宗接代的期望落到了弟弟身上。父母語聲中前所未有的關心,以及隐約的歉疚,都讓他惶恐不已,好像黃粱一夢随時會跌落雲端。仿佛為了印證他的不安,那詛咒似的聽力總能讓他發現些奇怪的地方……

“父母一直避免提及哥哥,有時不經意間說到,父親便會咒罵幾聲,而母親則只是嘆息着轉移話題。但奇怪的是,他們的語氣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殘留的溫情,有的只是徹徹底底的恐懼。

“什麽樣的父母會害怕自己的孩子?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原因,他更不明白為什麽書房自那以後就上了鎖。

“每個人都守着秘密,每個人都在粉飾太平。連他自己也一樣——他買了一支錄音筆,偷偷地錄下父母的聲音,晚上躲在被窩裏一遍又一遍回放。聲音是唯一安全可靠的東西,永遠不會對他撒謊。就是從那時起,他養成了随時随地錄音的怪癖。而等他終于知曉答案,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平靜無波的敘述聲突然低弱了下去。舒容予擡眼看着顧澤,幾不可見地笑了笑。顧澤心裏多少猜到了後續,不由得握住他的手。

舒容予吸了一口氣:“原本老實本分的夫妻倆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不知何時與黑道有了牽扯。他們将最私密的賬本藏在家裏,卻被長子從中看出了端倪。哥哥既不關心父母的事業,也不在乎他們的安全。他在發現賬本之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複印它們,用做要挾父母的籌碼,換取自己為所欲為的權利。”

舒容予低笑一聲,“天真的、任性的孩子啊……如果在當時就知道即将發生什麽,他的選擇會不會有一點不同?可是誰又能預測未來呢……”他的聲音愈發低微,仿佛浸入了幽冥,吐出的字句忽而染上飄忽的鬼氣。

“有一天上午陽光正好,他們一家人都坐在轎車上,車廂裏放了一只大行李箱,朝機場駛去。哥哥要去很遠的城市念大學,是母親提出全家一起送他。他們都不記得上次像這樣聚在一起是什麽時候了。車裏的氣氛很緊張,四個人都沒有說話。後來母親終于試探着問哥哥時間,她的聲音又膽怯又溫柔,好像在哀求他似的……他微笑着回答了她。母親幾乎哭了出來,父親雖然沒出聲,但看上去也松了口氣。然後父親開了個拙劣的玩笑,母親尖聲笑了起來……”

顧澤感覺到掌心裏的手一陣陣發冷,那溫度順着血脈絞入自己體內,拖着心髒沉沉地下墜。他收緊五指用力捏了捏對方:“容予?不如我們就講到這,下次再——”

“然後車子拐了個彎,母親正回頭對兄弟倆說話,突然之間……突然之間,一輛貨車從斜刺裏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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