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雲被一串汽笛聲驚醒,三魂七魄都還迷迷瞪瞪,眼睛卻已經睜大了,着急又好奇地看外頭的世界。他看到汽車正駛上外白渡橋。
車窗外傳來雜亂的濤聲,像是蘇州河和黃浦江在互訴衷腸,可水面上的人偏偏不識相,非得用長長短短的汽笛打斷它們的字字句句,惹得這一河一江發了脾氣,濤聲愈來愈響,那江河浪頭上的貨輪,客船,簡陋的舢板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各自在波濤滾滾中施展神通。
正值夕陽低垂,日光迷離之時,恰是個好睡的光景,枯雲那方才被汽笛聲驚起的魂靈又飄飄然要帶他入夢,他整個人懶懶散散地陷在皮座椅裏,唯脖子向前伸着,仿佛是被外頭那極美的天色勾住了衣領。紫粉色的晚霞如紗般自雲端輕輕抖落,這薄紗一角落在那水天交接處,被卷進了黃浦江裏便成了道道粉色的浪,為這洶湧的江水平添了幾分柔媚。
江面上的日頭落得更低,及至低到了水下面,唯剩下那蓋不住的粉光溫柔撒播,将外灘籠進了個小世界裏。這世界裏唯有浪漫旖旎的風光,似一處精致美觀的玻璃花房。
下了外白渡橋,司機将車速放緩,枯雲的眼皮一耷一閉,差點又睡過去。汽車停在禮查飯店門口,他從車上下來時,仍是個頭昏腦脹,睡眼惺忪的情形。司機問他讨車錢,他困得厲害,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想當然的以為還在昨夜的牌局,手上做了個丢牌出去的動作,扔下幾枚銀洋,轉頭便栽進了禮查飯店。
禮查飯店內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都是些時髦男女,西餐廳門前和電梯口最最熱鬧,幾個華人面孔的摩登女郎結伴來開洋葷,另有一群發油擦得水亮的滬上公子哥要去二樓打彈子,洋人面孔反而成了稀罕。枯雲沿着走廊往飯店深處走,他對黃油黑葡萄酒興趣寥寥,打落袋的本領更是一竅不通,他要找去的是禮查飯店裏頭名聲最響的宴會廳,孔雀廳。
禮查飯店享譽上海,內外裝潢皆是別致華美,數間別具匠心的套房,宴會廳中最叫人津津樂道,獨樹一幟的莫要屬這孔雀廳了。白天時,修飾屋頂的彩色玻璃經由日光照射自然在地板上落下了仿似孔雀開屏般的影,到了晚上,這兒就成了個熱鬧非凡的跳舞場,歐洲舶來的宮廷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美酒盛馔取之不盡,那玩樂的興頭也是永無止盡,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的。深夜離別時也并不會有人惋惜感慨,賓客們都明白,這分別不會太久,不消半日,他們的下一輪狂歡便又會開始。
枯雲一路走來,走廊上的黃色面孔漸漸絕了跡,到了孔雀廳門口,只見大門緊閉,兩個門僮守在左右,邊上還豎着塊紅紙木牌,上頭用中英兩種語言寫有兩行大字。枯雲不識英文,只看得懂那漢字寫的是:交際茶舞會,閑人勿擾。
每逢周末,孔雀廳除了供給洋人開設交際茶舞會再無他用。與上海別處的舞會不同,禮查飯店的交際茶舞會概不對外兜售舞票,且只宴請活躍于政商各界的洋人,連在裏頭端茶奉水的侍應都是從白俄流亡至此的貴族豪紳,可謂架子搭足,拒國人于千裏之外。今晚這場舞會的籌辦人是個做煙草貿易的英商大班,枯雲與他素未謀面,他也非要人貴賓,更不是拿外國護照來上海掘金,聲色犬馬的西洋浪蕩子,他三個月前才從南京來的上海,昨夜與人通宵打牌,眼下還都提不起勁來,哈欠連連。
枯雲半掩住嘴又打了個哈欠,那兩個門僮中的一個和他搭了句話:“密斯特枯,怎麽今天瑪莉亞小姐不和您一道?”
枯雲擺擺手,道:“別提了,瑪莉亞小姐昨晚拉我打了十六圈麻将牌,自己昏倒在床上,硬要我來替她充充場面,和她的托尼叔叔問一聲好。”
此言非虛,門僮問起的這個瑪莉亞小姐恐怕此時正在她愛棠路的香閨裏頭呼呼大睡呢。
門僮陪了個笑,戴着白手套的雙手握住了大門把手,那門縫中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還有一點弦樂聲。枯雲拍了拍身上的雪白西裝,往前邁了一小步,他勉強擺出樂張笑臉打算應付些社交場上興許會遇到的熟面孔,心裏算計起了別的事,那孔雀廳的大門忽然間在他面前完全打開了。滿室光華撲面襲來,枯雲一愣,臉上的笑容加深了,這笑如今是發自他的真心了。
孔雀廳裏的歡聲笑語,璀璨燈光終于是将他拉攏了過去,六神歸位,他已完全清醒了過來。
一個侍者端着托盤從枯雲身邊經過,枯雲順勢拿了杯香槟,呷了口酒,佳釀沾唇,還未得空咂摸品味,他便見到人群中有人沖他舉杯示意。那是名紅發圓臉,短胖身材的異國男子,枯雲認得他,笑了笑,朝他走了過去。這名男子是個意大利人,枯雲喚他作密斯特卡比諾,瑪莉亞則稱呼他為托尼叔叔。這位托尼叔叔在意大利領事館做事,同他的瑪莉亞侄女一樣,熱衷社交,每有舞會必見他的短胖身影在舞池中陀螺般旋轉。枯雲能進到這孔雀廳的交際茶舞會游戲,瑪莉亞和托尼功不可沒。
這瑪莉亞乃是在法租借開有三間洋行的意大利商人安東尼的女兒,她的母親是個被賣到威尼斯去的小腳舞女,與她的父親在水城發生了一段哀婉纏綿的羅曼史,命運讓她成為了父親的妻子,一座礦山,一片葡萄酒莊園的東方女主人。這段羅曼史一共孕育出了三個孩子,瑪莉亞是家中老幺,母親于去年因病過世後,她便來到了母親的故鄉,上海。她在上海旅居已有三個年頭,且是沒有要回意大利的打算的,若要說她是愛上海這座城市,勿寧說她是貪圖享樂。這位形容妍麗,家庭富裕的十八歲少女正在最無憂無慮,擁有大把青春和金錢可供揮霍荒唐的時光,無怪乎她成了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她尤其愛舞,舞池中的她好似一只花蝴蝶,上海于她,仿佛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永遠有聞不完的花香,嘗不盡的花蜜,還有那無數的玩伴和情人。
枯雲的華爾茲跳得好,瑪莉亞和他就是在跳舞場裏搭上的線。枯雲長得還很漂亮,他有異國血統,一雙異色眼睛生在張五官深刻俊美的臉蛋上,光是木木然站在一處就好似一卷美麗的畫,叫人看了又看。也是沾了這具混血皮囊的光,枯雲就算是出現在跑馬總會的看臺上,紅頭阿三也不敢對他下逐客令。
禮查飯店的交際茶舞會是瑪莉亞最愛攜枯雲前往的地方,他漂亮,舞姿優美,帶出去體面,着實臉面生光。論起愛面子,要虛榮,瑪莉亞的勁頭可不輸任何年輕小姐。
枯雲的身世瑪莉亞也很中意,他自稱自己的父親是孤身來滬的美國學者,母親則是留過洋的世家小姐,兩人于一片紫藤花園私定終生,而後母親未婚先孕,東窗事發,羅曼蒂克成了一樁有失顏面體統的龌龊。他出生後不久便被送到了南京的親戚家撫養,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瑪莉亞聽過他的身世後深受觸動,淚珠漣漣地握住枯雲的手,說:“我的法米,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法米了。”
法米在意大利語中是親人的意思。
無緣無故多了個洋親戚,這洋親戚還熱情得不得了,偏要和枯雲手挽着手逛公園,買百貨,為此還鬧出過不少烏龍和流言。有陣子,枯雲也是手足無措,不過有件事,枯雲還必須感謝他的這個洋法米,他從前非常不喜歡他的姓,“枯”,枯朽枯萎枯敗,沒有一件好事,聽上去怪喪氣的。別人問他名諱,他只道自己是古先生。還是這個洋法米點化了他,告訴他說,你這個姓很酷。
“酷是什麽意思?”
洋法米說:“就是很冷酷的意思。”
枯雲聽後,歡喜了起來。枯萎,他不喜歡,但是冷酷,他喜歡,聽上去就十分潇灑,有派頭,是要叫別人都對他另眼相看的一個姓。那以後逢到自我介紹時,他便說:“鄙姓枯,密斯特枯,和冷酷一個意思。”
瑪莉亞和枯雲的關系非常純潔,她對他并無多餘的愛意,盡管無論是意大利還是中國,人都可以和人的法米結婚,但瑪莉亞偏愛的從來都不是枯雲這樣的美男子。她對壯碩的青年人青睐有加,這只花蝴蝶東聞聞,西嗅嗅,卻從未落過腳,她曾對枯雲說過,愛情稍縱即逝,友誼地久天長,以後她要和枯雲一起留在上海,終生為伴。
枯雲忙推辭,他自有他的伴侶,可還沒淪落到要找人搭夥,共度餘生。
他的伴侶是個大忙人,大名枯雲是不知道的,只是無意中聽過他透露,似乎是叫寶山還是寶生,總之裏頭有個寶字。枯雲曉得他的乳名,喚作阿宏,阿宏說了,乳名才是給最親最愛的人叫的名字,大名那都是個別人呼來喝去用的,他對大名是沒有感情的。
阿宏會講話,說出來的都好像在蜂蜜裏泡過。枯雲也愛聽他說話,阿宏每一開口,他就會安靜下來,放下手上的事和心裏的任何雜念頭,專心致志聽阿宏說話。
阿宏喚枯雲“小雲”,他時常會摟一摟他,抱一抱他,低着聲音,用他那雙溫柔多情的黑眼睛向他傳送脈脈愛意。這之後,他就要開始向他道歉,賠不是。
他不該連續一個多月都不和他聯系,不來找他,不來見他,一個電話口信都沒有,一封電報都不拍過來。
他不該去廣西,雲南,杭州,紹興去做那些危險的生意。
這些生意的名字和涉及的事務,他是不會告訴枯雲的,那些事可都太危險了,他一人承擔已經足夠,枯雲一旦獲悉,那危險便也會降臨到他的身上去。他不要這種事發生。
他更不該把他一個人留在南京,還不準他出去打牌,不準他去書場聽書,去玄武湖走一走他也不願意他去。誰叫他愛他呢,深深愛着,不願讓別人見到這麽美,這麽好的一個小雲。
總而言之,阿宏就是有這個本領能找出自己千不該,萬不該的種種理由來和枯雲說抱歉,又總之,他的千千萬萬不應該都是為了枯雲,為那天路過夫子廟,他從一盞花燈後頭看了他一眼。
某日,阿宏再次痛切反思了讓枯雲獨守南京,受相思煎熬之苦後,他勸說起枯雲,希望枯雲能到上海去。他在南京只是做寓公,到了上海他照樣可以做,如今銀行業務發達,每月收數非常便捷。況且他自己雖常在江浙走動,但家和公司畢竟都在上海,枯雲要是過來上海,他們兩人便天天都能碰頭,燒水淘米一切家務大可交給請人來做,就連這個人選,他也已經替枯雲物色好了。一個從前在他家裏做事,喚作珍珍的小娘姨。
枯雲喜住公寓,他愛一眼就能望盡的居所,阿宏到底是個體貼的有心人,公寓樓也為他選好了,選址在霞飛路,出入十分方便。枯雲愛起人來一門心思,阿宏說什麽他都聽,又見阿宏想得這麽周到,事情辦得這麽妥帖,他立即答應了。倒是阿宏還和他說:“小雲,這間公寓只是暫時的,等我新的公館裝修好,我們就一起搬進去。”
枯雲是從未往同進同出這件事上想過的,這世間畢竟是個男.歡女.愛的世間,他與阿宏戀愛,他能時常見到他,與他講講話,溫存一番對他說已是奢侈,聽到阿宏竟還有這方面的打算,枯雲當下鼻子發酸,就落下了眼淚,什麽行李都沒打包,手上的租約印章銀行折子全都交給了阿宏處理,依着阿宏的提議,連夜做火車先到了上海,布置愛巢。
不過阿宏實在太忙,枯雲搬到上海後,依舊是十天半月才能同他吃上頓夜飯。前陣子吃夜飯更是吃得不順意,阿宏在飯桌上唉聲嘆氣,好幾次将筷子拿起又放下,明顯是有難言之隐,愁腸滿腹。枯雲看不得愛人難過,就問他出了什麽事。
阿宏開了幾次頭,都沒能說下去,枯雲好言好語勸了許久,阿宏才坦白。原來他是在證券上栽了個大跟頭,蝕了二十萬老本。二十萬可不是小數目,驚駭之餘,枯雲忙問他有沒有在別處借錢,要是需要,他大可以将南京幾處房産賣了給他抵債。阿宏聽後,一把摟住他道:“這怎麽能行!你要賣,我也不讓!那錢我是不會收的!”
枯雲十分感動,阿宏又說:“我銀行裏還剩幾千塊,這回也不做什麽生意了,不癡心妄想了,我想我們開個咖啡館。”
枯雲人雖還很年輕,正是青春,卻沒任何要奮鬥翻本再将那二十萬賺回來的幹勁。他骨子裏貪圖安穩,好逸惡勞,聽到這個主意,當下就同意了。
得到枯雲首肯後,阿宏立即去籌備咖啡館的事宜,又是許多天沒有下落,後來再登門時,他臉色發青,很是憂愁。他依舊是不肯和枯雲訴苦,但他一犯愁,枯雲更愁,愁到後來生了氣,還和阿宏發了脾氣,阿宏這才将自己遇到的麻煩事講給了他聽。原來他在法租借尋到了爿店鋪,地段優良,房屋布置也都十分可愛,可是營業執照遲遲批不下來,他想來想去,只有可能是因為之前一筆生意,他得罪過法租借公董局的一個人物,才落到了今天這樣的下場。
他道:“小雲,咖啡館我看我們是開不成了,我沒用……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那幾千塊錢我用來去公董局疏通,結果他們翻臉不認人,唉,怪只能怪我當年下手太狠,得罪什麽人不好,得罪了法國人,唉!”
阿宏捶了下桌子,咬着嘴唇,苦悶異常。
枯雲看着他說:“那就不開了……我們回去南京,不在上海過了!”
阿宏眨眨眼睛,望着枯雲:“那不行啊,之前我說要開咖啡館時,你多麽高興啊,我是不想掃你的興,唉!是我沒用……得罪的是他們的長官,除非認識總董事,副總董事,小雲,你最近不是常和那個意大利的瑪莉亞小姐來往嗎?她那裏有沒有什麽門路?”
枯雲想了想,說:“我替你去問問,或許有辦法。”
阿宏激動地一把握住了枯雲的手:“實在不行就說是瑪莉亞小姐要開咖啡店,我的名字不好用,外邊的人又都知道我有個你,那就挂名在小娘姨身上好了。她是自己人,你信得過她的吧?”
枯雲點了點頭,這個小娘姨平時話不多,但是做起家務,跑起腿來沒有二話,把枯雲和阿宏都照顧得舒舒服服,她煮的那手飯菜更是叫阿宏贊不絕口。
隔天枯雲便找了瑪莉亞出來喝咖啡,打聽之下得知周末禮查飯店的交際茶舞會,法租借公董局的副總董馬修會赴宴。枯雲回家後立即将這個風聲告訴了阿宏,阿宏卻又犯起了愁,禮查飯店的舞會,他可進不去啊。
枯雲露出了點得意的神色,寬慰他,讓他不要擔心,阿宏去不了,可不還有他嗎?這幾個月他早就在禮查飯店混了個臉熟,和副總董套近乎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這件事他一定會替阿宏辦好了。
阿宏對他千恩萬謝,捧着他的臉蛋親了嘬嘬嘬親了許多下,枯雲被他親得暈頭轉向,滿心的歡喜和愛,那晚抱着他就沒撒過手。
今晚瑪莉亞不在身邊,枯雲頭一遭獨自游走于孔雀廳,心裏本有些犯惬,可想到阿宏,枯雲便覺得有了底氣,和托尼比手畫腳交代完瑪莉亞的行蹤後,他滿屋子找起了人。那公董局的副董他見過一張照片,是個棕色頭發,綠色眼睛的瘦高個,約莫四十幾歲的光景。那模樣雖是牢記在心裏了,可孔雀廳人頭攢動,洋人的面孔在枯雲看來又多有相似,要找到這個馬修并非易事。
正在他着急的當口,枯雲近旁忽地冒出一把聲音,那人講的是中國話,枯雲轉頭看去,他近旁不知何時站了個西裝筆挺的華人公子哥,身材纖長,臉孔英俊,笑眯眯的眼睛很是抓人,看上去至多二十出頭。
若是在平時,禮查飯店的交際茶舞會上冒出這樣一張面孔,枯雲怕是要将這人好好打探一番的,可眼下他就只記挂着要替阿宏找到那個馬修,一心不能作二用,那公子哥沖枯雲一笑:“可算讓我找到個能說的上話的人了,你會說中國話吧?”枯雲也只是敷衍着:“嗯,會。”
公子哥樂歪了嘴,朝枯雲伸出了手,枯雲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絲毫沒注意到這個公子哥的動作,那公子哥也是個會胡調的,自己給自己打圓場,笑着從枯雲身後擺着的一只瓷花瓶裏頭抽了朵紅玫瑰出來,陶醉地一嗅花香,道:“本來我是在看花的,心想這紅玫瑰長得真是漂亮好看,後來您一站到這裏,您瞧,玫瑰都黯然失色了,枯萎了去。”
說着,他扯下玫瑰花上一片邊緣露出點萎黃的花瓣,扔到了小圓桌上。枯雲始終惦記着要找馬修,心猿意馬,哪裏顧得上和他說俏皮話,扯出個笑容就要走。那公子哥不依不饒地,一伸手攙住了他的胳膊,徑自報上家門:“尹鶴。”
枯雲意思意思和他握了個手:“枯雲。”他那眼神還在滿場亂跑,尹鶴又道:“密四特枯來找人的?”
說話間,枯雲渾身一震,他看到馬修了,他才從孔雀廳外進來,甫一現身就吸引了衆多目光和賓客。枯雲生怕錯失良機,撇下尹鶴便也跟着人群朝馬修擠了過去。好不容易,他從人群的外圍擠到了中心去,那馬修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枯雲忙不疊要和他客套,馬修卻也十分有禮貌,但凡要與他說話的人他都一一回應。到了枯雲這兒,兩人對視一眼,握一握手,枯雲試探着問:“馬修先生,能否借一步說話?”
馬修的綠眼珠在枯雲身上滴溜溜轉了一圈,說道:“這位先生有什麽事情便在這裏說吧。”
“這裏人多口雜……”枯雲笑着,“有件事務想要咨詢下馬修先生的意見。”
這句話可是他琢磨了三天才錘煉出來的句子,馬修并沒立即回答。枯雲一時忐忑,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處看了,那滿屋子環繞的悠揚樂聲他早已聽不到了,唯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砰砰亂跳,他是渾身上下都沒了主張了。
這時,馬修偏過頭來與枯雲耳語了句:“306房,我們可去那裏詳談。”
聽到這個房間號,枯雲喜不勝收,先前他還怕這個副董油鹽不進,沒成想竟願意和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談話。枯雲臉上的笑容跟着綻開,同那馬修點了點頭,悄悄走出了孔雀廳。他步行往三樓去,他需要些時間來盤算過會兒怎麽與馬修說明來龍去脈,又或者什麽都不說,只道自己想開間咖啡館,可馬修倘若追問他為何不走正常程序時怎麽辦呢?
那就坦誠相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是軟硬兼施,只要過會兒是他們兩人單獨談話,他總有辦法能說服他。枯雲沒來由地自信起來,他以前從沒辦過這樣的事,但他相信今天他就能辦成,把阿宏苦苦等待的營業執照拿到手。
念及阿宏,枯雲眼前已經浮現出阿宏得知執照獲準後的快活模樣了,此事塵埃落定後,阿宏對他必定是充滿感激的,或許還有些刮目相看的情緒,說不定從此他在阿宏心裏能分到點崇敬的念想。
可能會被愛人崇拜這件事幾乎要沖昏枯雲的頭腦,到了306套房門前,他敲了敲門,馬修已經在裏頭了,他來給枯雲開門,枯雲滿身的歡喜藏也藏不住,他本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有番青春活潑的滋味。馬修将他領進屋裏,枯雲便說:“副董先生,其實是這樣的……”
馬修卻打斷了他,食指尖壓在自己嘴唇上,對枯雲道:“放松些,玩得盡興了,我們什麽都好說。”
枯雲很是聽話,心道自己在別人的地盤,還有求于人,他說什麽便暫且先聽着吧。他還猜想道,莫非這位副董先生愛玩撲克?撲克他可不拿手,若是麻将牌,他還能陪着搓上幾把。馬修卻沒拿出任何消遣的把戲,他打了個電話,叽裏咕嚕說了一通,他挂了電話後,枯雲又想和他說咖啡館的事,馬修還是不願聽,給他倒了杯酒。他人是很溫和的,頗具親和力,枯雲想也沒想,就于他幹了幾杯,他酒量不佳,人已微醺,意識不清之際感覺自己從沙發上飄到了床上。
枯雲想自己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誤事了,那邊廂馬修又來給他灌酒,這酒又推辭不得,枯雲進退兩難之時,套房外又進來了一個人。見到這人,枯雲還當自己眼前是蒙上了半塊黑布條,及至那人走近了,他才回想起早前聽說過的黑皮膚黑面孔的族群來。這黑人比紅頭阿三還要黑,人高馬大,頂天立地站在他面前,不由分說就脫起了衣服。
枯雲一下看呆了,他瞅瞅馬修,這個副董已喝得兩眼發紅,那和黑人自己脫自己的衣服,他就來伸手扒枯雲的衣服。枯雲自認腦子不太聰明,可對肉體情事卻是十分敏感,先前那幾杯迷魂湯是把他的這絲敏感都給灌沒了,如今衣服被人扒去兩件,枯雲才算是覺出異樣來了。他掙了下,那馬修不知是怕他跑了還是如何,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此時黑人的衣服已經完全褪下,枯雲一眼看過去,吓得差點大叫,那黑人杵在他面前,腿間的物事活像個驢棒槌!
馬修嘬了枯雲的臉蛋一口,掐了把他的屁股便去扯他的褲子。
枯雲腦裏轟轟作響,要說這個馬修自己提槍上陣倒也不是什麽怪事,可找了個驢棒槌是怎麽回事?!枯雲沒空細想,要他被根驢棒槌收拾他可不幹!
枯雲不敢看那黑人,他想拔腿就跑,但馬修死死按住他,況且他心裏實在害怕,兩條腿打着顫,怕是就算能有開溜的機會,他估計連站也站不穩。趁枯雲放空出神時,馬修沖黑人使了個眼色,那黑人欺身便靠近了過來,枯雲這回是地地道道地兩眼一抹黑了,尖叫了聲,頭往邊上一扭,哇啦就吐了出來。
馬修和那黑人都愣在了原地,枯雲急中生智,一擦嘴,陪了個笑,道:“剛才喝多了,怪臭的,我去洗洗再來和兩位玩。”
言罷,他還脫了鞋子,放在床邊,說:“我可不是要開溜,大家都是體面人,這雙鞋子我先留在這裏,一個體面人總不會這樣就跑上街去吧?”
他使出渾身解數,硬是憋了個滿目含春的笑出來,馬修不疑有他,放他去了浴室。枯雲左搖右晃地站起來,扶着牆鑽進浴室。他這會兒恢複了些許,酒也醒了大半,看到面前一扇小窗,提起褲子趕緊翻窗跑了。他可從來不是什麽體面人,緊急關頭,光着屁股他都能栽進人堆裏去。房間只在三樓,離地不高,枯雲也算是個翻牆高手,利落地爬到樓下,連滾帶爬逃過了外白渡橋,攔了輛黃包車直接回了霞飛路的公寓。
這一路上他都心有餘悸,咬着手指想來想去地琢磨一件事:營業執照沒能談成,還放了公董句副董的鴿子,這下不好和阿宏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