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枯雲到家後洗了把臉,便和衣在床上躺下了,這一夜是輾轉難眠,他想到可以托人送信去給馬修賠不是,那馬修會不會接受呢?就算他器量大,接受了,可再想從他那裏攫點什麽好處,給阿宏牽線搭橋,難保馬修不會再找兩個三個驢棒槌來戲弄他;馬修要是不接受,那公董局這條路是肯定行不通了,法國人同根同種,一個鼻孔出氣,哪會輕易賣他這個外人面子?

枯雲長嘆一聲,這人是被他得罪了個透,但他覺得阿宏是不會怪罪他的,只要他把來龍去脈告訴了他,他說不定還要為他去出頭,去痛揍那個法國人!

不行不行,枯雲躺在床上連連搖頭,這事還是不能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事情是他沒辦好,還要給阿宏惹一身臊,這可怎麽行。

枯雲咬緊嘴唇,轉念又想,大上海又豈是法國人獨霸的地盤?法租界不行,那還能去英國人,美國人,日本人的地方嘛!再者,他們還可以回南京,他在南京有十間鋪頭,都是頂頂好的市段,随便頂一間來做,日子或許不會像如今這麽滋潤,可大體生活是不成問題的。枯雲從床上坐了起來,嘴角隐隐顯露喜色,只要和阿宏在一起,哪怕天天粗茶淡飯,他也心甘情願。但是阿宏呢?阿宏會理解他嗎?

畢竟他是一個處處為他着想的貼心情人,有情飲水飽,他又怎麽會不理解,不明白呢?

枯雲稍稍松了口氣,可一顆心還是緊緊揪着,過往種種歷歷在目,阿宏對他的那些好,那些照顧,那種種貼心舉動既是他會願意與他同甘共苦的明證,又成了一記記響亮的鞭笞。枯雲自責了起來,阿宏如此待他,冬天為他暖手,夏天徹夜不睡為他扇風驅蚊,他嘴巴饞了,随口說一聲要吃桂花糖藕,阿宏冒着大雨就給他買了回來,蘋果他給他切好,橘子他替他剝成一瓤一瓤,西瓜他給他把瓜籽一粒粒挑去。

他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好,他卻從未為阿宏做過什麽,他也沒有要求過,懇求過他的任何。想着想着,枯雲眼眶一熱,兩行眼淚奪目而出。

枯雲邊哭邊擦眼睛,他痛下決心,無論如何,這張營業執照他一定要幫阿宏弄下來。

這時枯雲眼前忽地閃現出一個人影,那是個英俊公子哥的身影。

尹鶴!

枯雲雙手倏地握緊,這位密斯特尹顯然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那他又是怎麽出現在一向不納華人,“閑人勿擾”的交際茶舞會上的?想必是大有來頭!

枯雲眼珠一轉,自言自語道:“得去好好打聽打聽這個人。”

他回憶起尹鶴在舞會上與他熱絡的勁頭,思維又發散了,他抱緊胳膊,牙齒格格打顫,出賣身體的事不到萬不得以他是絕不會幹的。但……如果是為了阿宏,如果他能瞞住阿宏,唉,那兩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枯雲又有些想落淚,但他忍住了,屋外的天色漸漸發青,泛藍。太陽不知不覺躍上雲頭,陽光透過玻璃窗湧入室內,枯雲也是躺不下去了,他趁珍珍還沒起身,蹑手蹑腳地刷了個牙,換了身衣服便悄悄溜出了門。他跑去敲隔壁相鄰楊妙倫的門,咄咄兩下,沒人應門,枯雲轉轉門把手,壓着嗓子說:“妙姐姐,是我。”

依舊是無人應答,枯雲整個人都幾乎貼在了門板上,他着急起來,不時往自己家門口看,他怕沒等到楊妙倫給他開門,珍珍就挎着菜籃子先出來了。珍珍畢竟是先前就在伺候阿宏的人,要是回頭她去告訴阿宏他一大清早就來找楊妙倫,阿宏再問起他找密斯楊是有什麽急事,他怕自己編不圓謊,露出了馬腳。他還不想讓阿宏發現昨夜發生的一切。

他來找密斯楊自然是有原因的,楊妙倫是名混跡各大跳舞場的陪舞女郎,見多識廣,心中仿佛是有一本花名手冊,上海灘中大大小小的名人名士,不光全都被她記錄在冊,他們各有什麽奇聞趣事她也都能娓娓說來。楊妙倫心中還有個明星夢,她名字最後那個“倫”字便是因着效仿王漢倫而添上去的。她還自繪了一張明星地圖,去哪兒能遇到民新影片的老總,《火燒紅蓮寺》最近又在哪裏取景,大中華的明星們在哪家咖啡館包場聚會,她都了如指掌。

自從楊妙倫入住枯雲隔壁的空房,阿宏便會時常提醒他少與此女子來往,說她是傷風敗俗之流,難登大雅之堂。阿宏并沒見過楊妙倫,他每次來找枯雲時都十分小心謹慎,他也與枯雲解釋過,他是白相人中的大人物,要是讓別人知道他在諾曼底公寓有個相好,他怕是要有人對枯雲不利的。枯雲并不怪對楊妙倫有所非議,他想,要是阿宏與楊妙倫能見上一面,他也會喜歡上她的。她一張鵝蛋臉,柳葉眉毛杏仁眼,天生兩邊嘴角微微翹,她人還很玲珑,與她在一起時總是歡聲笑語不斷,着實是個讨人喜歡的可愛女士。

枯雲畢竟才到上海不久,他又不愛主動與人攀談交際,與他走得近的人寥寥無幾,珍珍總是沉默寡言,瑪莉亞只熱衷交際出鋒頭,唯有楊妙倫,枯雲能與她說得上話。他今天來找楊妙倫,一是想打聽打聽尹鶴這號人物,二來也想就營業執照的事問問她的主意。

這楊妙倫不知昨晚瘋到了幾點鐘,枯雲接連又喊了好幾聲,最後實在忍不住用力拍了下門,那屋裏總算是傳出了點動靜。

楊妙倫來給枯雲開門,不等她說話,枯雲便先閃進了她屋裏去。屋裏很黑,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枯雲才說了個“妙”字,楊妙倫的手指頭就上來了,戳着他的腦門說:“作死啊,一大清早就來拍門,你兩手空空當個寓公不用上班,現在連睡覺休息都不用了是不是?還不讓別人上班,不讓別人睡覺了啊?”

枯雲開了燈,沖楊妙倫笑一笑,楊妙倫身上單穿了條粉綢的睡衣,一頭亂發,見到枯雲的笑容,翻翻白眼,一扭屁股從他面前走開了,坐到沙發上點了根煙。

枯雲跟着過去,殷勤地說:“又忙到很晚是吧?我給你捶捶腿吧。”

“去去去。”楊妙倫踹了枯雲一腳,翹起了二郎腿。枯雲嬉皮笑臉的貼過去,一口一個“妙姐姐”,好不親熱。

楊妙倫昨晚上班到深夜,覺沒睡夠,本是有些脾氣要發作的,可瞥到枯雲那張笑出了花的漂亮臉蛋,一口氣沒憋住,自己先噗嗤笑了出來,伸手擰了把枯雲的臉頰,沖他龇了龇牙,一條白花花的大長腿架到了枯雲大腿上。

枯雲趕緊給她捏腿按腳,楊妙倫眼睛一斜,吐出個煙圈,問他:“你說說,你的紅姐姐是不是又是半個多月沒露臉,讓你這顆小心髒又提到嗓子眼了?”

枯雲是常常與楊妙倫要聊起阿宏的,畢竟除了這名情郎,他生活中也再沒別的事情與話題了。但他很小心,只道自己有個大他五歲的情人,名字裏頭有個紅字。

枯雲今天暫且先沒提阿宏的事,他主要關心的還是尹鶴的背景。

“啊?你見到了尹家的四少爺??”楊妙倫一聽到尹鶴的名字,眼睛瞪大了一圈,那眼底的青圈兒也跟着消了幾分,人都精神了。她放下腿,拍拍身邊的位置,讓枯雲過去坐,她呢,整個人蜷到了沙發上,一支胳膊撐着沙發靠背,酥胸半露,說道:“你說他昨晚去了孔雀廳?那也不是沒有可能,尹家的四太太是個日本人,而且尹鶴人脈很廣,連洋人都要賣他面子。”

“他已經娶了四個太太了?”枯雲一個放松,那或許這個尹公子是不會要與他發生些什麽肉體關系的。

楊妙倫露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連聲數落枯雲無知閉塞,她道:“是他爸爸的四姨太!尹鶴是家裏的四少爺!”

枯雲撓撓鼻尖,那點憂慮又萦繞了上來。楊妙倫說起尹家的事便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她只管說,枯雲只管聽。

尹老爺尹千丈軍閥出生,戎馬半輩子,帶兵打到紹興時不知作了什麽想法,毅然決然棄甲從商,到了上海落腳,大幹實業。尹千翁家中六位太太,九個孩子,五男四女,這尹鶴便是他的三太太生下的孩子。尹鶴雖非家中長子,但尹家上下唯有他随父從商,名下已有多處實業,聽聞他也是最讨尹老爺歡心的那一個。

“大少爺從前當兵受了重傷,偏染芙蓉痛,常年卧床,命都要靠藥吊着,是個活藥罐子,二少爺呢去了南京幹稅務,三少爺進了教育局,出息是都出息,但都不如尹鶴混得體面,你看看人家,外國人的交際舞會都随便進出,我聽說啊伊和法國人的關系老鐵了,公董局的總董事見到他都要敬他三分。”

聽到此處,枯雲耳朵一動,眼睛都亮了,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個尹鶴他找定了!

這之後,枯雲全然忘了和楊妙倫就營業執照的事讨論一番,他這個人向來沒辦法同時琢磨兩件事,光是考慮如何聯系尹鶴已經用上了他的所有注意,哪還有空再想別的。

論及找人,枯雲首先想到了瑪莉亞,他從楊家出來後就溜回了自己家,珍珍出門了,枯雲放心地在客廳給瑪莉亞打電話。瑪莉亞很是爽快,什麽都沒問便給他找人要來了尹公館的地址。枯雲前腳挂了瑪莉亞的電話,阿宏的電話後腳就到了,聽筒那頭“喂”的一聲,枯雲眼皮一跳,他一聽就知道是阿宏的聲音,手都跟着發起了抖。他實在是有些心虛。

阿宏問起昨晚舞會經過,枯雲只道:“你放心,一切都辦妥了,咖啡館我會幫你挂在珍珍名下的。”

阿宏這時問他:“珍珍在不在家?”

“不在。”

阿宏遂說:“我怕他們也會發現我和珍珍的關系,這樣吧,我聯系了一個朋友的遠方表親,叫做蘇小霄,蘇州的蘇,大小的小,雲霄的霄,你先挂在她名下就是了。”

枯雲記下了這個名字,連聲說“好”,他是一刻也沒法面對阿宏了,趕緊撇下聽筒,拿上件外套便出了門。

他的心跳得飛快,阿宏的聲音猶在他耳畔,那是一把懷着多少期望,多少渴盼的聲音啊。他聽到他說事情已經辦妥時是多麽高興,多麽激動啊,連呼吸裏仿佛都帶着笑意。

枯雲抓緊了自己的手指,兩只手攥在了一塊兒,他攔了輛黃包車,往尹公館去。

尹公館位于貝當路,是一處被一人高的石頭牆壁包圍住的居所,在那石牆後頭還植有成排的高大杉樹,将尹公館的真面目徹徹底底掩蓋了起來。貝當路上十分幽靜,一陣微風吹過,杉樹娑娑作響。枯雲走到那連接兩片圍牆的漆黑鐵門前,門上裝着電鈴,他按了兩下,等待的間隙,枯雲踮起腳尖往門裏張望,透過枝桠縫隙,他依稀是看到一片鋪滿紅瓦的斜坡屋頂,未來得及再多看兩眼,那鐵門徑自打開了半扇,一個穿藍布長衫的長臉男子從裏頭探出了個半個身子,狐疑地打量枯雲。枯雲趕緊報上姓名,道:“昨晚與尹鶴公子在孔雀廳見了一面,當時匆匆,今天恰好路過貝當路,便想再找他敘上一敘。”

那長臉人起先不怎麽客氣,聽說枯雲是在孔雀廳見到的尹鶴後,一雙綠豆眼睛将枯雲又仔細看了個遍。枯雲的右眼是顆灰眼珠,左眼發藍,不用多說便知是個異國來客,他出門時雖然着急,可他熱衷治裝,随手一套衣服一雙皮鞋那都是頂頂精良的做工,頂頂時髦的款式。他的笑容又很得體,站姿挺拔,舉手投足間無不透露出自己是個頗值得交際的人物。

長臉人思量片刻後,說道:“您先随我來吧。”

枯雲一颔首,尾随着這長臉人進了尹公館。尹公館是座牆面奶黃的連體大宅,前院的花園洋味濃厚,西洋油畫中最普遍的天使與少女的大理石像随處可見,翠綠的草坪上零星點綴着靜心修剪成或球或方各式形狀的矮樹叢。公館門前挖出了個噴泉水池,清波蕩漾中有數尾錦鯉游曳。枯雲深呼吸了一口氣,群杉環繞中,這尹公館好似遠離塵嚣的世外桃源,空氣裏彌漫着的自然氣味叫人沉醉。

進了尹公館,長臉人安排枯雲在大客廳裏稍作等候,他這就去找四公子通報。

尹公館中亦保持着貝當路式的安寧與靜,這反倒叫枯雲犯起了嘀咕,偌大的房子聽不到一點響動,哪裏像是有六位太太,九個孩子住着的地方呢?

莫不成尹老爺那幾位太太關系不睦,并不全都住在一處?

尹老爺如此有頭有臉的人物,豈會讓這種失臉面的事情發生?

那便是時間尚早,一家老小都還睡着。上海的時髦人物們素來是不貪慕早晨時光的。

枯雲想到此處,看了眼客廳一角的落地時鐘,才是早上八點多兩分,豈是尚早,簡直可以說是夜才過半,酣睡正香的時刻啊!

假若不是有煩心事纏身,往常這個鐘點,他自己都還在夢鄉流連呢,枯雲苦笑了下,他又坐着等了十來分鐘,那長臉人卻未再露面。枯雲等的也是有些無聊難耐了,起身在客廳裏踱起了步子。尹家的客廳裝飾華麗,東西雜糅,既有中國瓷的大花瓶,又有鋼琴留聲機,牆上挂一副水墨寫意畫,一副油畫肖像,那畫像中的人穿軍裝,配西洋佩劍,面容硬朗,那嘴唇與下巴的線條與尹鶴隐隐有些相似。畫中人的眼神十分敏銳,鷹隼一般,盯得枯雲頭皮發麻,好像将他有意來利用尹鶴的心思全都看穿,枯雲擦擦額頭,轉身走到了窗邊。

绛紅色的窗簾此時已經挽起,透過玻璃窗,枯雲看到了前院角落裏的一個雪白秋千。那可供兩人坐的長座位正在微風裏前後搖擺,枯雲心裏不由冒出了些羅曼蒂克的绮思。他的羅曼總是與阿宏有關,他想和阿宏坐在這樣的秋千上,身後是風在輕輕推送,他們就這樣互相依偎,一同往前,一同搖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他們便如此被時光輕搖慢送,一路白頭。

枯雲正美美地幻想着,神魂越飄越遠,風筝似地正往他腦海中那個美麗的未來飛去,忽然間哐當一記脆響,吓得他從原地跳開,他心中那只飛出老遠的風筝一下被扯回了尹公館的現實裏來。

枯雲驚魂未定,他拍着胸口扭頭去找那聲音的源頭,他看到客廳門口站了個人,從輪廓看來,約莫是個身材瘦削的男子。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那聲音是不是他弄出來的,他的長相,枯雲也不清楚,他是被包在陰影裏頭的,唯有兩條小腿站在一片三角狀的陽光裏面。這光還照到了緊鄰着他右腿的一根黑色手杖。

枯雲往前走了兩步,光黯了,陰影中的形象清晰了些許,這下枯雲能看出他的樣子了,但細節還是不甚明了,只能看出他的身子歪斜,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在靠着右手和手裏握緊的手杖支持。他的右手在顫抖。

“您是?”枯雲問道。

這人顯然不是尹鶴,尹鶴絕無可能在一夜之間憔悴成如他這般。

男子的兩頰凹陷,眼窩很深,僅僅是站着已是粗喘連連。他沒搭腔,只是看着枯雲。

枯雲發現他腳邊的影子裏有個黃銅盆子,那男子循着他的眼神亦看向了那銅盆,他鼻翼一抖,冷哼了聲,擡起左腳,忽地将那銅盆踢出好遠。也不知那銅盆是哪裏得罪了他,被一腳踢開了尚且不算,男子拄着拐杖艱難地走到銅盆跟前,人半靠在牆根上,舉起手杖對準銅盆又敲又砸,枯雲算是明白了,先前他聽到的怪聲音是男人在用手杖敲銅盆呢。

一時間尹公館裏充斥着哐啷哐啷的敲擊聲,活像進了間打鐵鋪子,安靜是絕沒有了的,可卻也不熱鬧,只是很吓人,近而有些恐怖了。這男子是個很陰森的樣子,他始終不說話,只是敲盆子,一下比一下更用力,這折磨卻是雙向的,銅盆與男子皆落到了個痛苦不堪的局面,銅盆被打得不成原形,男子單薄的身體亦是搖搖欲墜。枯雲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見一個傭人打扮的少年人和一個中年婦人從一廊之隔的一扇小門裏跑了出來。

少年人忙去扶男子,中年婦人撿起了銅盆,少年人給男子順氣,小聲說:“大少爺,別動氣,別動氣。”

那婦人回身看了枯雲一眼,眉心一皺,也去幫着扶男子。兩人将這位大少爺往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送,枯雲伸長了脖子看,這大少爺的臉總算是落到了點陽光。那是張蒼白,陰沉,缺乏生氣的臉孔。少年人打開了門,大少爺微微偏過了頭,他還在大口喘氣,臉頰上浮現出不太健康的豔紅色,兩顆漆黑的眼烏珠望住枯雲,銳眼如刀,他的眼神竟同那穿軍裝的畫中人如出一轍,卻更讓人害怕,那畫中人擁有的是人的敏銳與威懾,他卻像是鬼,見了誰仿佛都要索他的命。

枯雲一個哆嗦,往後退開了去,沒成想撞到一個人身上,他忙轉過去賠禮道歉。那人笑笑看着他,道:“讓密斯特枯看笑話了,那是我大哥,脾氣不太好。”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尹鶴。枯雲見到他,又慌張又激動,打着結巴接了句:“哪……哪裏哪裏,是我,我,我吓着他了……大約……”

尹鶴朗聲笑,他一伸手又像是昨夜那樣攙住了枯雲的胳膊,他的動作和神情都是極自然的,叫人看不出半點他和枯雲的生疏來,他們像是兩個親近的朋友,一個拉着另一個就往尹公館的二樓去了。

枯雲是不怎麽喜歡與不熟識的人産生太多肢體上的接觸的,但今日他有求于尹鶴,加之尹四公子一表人才,手上抓捏的力度剛剛好,沒有半點狎亵的意味,是個好客的主人家的态度,無形中拉近了枯雲與他的距離,身上還飄來陣淡淡的香味,怡人心肺,枯雲便也依順着他了。

尹鶴将枯雲帶去了三樓一片開闊的露臺,那露臺上的一張長桌子上已經布置好了餐點飲料。尹鶴替枯雲拉開一張椅子,做出了個“請”的手勢,這向來是男士用在女士身上的禮儀,枯雲怪不好意思的,疊聲道:“不用這樣,不用這樣……”

尹鶴将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坐到了他旁邊,說道:“不用客氣,昨天晚上在孔雀廳一面之緣,沒想到密斯特枯還惦記着我,實在是我的莫大榮幸,早飯吃過了嗎?”

枯雲沒什麽胃口,推說已經吃過了,尹鶴笑着給他倒了杯咖啡:“那咖啡總要喝兩口吧?

他的一雙眼睛自打見到了枯雲便一直眯眯笑着,看上去和善可親,與方才枯雲在樓下見過的大少爺恰是兩個季節,兩種面貌。念及那面若冰霜的大少爺,枯雲問道:“我這個生面孔突然出現,怕是吓到大少爺了吧?”

尹鶴吃着白面包,擺擺手說:“密斯特枯不要胡思亂想,大哥可是日日夜夜聽着炮聲長大的,哪有那麽容易被吓着?”

枯雲喃喃:“可是他看我的樣子,像是記恨着我的什麽……”

尹鶴笑得更開,道:“那是更沒有的事了,大哥恨天恨地還恨不過來,絕恨不到密斯特枯的頭上來。”

尹鶴這番話叫枯雲有些尴尬了,他移開目光,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尹鶴給他加了太多白方糖,咖啡甜過了頭,枯雲皺了下眉,尹鶴遂問:“不合口味,是糖加多了?那換一杯吧。”

枯雲沒想到尹鶴不光熱情,人還很細心,将自己的反應毫無遺漏地看進了眼裏,這事兒可只在阿宏身上發生過。似曾相識的體貼氛圍讓枯雲放松了下來,他看了周圍一圈,坐在尹公館的露臺上,大半個法租界盡收眼底,日頭升高,租界中标志性的法國梧桐那翠綠顏色的葉片望上去已接近刺眼了,一蓬蓬樹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亮光中點綴着紅瓦白牆,還有幾處教堂塔尖,景色中的異國風情不消多說,再環顧尹公館四圍,鬧中取靜的悉心營造更有種遺世獨立的淡然情調。枯雲的心境不由被這片祥和的氣氛感染,再和尹鶴說話時,聲音已不似先前那麽拘謹了,他找了個閑話題,問說:“我今天這麽早就來按電鈴,沒有擾到您的清夢吧?”

“是有些早,要是我母親在家肯定得發脾氣,她睡得淺,一點風聲她都受不了,哈哈。”

“令堂不在家?”

“密斯特枯來得巧,父親帶着母親去了北平。”尹鶴掰着手指給枯雲細細說來家中人口的去向,尹千山的二太太住在與本宅一院之隔的偏院,女兒在倫敦留學;四太太是個日本人,趁學校假期,帶着一子一女回了日本探親;至于他那同母所出的兩個哥哥,因着公職需要,現在都在南京。換言之,不說那些傭人仆役,尹公館本宅除了尹鶴和大少爺之外,只住有晝伏夜出的五太太,六太太還有五太太才滿九歲的獨女。

枯雲聽完,覺得這些人裏頭似是缺了個什麽人物,想也沒想便問尹鶴:“那大太太呢?也沒在家裏?”

尹鶴吃完了早飯,靠在椅背上點了根煙,頓了會兒才說:“大太太很早就過世了,父親很愛她,別人都不過是內寵如夫人,這正室太太的名號從未想過旁落給誰,我對此是沒什麽意見的,只是母親頗有微辭。”

尹鶴一邊說着,笑意顯而易見是淡了。枯雲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直怪自己多嘴多舌,別人的家事別人想說的自然會說,他瞎問個什麽勁啊!

不過人丁稀少,生氣不旺,也難怪尹公館顯得如此空曠和寧靜了。

尹鶴這時問枯雲:“那密斯特枯呢?我聽人說您先前是住在南京的?哪陣春風把您吹到了上海來?”

枯雲一笑:“在南京住得有些煩了,想去別處看看,就來了上海。”

他內心裏還在後悔自己的冒失,猜想着會否因為那句話,他和尹鶴的關系再沒法深入,倘若如此,他又該如何挽救如何彌補雲雲,而表面上還得兼顧着和尹鶴客套,這可真是難倒了枯雲,臉上的笑難免發僵,為求給自己點冷靜思考的時間,他也摸出煙盒,抽了一根煙出來,打算趁點煙時理理思緒。

這抽煙的本事他本是嫌惡的,自覺是百害無一利的行為,可近來他也發現了煙葉的好處了,這煙絲一點上,仿佛是能将他的所有憂思一起點燃,全都燒成青煙,徑自散開化解到風中去。

枯雲将煙叼在唇間,低頭劃火柴,那邊廂尹鶴又來問他:“密斯特枯認識公董局的馬修?”

枯雲正盤算着要如何将話題引到咖啡館營業執照的事上,孰料尹鶴自己抛了根線索到他面前,枯雲一顫,摸摸耳朵,撓撓鼻尖,靠近了尹鶴,說:“也不算認識,只是恰好有事想要拜托他一二,可我人微言輕,公董局畢竟也不需要賣我的什麽面子。”

尹鶴彈彈煙灰,腦袋也挨近了枯雲:“不知道是什麽事需要勞駕到副董事出面?”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尹鶴這一問,枯雲立即将營業執照的事和盤托出,連同阿宏投資證券失敗,與法國人結過梁子的事也一并告知了。至于他和阿宏的關系,他只道他們是關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尹鶴聽後,眼珠轉轉,道:“密斯特枯要是着急,一張營業執照我倒是能想到辦法,只是……”

“只是?”枯雲伸長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尹鶴。

尹鶴揉了下他的肩膀,溫聲道:“只是您的這個朋友,既有二十多萬可以賠,又和法國人打過交道,還經常在江浙游走,這經歷很是耳熟,我想我說不定也認識,不知他的大名怎麽稱呼?”

枯雲并不願意透露阿宏的身份給尹鶴知道,萬一讓阿宏知悉這執照的事是拜托了一個公子哥得來的,怕是要和他發脾氣的。阿宏總擔心枯雲會和別的公子哥跑了,他說話做事一直是很有自信的樣子,這一點擔憂,讓枯雲覺得他是十分鮮活,更值得他愛了。因此枯雲眨了眨眼睛,回尹鶴道:“密斯特尹不要見怪,有些原因,實在不方便透露,只能說他名字裏有個寶字。”

尹鶴也跟着眨眼,一拍大腿,音調提高裏幾度,大聲道:“莫非是黎寶山?”

黎寶山這三個字仿佛是開啓了枯雲記憶中的某個機關,他只聽阿宏提過兩三次的名字仿佛就是這個。枯雲抖了抖腳,低頭抽煙,似是默認。

“要說是黎寶山的話……”尹鶴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枯雲,聲音漸近消隐了。枯雲擡起眼看他,他看到尹鶴眼中的猶豫和一星點疑惑,這倒在他的預料之中,畢竟他和尹鶴不過一面之緣,他堂堂尹四公子憑什麽要為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奔波操勞呢?

枯雲的聲音低低的,鄭重說:“這事情我知道麻煩,密斯特尹不用為我費神了,我自己再想想辦法吧。”

尹鶴道:“按照黎寶山的意思,他要你将咖啡館先挂名在一個叫蘇小霄的名下,對吧?”

“嗯……”

“那咖啡館的店鋪地址您記得吧?”尹鶴又笑起來,一張俊臉依舊很是和善。

“記得。”

尹鶴聞言,拿起桌角上的一個銅鈴搖了兩搖,不一會兒先前給枯雲引路的長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枯雲握着椅子扶手,留意聽着看着尹鶴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非尹鶴還是決定幫他一把?

尹鶴使喚那長臉人去給他拿紙筆過來,他讓枯雲寫下了蘇小霄的名字和店鋪的地址,還問枯雲要了家中電話,拍着胸脯道:“營業執照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密斯特枯,等我的好消息吧!”

枯雲喜上眉梢,一把握住了尹鶴的手,表示要好好謝過他,尹鶴道:“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枯雲不由對他刮目相看,這個尹四公子不光看着和氣大方,為人确實是有大善心的,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可轉念一想,聽尹鶴的意思,他和阿宏定是認識的,那他來拜托他的事,他會去告訴阿宏嗎?白相人最要緊就是面子,這事要是傳出去了,阿宏的臉該往哪裏擱?

枯雲眼神一滞,握着尹鶴的手,道:“不過這件事,不知道密斯特尹能不能替我保密,我和我那位朋友不太想鬧得人盡皆知。”

尹鶴拍拍他的手背,笑呵呵地滿口答應。這下枯雲可算是徹底放心了,他和尹鶴又閑坐了會兒,兩人約好了周末去月宮舞廳跳舞,尹鶴親自将枯雲送出了門。

拜會尹鶴的事比枯雲預想中要順利許多,他美滋滋地回了霞飛路,仿佛那營業執照已經從天而降落到了阿宏的口袋裏去了。他在路上順道給尹鶴置辦了一份厚禮,回家後沒一會兒,阿宏的電話就來了,枯雲這回有了許多底氣,叫他不用再多憂愁,只等着收營業執照便是。他問阿宏晚上要不要來吃飯,珍珍買了小黃魚,晚上要做鹹菜筍絲小黃魚。阿宏嘆息起來,道:“我也想來,只是這邊實在抽不出空,你和珍珍吃吧。”他停了會兒,悄悄地,輕洞洞地對枯雲說,“小雲,我很想你,你替我幹成了這麽一件大事,我真想現在就好好抱一抱你,親一親你。”

枯雲抿緊了嘴唇,他當然也想阿宏現在就親一親他,當着他的面誇獎他,贊美他,将他捧到天上去,讓他除了他這個人之外,再分不清看不出世上別的顏色。但阿宏要忙他的事,他諒解他,他既是他的阿宏,他又是外頭的黎寶山。

枯雲呼喚了聲:“寶山……”

阿宏那邊倒抽了口涼氣,立即道:“這個名字哪能随便喊!被別人聽到了怎麽辦?”

“可是家裏就我和珍珍啊。”

“唉!總之別人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關系,你就很危險!你只要記得我是你的阿宏!好了,好了,我要挂電話了。”

枯雲支吾着想再說些什麽,可阿宏已經斷了音訊。枯雲靠在沙發上,長籲短嘆起來,他自責地想,他是不應該那樣随便就喊出阿宏在場面上的名字的,阿宏是在為他着想。無緣無故叫他寶山也真是荒唐,管他是寶山銀山呢,他是只屬于他的阿宏,這名字是專屬于他的。

如此一想,枯雲又活躍開心了,翻出了幾本雜志曬着太陽一本一本看。

到了飯點,枯雲和珍珍同桌吃了夜飯,瑪莉亞差人送來口信,找他晚上去朋友家裏玩牌九,枯雲答應了下來。就在他要出門時,尹鶴的電話卻來了,營業執照的事他已給枯雲辦好了,約他在福州路紅香樓的玉門小包間見面。

枯雲在電話裏千恩萬謝,尹四公子果然有手段,混得吝,一張營業執照,不出一天就拿到了手。尹鶴和他定在二十分鐘後見面,時間緊迫,枯雲只好找珍珍去替他跑一趟腿,同瑪莉亞告個假。

枯雲帶上禮物匆忙間出了門,坐上黃包車,他一拍腦門,這才想到他這是被人約去了四馬路,他到上海的時間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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