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枯雲在蘇州的日子過得清閑自在,每日只是游園交友,吃喝玩樂。他不愁沒錢花,更不缺樂子,恰恰是這樣的生活讓他染上了一種富貴病,那是一種魂靈層面的急症,致使他的內心變得十分空虛。這病症的根源他很清楚,在他的情感世界中,親情幾乎是沒有的,而友情占的比重又很小,朋友間的相處雖然讓他快樂,但這種快樂遠比不上愛一個人的時候的滿足,他的愛人是棵大樹,那他便可以是只靠汲取大樹的養分而存活的藤蔓,這大樹遽然消失,他不再“酷”了,他是幹枯了,枯萎了,他是一根常青藤掉到了地上,和一根麻線草繩沒有任何區別了。所以,他病了。

枯雲在蘇州也認識了一些年輕人,但全都不合乎他的心意,盡管對愛充滿向往和渴望,不過他不需要勉強的澆灌。

這天他和一個叫阿生的青年人走在路上,阿生是個裁縫鋪的學徒,相貌出衆,因而時常有些自得,沒有分寸,這點冒失和不得體讓枯雲覺得他是有點可愛的。兩人路過留園時,阿生下巴一擡,甩了個眼刀,老三老四地和枯雲講:“那個盛老四哇,就死在留園門口。”

好像他和盛老四有過什麽交情一樣。枯雲笑笑,不響。阿生則說開了,由盛宣懷的四公子開始口若懸河,大侃特侃近些年上海灘的風雲人物。

“還有那個黎寶山啊……”阿生吞了口唾沫,雙手背在身後,轉到了一條大馬路上,他步子大,走得急,将枯雲甩在了後頭,這時才想起來要回頭找一找枯雲。枯雲正在抽煙,悠哉閑哉地問他:“黎寶山怎麽?”

阿生道:“年紀輕輕已經和杜老板,黃老板一張桌子吃飯了,你說結棍不結棍?”

枯雲不置可否,阿生接着說:“你阿知道他是怎麽發家的?”阿生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神秘的笑,他看枯雲搖頭,這神秘裏顯露出了些驕傲,他道:“他啊,老早就是在十六鋪彈彈棉花的啊,後來跑去了城隍廟賣花,城隍廟真是個福地,出了個杜老板又出了個黎寶生,你阿知道他賣花的時候搞了什麽花頭勁啊?”

枯雲還是搖頭,靜靜聽着,他對黎寶山的故事沒有太大的興趣,別人怎麽發的家與他無關,他也管不着,既然阿生願意講,那就讓他講講吧,這夏末的天氣已經夠挖塞的了,要是身邊再沒個人弄出點動靜,他怕他身體裏的隐疾又要加重,随時随地都能叫他背過氣去。

“他啊,在鮮花裏面藏馬票,馬票當然是假的啦,他自己造的,十個大洋能買到當天開跑的所有馬的馬票,價錢十蠻高,但是你想想頭獎多少錢啊,而且還真的有人用他做的假票兌到了獎金,你說是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要我我也去買一套哇,不過這個生意不長久,賣了兩次之後巡捕就出動了,這個時候他就去投靠了青幫,拜了個橇腳師父,跑去俱樂部裏看賭盤,賭場裏多少搞頭啊,他是聰明得不得了,師父不到一年就金盆洗手,三間賭場全都交給了他,他的師兄幾個氣都要被氣死了,沒辦法啊,黎寶生就是比他們有本事,心還狠,他五個師兄聯手拆他的臺,不出三天,黃浦江上就多了這五具屍體……”

阿生講得口幹舌燥,他看到路邊賣湯水的小鋪子,對枯雲招招手,說:“走得也累了,喝碗綠豆湯吧。”

枯雲跟着他到臨時搭建起來的涼棚下頭坐下,兩人一人要了一碗綠豆湯,阿生吃東西的時候是不講話的,店鋪裏又只有他們兩人,靜默中凸顯出了一絲無聊和乏味。枯雲抽完了煙,把煙頭還夾在手裏,話也不說,甜湯也不喝,撐着下巴看外頭,眼裏沒什麽神采。最是嘴裏無味,心裏空空落落的辰光,一輛轎車由遠及近飛速駛來,汽車開得太快,以至于連風聲都被它帶出了點呼嘯的意味。枯雲和阿生都擡起了頭,那小車從他們眼前一閃而過,車輪擦過地上的一處泥塘,濺了點泥漿水起來,阿生的長腿往桌下一縮,嘟囔了句:“開這麽快趕着去投胎啊?”

枯雲拍拍褲腿,好在他今天穿的是條青色褲子,那泥水落在上面不怎麽明顯,但他心裏是不痛快了的,他起身對阿生道:“不好意思了,我有點不舒服,今天的電影就不看了吧。”

阿生才要說話,卻見一輛小車停在了他們面前,似乎正是剛才那輛黑影般開過的轎車。車窗是放下的,前前後後共坐了三個人,坐後排的那人微微勾着脖子,沖枯雲打了個招呼:“枯先生,又見面了。”

枯雲一下就認出了他:“啊,是你啊,黎寶山?”

阿生一口綠豆湯嗆在喉嚨裏,捂着嘴巴直咳嗽,他睜大了眼睛,看看枯雲,又看看車裏的黎寶山,那确是個英武霸道,很有派頭的人,他沒在看他,只盯着枯雲,說:“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枯先生可願賞個薄面一塊兒吃頓飯?”

阿生已是瞠目結舌,他沒料想到枯雲會認識那個鼎鼎大名的黎寶山,黎寶山對枯雲還這麽客氣禮貌,開着小車都跑遠了還折返過來要找他吃飯。他先前只以為枯雲是個混場面的蕩子,這麽一琢磨,他的來頭說不定不小,阿生擦擦嘴巴,喚了聲枯雲。枯雲和阿生待得本就很沒意思了,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黎寶山,上了他的車。轎車轉過車頭,鳴笛而去,留下阿生坐在路邊呆呆望着那車影,過了片刻,他猛地從原地跳起,不停朝那轎車揮手,嘴裏道:“黎寶山黎先生再會啊,再會啊!有空再出來啊!”

再說枯雲上了黎寶山的車,黎寶山同他介紹道:“司機小徐,還有我兄弟彭苗青。”

彭苗青相貌和善老實,頭發剃了個精光,下巴疊成雙,人很富态,露在衣服外頭的兩只大手看上去卻很結實,身上不淨是肥肉。

“叫我阿青就成。”彭苗青轉過來對枯雲笑笑,兩人握了下手,他的雙手确實很有力。

“鄙姓枯。”枯雲說,“木古枯。”

“這個姓很少見啊,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姓這個的。”彭苗青說,轉了回去。

黎寶山跟着說:“是的,所以我印象很深。”

他微微笑着,指指外面,問枯雲:“沒讓枯先生放了朋友白鴿吧?”

枯雲擺手,在車上坐舒服了:“沒有,本來我也是想回家了的。”

“你在蘇州還有個家?”

枯雲一笑一嘆氣,将那天之後丁阿宏對他的死纏爛打告訴了黎寶山。黎寶山聽完還沒說話,那彭苗青将手指骨節按得咔咔作響,道:“這個垃圾癟三,枯先生你放心,我馬上叫人去收拾了他,保證不讓這個人再污了你的眼睛。”

枯雲聞言,道:“他那天晚上來找我,我真是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的,還以為撞到鬼了。”他瞥了瞥黎寶山,小聲說,“之前聽你們說要扔他下去黃浦江……”

黎寶山笑出了聲:“枯先生說要留他一條命,金口貴言,我就照了您的意思了。”

枯雲這會兒想起了阿生之前和他說的那些故事,黎寶山到底是個人物,被他枯先生前,枯先生後的稱呼,他何德何能啊,枯雲看着他道:“我早就想說了,黎先生叫我枯雲就成,不用總是先生先生的,‘您’這個字我更是擔當不起啊。”

黎寶山不響,就是笑,之後再和枯雲說話時,他便什麽稱謂都沒用了。

黎寶山請枯雲吃飯的地方是處評彈書場,他們一行四人在書場正中間入了座,不一會兒空空如也的舞臺上就擺上了椅子小桌,走上來穿長衫旗袍的一男一女。今晚唱的是《白蛇》,枯雲的吳語不佳,平時別人講話都只能聽個大概,更別說這些個陌生的字眼被唱成了曲兒在他耳邊游來走去了,他是聽了開頭便失了興致,心下懊悔,早知是來書場他就不來了,還不如和阿生去看電影。可黎寶山請客,他總是還得賣他個面子的,枯雲便不聲不響地剝瓜子。

白素貞做法,西湖上的雷雨落到一半,黎寶山偏過頭來問枯雲:“是不是聽得沒意思?要不要換一出?”

枯雲連忙搖頭,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聽得如癡如醉,掃興的事他可不願意幹。

黎寶山說:“請人吃飯,哪有讓客人不高興的道理?”

他态度堅決,伸手就要找人過來,枯雲見了,一把拉住他,壓低了眉毛,悄聲對他道:“別!千萬別!我是聽不懂,聽不出個門道!”

黎寶山看他紅了臉,約是羞的,放下了手,道:“那就不聽了。”

枯雲看彭苗青和小徐都聽得入了迷,遂道:“只是我聽不懂,可不能因為我壞了大家的高興,我只是聽不懂,但是他們唱得還是很好聽的。”

黎寶山往門口看:“那我們出去走走?”

“我們?”

“你和我。”黎寶山指指自己,又指指枯雲,“《白蛇》我也聽夠了,走吧。”

他一拱枯雲,先站了起來,小徐和彭苗青聽到動靜都看向了他,黎寶山壓着小徐的肩膀耳語了兩句,拉起了枯雲就和他走了出去。

枯雲糊裏糊塗地跟着黎寶山到了外面,走了幾步,他回頭看看書場的方向,問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黎寶山說:“你想去哪裏?”

枯雲想不出來,黎寶山又問:“你住在哪個方向?”

“雙塔那裏。”

黎寶山應了聲,帶着枯雲鑽進了一條弄堂,弄堂狹窄,坑坑窪窪的青石板磚上毛茸茸的苔藓随處可見,這是條潮濕難走的路。枯雲和黎寶山肩并着肩,兩人挨得很近,枯雲走得很小心。

黎寶山問起枯雲在孔雀廳遇到尹四的事,想起孔雀廳那晚的遭遇,枯雲一陣無可奈何,盤算着要快些換個別的話題,便說:“嗯,我那天還去了尹公館,是間很漂亮的大屋子。”他搓了搓手指,周圍的濕氣很重,兩旁灰撲撲的牆面上仿佛是能滴下水來。

枯雲又道:“那天大約是我太冒然了,吓着尹大公子了,惹得他發了脾氣,使勁往地上砸一個銅盆子。”

“你說尹醉橋?”

“啊,這是他的學名嗎?”

黎寶山嘴角一翹:“放寬了心吧,他可沒那麽容易被吓着。”

枯雲眨眨眼:“尹四公子也是這麽說的。”

“哈哈,我估計啊,是你被尹醉橋吓了一跳吧。”

枯雲撓撓臉頰,憨笑了兩聲,緩緩點了點頭。

黎寶山道:“他是比較吓人,很陰森的。”

“陰森啊……”這詞用在尹醉橋身上真是準确極了。

“只是有他那樣的遭遇,很難還活出什麽滋味吧。”黎寶山言盡于此,枯雲并不好打聽,尹家的事就此打住。兩人無言地往前又走了陣,身邊的黛色漸漸退開,視野變得開闊,滿目皆是郁郁蔥蔥的綠,天空萬裏無雲,四圍阡陌交錯,是派田園風光。

此時的田地中見不到半個忙碌的身影,枯雲駐足眺望,不遠處兩座姐妹塔矗立在晴空之下,他道:“黎先生對這裏這麽熟啊,這就快走到我家了。”

“還好,還好,只是這段路不太好走。”

枯雲一腳踩上田埂,泥土柔軟,他半只皮鞋轉瞬就陷到了地裏去,枯雲笑笑,拍了下褲腿縫,說:“是不太好走,平時要我走,我肯定不會走的,只是今天這褲子已經髒了,我也無所謂了。”

黎寶山低頭看去,看到枯雲那青色褲子上确實有幾處泥污,有礙觀瞻,很不好看,他不出聲了,枯雲怕尴尬,又道:“害得黎先生沒聽成書,這樣吧,過會兒我們一塊兒吃個飯吧。”

黎寶山擡眼瞧他,枯雲是很好看,也很值得看的,無論他身上弄到了多少污穢,多少的泥,除非他自己講起,否則別人很難注意到。

黎寶山道:“這話說的,是我自作主張拉你出來,要吃飯也該我做東。”

“唉,那也是看我沒勁,黎先生真是周到。”這會兒黎寶山走在了枯雲後頭,為表誠意,枯雲特地轉過了半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對他說。

“說我周到真是擡舉我了,不過是我也聽得有些沒勁罷了。”

枯雲微微蹙起眉頭:“反正黎先生別和我争了,請你吃頓飯是應該的,要不是你抓住了……”枯雲不想說出那個名字,眼神放遠了,半晌後才接着道,“珍珍也不會把我的錢還回來。”

他的聲音別別扭扭,人扭着上半身看後頭,腳底的步伐卻沒放慢,也是個很別扭的姿态。黎寶山還想再和他客氣兩句,卻看如此走在田間的枯雲腳下一崴,臉上的表情都變了,整個人向後仰去。黎寶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枯雲在空中亂撲騰的左手,将他扯到了懷裏,孰料在這又細又軟的小徑上,他錯估了腳下的力道,身體失了平衡,抱着枯雲一同摔進了一片泥水田裏。枯雲自始至終都沒喊叫出聲,還是黎寶山的屁股磕着了田地裏不知什麽硬物,低呼了出來。他手裏還抱着枯雲,忙去問他:“沒事吧?”

枯雲半個人陷在泥地裏,一身洋裝都遭了殃,連白淨的臉蛋上都弄到了泥。但他還是沒出聲,仿佛是摔傻了,愣愣看着黎寶山。

黎寶山也是摔了一身的泥,他趕緊在全身唯一還幹淨着的肩膀上擦了擦手去給枯雲抹臉,道:“這頓飯看來是非得我請了,把你鞋子弄髒了不說,連這身衣服這張臉都被我害了。”

枯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一臉的啼笑皆非,他倒沒怨恨黎寶山,一只腳在泥地裏踩來踩去,一雙手跟着東摸西摸,他道:“是我自己沒看路,這真怪不到你身上去,不過,要是你沒抓我,我頂多就摔到隔壁的水稻田裏去,這下好了……”他頓住,手腳也都停下了,黎寶山正等着他的下半句話,只見枯雲站起了身,右手跟着舉高了,他手裏不知抓着什麽東西,長長的一根,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掉泥。他笑起來:“但是也沒關系,這藕就當是你給我賠的禮吧。”

他一抹那長物的表面,那确是截雪白的蓮根。他又往遠的地方瞧了瞧,轉身就爬上了田埂,還不忘招呼黎寶山快走,說道:“這藕是你賠給我的,要留下就你留下被人當賊吧,我可走了。”

他沖黎寶山吐吐舌頭,往前跑了起來,黎寶山好笑地看看他,又望望附近的農舍,脫下鞋,往裏頭塞了兩枚銀洋元,扔進泥漿裏,這才起來去追枯雲。

他步子大,跑得快,眨眼就趕上了枯雲,枯雲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來轉去,看他是一身髒泥,鞋也沒穿,頭發也亂了,狼狽不堪,哪還有叱咤上海,一呼百應的風貌,他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黎寶山是個器量很大,心胸也很開闊的人,況且他也覺得自己如今這番模樣确實很可笑,便也跟着枯雲笑了,那笑聲甚至比枯雲還放肆。枯雲的笑本是幸災樂禍的,後來漸漸地,他被黎寶山給逗樂了,他覺得他這個人有趣極了,是出乎了他意料的很好玩的一個人。他的笑變得純粹,單只有快樂。

他們這兩個泥人跑了一路,笑了一路,一頭撞進了楊妙倫的姑媽家,偏不巧楊姑媽一家正在天井裏吃夜飯,兩人的洋相被他們全家看了個光。倘若只枯雲一人摔進了蓮藕田裏成了個泥漿人回來,他臉面上肯定挂不住,早就回避不及,說不定還要等天黑日落之後偷偷摸摸從後門翻牆進來,只是今天還有個黎寶山陪着,他的臉皮突然是增厚了一圈,還稍帶有些許的得意。他将自己摸回來的蓮藕拿去了楊姑媽面前,笑着說:“妙倫娘娘,這個藕我路上得來的,給你們加個小菜。”

楊姑媽是個急性子,看到他們兩人這樣子,放下了飯碗就去拿了兩塊毛巾布出來給他們抹臉擦腳,擦到一半又跑去燒洗澡水,把枯雲和黎寶山攆進了澡間,關上門在外頭喊:“衣服脫下來就扔出來,從窗口扔出來。”

枯雲和黎寶山客氣,讓他先洗,洗澡水是楊姑父一桶一桶送進來的,天氣悶熱,澡間裏的窗戶關得緊緊的,等洗澡的空當,枯雲脫了上衣靠在門邊拿手給自己扇風祛暑。

黎寶山洗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從木桶裏走了出來。他也覺得小房間裏悶得有些難受了,出來後沒有立即換衣服,而是先去開了半扇窗戶。窗和門離得近,他全身上下恰恰好落進了枯雲的視線中。枯雲毫無防備,一眼掃過去就被黎寶山的精壯身材給看迷了眼,好一陣過去,他聽到黎寶山說:“換一桶水,你洗吧。”他沒能立即回上話,半低着頭從門邊走開了,到了木桶跟前,猶猶豫豫地往木桶裏面看了看,說:“不用了,水還挺幹淨的。”

他試了下水溫,還道:“不冷也不熱,正合适。”

黎寶山道:“那我先去外面。”

枯雲應了聲,還是沒能擡起頭來,他自覺失态,正害着羞呢。黎寶山出去了之後又是許久,枯雲才慢吞吞地脫了褲子。他坐在木桶裏洗得很慢,還很不細致,往身上拍了拍水,搓洗了胳膊和雙腳之後就泡在了水裏,探着腦袋,透過那被推開了一點的窗戶看外面。

已是黃昏,一片霞光落在了天井裏。

枯雲平日最愛黃昏時的景致,色彩斑斓的晚霞總能讓他浮想聯翩。粉色像愛人的體貼,最是溫暖可愛,淡淡的紫色有些憂愁,類似相思,那橘黃色就是愛人的擁抱了,熱烈,隆重,鋪天蓋地。

此刻,黎寶山正站在一方橘粉色的光華裏,他身上穿的是不合身的粗布衣服,頭發還是濕的,不知在和楊姑媽楊姑父說着什麽,人很歡樂,很清爽。但他和楊家的小天井是格格不入的,枯雲看得很明白,這塊小天地容不下他這個大人物,他顯得是那麽唐突,那麽不合規矩,還帶着點野蠻和莽撞,好像他随時都能沖破四四方方的束縛,竄到別的地方去撒野。

枯雲擦幹了身體,換好了衣服,他推開門,人還沒走出去就先和黎寶山眼睛對上了眼睛。

黎寶山的兩顆眼烏珠真正是兩顆烏黑的珠子,還很亮,那亮光是有些紮人的,一紮就紮進了枯雲的心裏去。枯雲倒抽了口涼氣,後怕地退開了一小步,他躲躲閃閃,亂了陣腳。趁着日夜混亂的時刻,黎寶山真的沖破了天地間的桎梏,猛地沖進了他那顆空落落的心裏去。

這時黎寶山對枯雲招了招手,喊他過去吃飯,楊姑媽料理好了他帶回來的那根蓮藕,做了盤糖醋藕絲。

枯雲撫了撫胸口,算是從那一紮一闖中緩過勁來了,他坐到了黎寶山邊上。黎寶山夾了一筷子藕絲給枯雲,說:“我的正式賠禮。”

枯雲端起了飯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嚼藕絲,可吃也吃不出個甜酸苦辣,碗裏的菜吃完了也沒有再添,一雙筷子在白米飯裏戳了又戳。

他的富貴病是治好了大半,只是又立即患上了另一種費神的毛病:相思病。

他思的不是個具體的人,他的憂思全是因為猜度而産生的。他在猜測黎寶山的喜好,他是專愛女子呢還是也偏心男子,抑或他已心有所屬?

種種設想讓枯雲食不知味,心神不寧,黎寶山和他說話,他也是答非所問,兩人間慢慢沒了聲音,只是吃飯。

夜飯吃好,黎寶山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楊姑媽在天井裏洗枯雲和他的衣服,他就打了盆水,拿上抹布蹲在地上擦他們先前留在進門處廊道上的泥腳印。枯雲要去幫忙,黎寶山不肯:“這裏我來就好了。”

“唉,那怎麽行,我也怪過意不去的,把這裏弄得這麽髒。”

黎寶山道:“你這個樣子就是個學生模樣,就該乖乖坐着,什麽都不要動。”

枯雲眨眼睛:“那就不是學生了,那是少爺。”

黎寶山笑了。他一笑,枯雲更憂愁,垂下了眼睛,忍不住嘆息。

“枯少爺在想南京鋪子的事情吧?”

這聲“枯少爺”聽上去實在陌生,枯雲極為難地笑了下,說:“可別這麽叫我啊……我算哪門子的少爺。”他忙要去幫黎寶山擰抹布,手都伸出來了,還是被黎寶山搶了先,兩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一冷一熱,枯雲彈開了,蹲在地上,神情頗為凝重地看着黎寶山,說道:“我真不好意思讓您來擦地,真的,你說要讓你的司機,你的兄弟看到了,我這,唉,我可……”

黎寶山往邊上一指:“那你搬個凳子過來和我說說話吧。反正這活兒你別想和我搶。”

枯雲想了想,問楊姑媽要了張竹板凳,坐在屋檐下和黎寶山說話,他問他:“《白蛇》現在該唱完了吧?”

“早唱完了。”

“那你過會兒怎麽回去?你的司機也不知道我們會來這兒啊。”

黎寶山道:“我又不是沒了司機就找不着路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哦……”枯雲繃着腳背,縮在小板凳上,眼神和言語都是試探的,“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黎寶山沒有立即回話,他已将地上的腳印擦得幹幹淨淨,他在褲子上擦手,将水盆和抹布都還給了楊姑媽,還去和楊姑父道謝道別。枯雲就這麽坐在門口看他進進出出好幾回才終于又回到他面前。

“我現在就要走了。”黎寶山說。

枯雲站了起來,半側過了身子,輕輕地,小心地嗯了聲。他忽然是想起了什麽,對黎寶山道:“衣服一時半會兒也幹不了,你明天來拿吧……要是你明天還有事,我送去你那裏也行。”

黎寶山道:“不麻煩你了,我明天下午過來拿。”

“那也好,那也好。”枯雲連連說,他将黎寶山送到了外面路口,看他上了黃包車,他才往回去。

想到明日的見面,枯雲的喜悅溢于言表,但他心間依舊萦繞着一朵愁雲。倘若黎寶山獨獨喜歡女子,他還能有什麽指望?可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這戀愛是不會有結果呢?

盡管煩惱不斷,不過大體上來說,枯雲還是很高興的,他那因為阿宏的作惡而被抽空了的魂靈終于是又被填滿了。他是不用再終日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游蕩了。

這一晚枯雲睡得香甜,他甚至做了個久違的美夢。他夢到他和黎寶山在太湖上泛舟,小船被水流推入了一片荷塘,荷花嬌嫩,幽香陣陣,他随手摘了一片粉色的花瓣放進嘴裏細細咀嚼,他吃到的是蜜糖似的甜味。黎寶山就端端正正坐在他對面看他,他笑起來,天上忽然跟着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噼裏啪啦打在面盆那麽大的荷葉上,枯雲被吓壞了,但他不怎麽害怕。他下意識地覺得有黎寶山在,他會保護他,不讓他吃一點虧。雨越下越大,枯雲卻覺得身上越來越暖,這大雨和一片泥地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在雨中他好似感受到了一個緊到讓他窒息的擁抱。

第二天日上三竿,枯雲被活活熱醒,他洗漱過後就去找楊姑媽要黎寶山的衣服。

日光熾烈,一個早上就将衣服曬幹了,枯雲将這套衣裝拿在手裏嗅了嗅味道,皂香撲鼻,領口衣角都看不出一絲沾過泥漿的痕跡。

枯雲對着楊姑媽說了好些好話,他嘴巴甜,也很懂得怎麽能讨女人歡心,把楊姑媽哄得笑逐顏開。兩人正在天井裏熱熱鬧鬧地準備吃午飯,昨天被枯雲留在了路邊的阿生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手裏拎着一個油紙包,一邊笑一邊高聲說:“楊家姆媽,陸稿薦的醬鴨,特地買過來給你們吃中午飯。”

他是個頂俊俏的長相,但五官并不是很精致,笑得太開就很不雅觀,像是朵開過了頭,開幹了水分營養的野茉莉,皺巴巴的一團。枯雲無心與他多來往,見到了他,眼珠一轉,提起天井裏放着的黎寶山的那雙皮鞋,留下句:“我找個鞋匠擦擦鞋。”從阿生邊上刺溜跑開了。

他七拐八繞地在裏弄裏穿梭,起先還能聽到阿生呼喊他的聲音,後來阿生再沒追上來,枯雲松了口氣,揣着皮鞋到了大馬路上,找了個鞋匠,在他攤子前磨蹭了一個鐘點才回了楊家。

楊姑媽在等枯雲開飯,楊家一共四口人,楊姑母是個繡娘,楊姑父是個木匠,一早便要出門,到了傍晚時分才會歸家。兩人膝下一子一女都在上海的工廠做工,白天時楊家最最冷清,所以楊姑媽是很歡迎枯雲過來暫住的,枯雲的年紀又和她一雙兒女相差無幾,還很乖巧,很會哄人,她對枯雲就好比是母親愛兒子一般,枯雲亦很愛她。他是沒體會過多少母愛的人,遇到這樣一個母親似的人物,也是掏心掏肺,時刻牽挂,在蘇州的這段日子,無論和朋友們多麽胡鬧玩樂,這一天三頓飯,早飯他常常因為前夜玩昏了頭而錯過,不過午飯和夜飯,枯雲是不會忘了要陪楊姑媽一起吃的。

兩人在飯桌邊坐下,枯雲看桌上有盆紅油油的醬鴨,說了句:“這個阿生真是沒什麽耐性,我去擦個鞋而已,他就走了。”

楊姑媽夾了塊醬鴨給他,數落說:“你也是的,幹嗎捉弄他?阿生是老實。”

“老實多沒勁啊。”枯雲撇嘴。

“你是年紀還輕,等過幾年你就知道老實朋友的好了。”

枯雲說:“我是從前過夠了太老實的日子了,這輩子都不想再過了。”

楊姑媽不響,摸了摸他的頭發,眼裏都是寵愛。枯雲被她看得心裏暖暖的,他一個突發奇想,說:“妙倫娘娘,我認你當幹媽好不好?”

楊姑媽慌了神:“我?當你繼娘?啊,唉,不行的吧,你是少爺啊,我不行……”

枯雲放下了碗筷,索性依偎在了她身旁,楊姑媽的身上是那麽溫暖,連她身上的油煙味都是好聞,芬芳的。枯雲閉上了眼睛,他抱住了楊姑媽,按照吳語方言,低低喊了她一聲:“繼娘……”

楊姑媽手足無措,吃飯吃到半路多了個繼兒子,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她是又慌又喜。枯雲将她抱得緊緊的,楊姑媽低頭看着他,看到他眼角似是濕潤了,擠出了兩滴眼淚,枯雲還道:“我媽媽死得早,繼娘啊……”

楊姑媽看不得枯雲掉眼淚,鼻尖一酸,也要哭了,無可何如之下一把摟緊了枯雲,撫摸着他的背,說:“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你不要嫌棄妙倫娘娘沒有錢,什麽都不會就好了。”

枯雲笑中帶淚:“繼娘的飯做得特別好吃。”

楊姑媽抹抹眼角:“好好好,天天做給你吃。”

枯雲在楊姑媽的懷裏笑,他一笑,楊姑媽也跟着笑,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的聊着辦認親酒席的事,楊家又迎來了一個登門拜訪的人。

這回這個人恰是枯雲在等的人,他忙不疊起身去招呼對方:“黎先生吃過午飯了嗎?”

黎寶山也帶了個油紙包,他道:“正好有些餓了,要是不介意,我能和你們一道吃點嗎?”

枯雲歡迎他還來不及,哪可能拒絕,跑進廚房拿了副碗筷出來給黎寶山在桌上擺好。黎寶山帶來的是一包桃仁薄荷糕,枯雲聞到薄荷香味,才坐下就往碗裏夾了一塊。有了香甜可口的糕點,他也不好好吃飯了,三兩口吞下一塊就又去夾第二塊,吃得滿嘴油光。

他吃得高興,黎寶山看得也很高興,說道:“你喜歡就好,還怕買錯了口味。”

“這不用怕,甜糕點我都愛吃,什麽口味的都喜歡。”

黎寶山瞅着他:“好,我記下了,少爺愛吃甜的。”

枯雲不明所以:“你記這個幹什麽呀?”他擦了擦嘴巴,又說,“真的別管我叫少爺了,我也不好意思答應啊。”

楊姑媽應和了句:“不好意思什麽啊,你啊就是少爺。”她拍拍枯雲的手背,關照他們,“你們慢慢吃,吃好了我來收拾。”

說着她便走開,去了偏廳裏,支起木頭架子,繡起了花。

半包薄荷糕下肚,枯雲已經飽了,他陪着黎寶山,自己點了根煙。

黎寶山說:“香煙好像換了個牌子。”

枯雲跷着二郎腿,撐着下巴,斜靠着飯桌,微笑說:“黎先生鼻子怎麽這麽靈?”

“我猜猜。”

“猜什麽?”

“猜少爺最近迷上的是哪個香煙牌子。”黎寶山端着飯碗,直勾勾看枯雲。枯雲晃了晃搭在右腿上的左腿:“碰巧常抽的煙賣光了,就要了這一包,應付幾天。”

“打算什麽時候回上海?”

枯雲吐了口青煙出來,那煙霧漂浮着蓋住了他的半邊臉頰,他變得有些虛幻了。

黎寶山又說:“該不會是不打算回去了吧?”

枯雲想了會兒,目光轉到了埋頭繡花的楊姑媽身上,他該改口了,現在她是他的繼娘了,他自己認的母親了。他的母親在這兒,上海還有什麽值得回去的呢?

上海無非是沒完沒了的舞會,喝不完的美酒,享不盡的歡樂,無非是黎寶山發家立足的地方。

枯雲的眼神收攏了回來,他看着黎寶山:“黎先生還是比較常在上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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