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畢竟家在那裏。”
“家?哈哈。”黎寶山笑時眼睛更明亮,他道,“我們這種人是四海為家,哪裏都是家。”
“那家人朋友,愛人……”枯雲的眼睫毛上下扇動了兩下,抖去些煙灰,說,“總該是在上海比較多吧?”
黎寶山道:“別的也就算了,怎麽愛人也是用多不多來計算的?”
枯雲讪笑了聲,繼續刺探黎寶山的感情狀況,他道:“像黎先生這樣的男子,有許多風流韻事并不罕見啊。”他還不惜自己舊事重提,揭自己的瘡疤,“像您的司機都能同時和兩個女子歡好,他的本事,仰慕他的人和黎先生根本沒法比較吧。”
枯雲說完,黎寶山不再笑了,他極認真地看着他,回道:“不管別人是怎麽想的,腳踏兩條船這種事在我看來可算不上風流。”他還問枯雲,“你不也是最讨厭被人欺騙感情的嗎?”
枯雲的心突突直跳,且不說黎寶山身邊有沒有一個情人,單就是在戀愛的觀念上他們是不謀而合的。這一點共同之處讓枯雲激動難耐,他追問道:“那現在和黎先生來往的那位小姐可真是有福氣啊。”
黎寶山收拾起了桌上的餐具,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和眼睛裏,他道:“可惜就可惜在世上沒這麽有福氣的人。”
枯雲耳朵一動,轉瞬就明白了這話裏的意思,這個黎寶山現在打着光棍呢!他情不自禁笑出了聲,被黎寶山聽到,還問他:“枯先生想必是感情生活很幸福美滿,是在取笑我這孤家寡人吧?”
枯雲抿起了嘴,擺着說辯解:“不是不是,你可別多想,我是突然想起了一個笑話,自己被自己給逗樂了。”
“什麽笑話這麽好笑,說來聽聽?”
“被你剛才一問一打斷,我給忘了!就記得特別好笑了。”
黎寶山調侃起了他:“做少爺的都是這樣的,枯先生可別再說自己不是少爺了,這個少爺我是叫定你了。”
黎寶山是言出必行,說到做到,和枯雲收拾飯桌時,少爺前少爺後的喊着,什麽都不讓枯雲幹,把他按在椅子上讓他坐好了不說,還給他泡了杯茶,拿上了份報紙,叫他好好歇一歇。
上海灘青幫的大人物給他這個小小寓公端茶送水,枯雲是真心覺得自己擔當不起,黎寶山才把他按下,他就自己站了起來,報紙茶水才送到,他又趕緊端起來要給黎寶山送過去。兩人你追着我,我趕着你,好似繞着一個圈打轉,偏廳的楊姑媽看不下去了,出來說:“你們繞來繞去到底在忙什麽?”
枯雲這會兒手裏的茶正送到黎寶山手上,黎寶山呢,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要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楊姑媽一發話,兩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約而同歡笑起來。
黎寶山松開了手,道:“我打擾得也夠久了。”
枯雲拿了他的衣服和鞋子過來,說:“我送送你吧。”
兩人出了楊家大門卻突然安靜下來,誰也沒再說話了。枯雲不願氣氛如此凝滞下去,絞盡腦汁想着話題,其實清談的話題他是能說不少的,可他和黎寶山下次不知在何時何地還能再見,他想要抓緊時間多打探些他本人的事情,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有着什麽樣的傾向喜好。如此過了良久,枯雲還是想不出個合适的開場白來,倒是黎寶山先打破了沉默。他道:“剛才在楊家,你是哭了?”
枯雲忙抹臉:“現在還看得出來?”
黎寶山看了他一眼,枯雲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眼角還有些泛紅,恰恰是因為他的不自知,他的樣子因而看上去無辜得近乎天真了。
黎寶山先前僅僅是覺得枯雲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長得很好看,是經得住仔細看,長久看的一個人,現在他發覺了他的天真,這是他身邊的人幾乎不擁有,他也已經很久沒見到過的特質。對美的人寬容,被天真赤誠所打動,世上的人大抵都是如此,黎寶山亦難免俗。
“其實我哭是因為太激動了。”枯雲說,他把自己認了楊姑媽當繼娘的事告訴了黎寶山。
“我沒有別的家人,我的家就是我一個人和一間房子……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妙倫娘娘這些日子對我這麽好,她是給了我母親的感覺。”
枯雲說着說着又很難過了,黎寶山伸手攬了下他的肩頭,枯雲渾身一顫,挑着眼角看他。黎寶山道:“多好的一件事啊,為你高興!認親的酒席要是枯少爺不嫌棄,就擺在我的黎園吧。”
“黎園?”
“哈哈,都說了我是四海為家,在蘇州自然也是有個家的。”
枯雲受寵若驚,連忙推辭,黎寶山抓起他的手,停在路邊,對他道:“我平生最愛和重情重義的人來往,枯少爺千萬別和我客氣,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枯雲支支吾吾說不上話,黎寶山還緊握着他的手,他與枯雲約好認親宴席的事全部由他操辦,黃道吉日和宴席菜品選成之後再交由枯雲過目,由他做最後定奪。枯雲早已被黎寶山要和他交朋友這件事弄沒了方向,黎寶山說什麽他都答應,都說好。他犯起迷糊來沒個準,暈乎乎地就和黎寶山告了別,暈乎乎地回了楊家,暈乎乎地過着他的日子,他的眼前和心裏都像是蒙了層薄绡,這輕紗是有個名目和品牌的,是響當當的國貨“黎寶山牌”。無論枯雲看到什麽見了什麽人,最先反映到他腦袋裏的永遠都是黎寶山那熾熱真誠的眼神,還有那段被黃昏渲染得羅曼無比的英武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