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竟孱弱,經尹鶴這一抓,氣息不順,咳得停不下來,黎寶山見狀,上前拉開了尹鶴,在兩人中間勸說道:“你們的家事輪不到我一個外人插手,不過我先前借了些錢給尹四公子,銀行的合同我剛才也看了看,我借出去的數額雖不大,不過還上最低款項依舊還是夠的,銀行不能就這麽把工廠全收走了抵債吧。”
尹醉橋瞥了眼黎寶山,對他也不客氣,冷聲道:“那你要問問他還沒還上。”
尹鶴道:“我怎麽沒還上!16號為限,今天18號!爸出事後我忙裏忙外,那天訂好了楠木棺材我就親自跑了這四家銀行!”
尹醉橋将手杖拄在地上,拍拍衣服,說:“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四家銀行過了三點就停止除去存取款外的一切業務。尹四公子大忙人一個,怕是沒有時間好好閱讀牆上的規章守則。”
末了,他還嘆息一聲,尹鶴似是受了天大的嘲諷,沖上前去又要抓他。黎寶山将他制住,規勸他冷靜行事。可眼下的情況,叫尹鶴如何冷靜得下來?他斥罵道:“你他媽的不合法!!這不合法!”
尹鶴氣紅了雙眼,已近失控,尹醉橋面不改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尹鶴。他的身量其實要比尹鶴高一些,體格雖不及尹鶴結實,站成一條直線時依稀能捕捉到些早年從軍時的堅毅風采。
他道:“合不合法不是你和我說了算,我是走了正規流程的。”
尹鶴依舊很激動:“你有你的打算,确實沒必要什麽都和家裏說!偷偷摸摸開了銀行賺你的大錢,打你的如意算盤也就算了,可是收了我的所有工廠,把我們全都趕出去又是為了什麽??!別人怎麽樣,我不好評價,可是,大哥!我和我媽這些年來怎麽待你的你還不清楚嗎?你生病住院,是誰整天整夜地陪着你,忙前忙後地伺候你?我媽真是把你當親兒子看的啊!你怎麽忍心這麽對她??”
尹醉橋并未被他的懇切言辭所感動,反而臉色突變,那本只是不屑輕視的望住尹鶴的兩股眼神中陡然迸出了點狠絕。
枯雲的胳膊上起了層疙瘩,他看出來了,尹醉橋不光壞,他還不近人情,情理不通,他甚至有點瘋。他全身上下,從內到外都被這滿屋子的黑暗給染成了同樣的色調,父母雙亡,殘廢不全的他活成了一片陰影,一個夢魇。
枯雲別過臉,他想走,現在就走,他不管這門一開尹家的醜事會被多少人聽了去,看了去,他立即就想去感受日光,離開尹公館,離這個尹醉橋越遠越好,爾後繼續過他無憂無慮的生活。
枯雲走到門邊,才要開門,這時尹醉橋說道:“把我當親兒子?你自己去問問她,不要以為我不知道蘭媽和阿方都是她的眼線,要不是他們三個人沆瀣一氣往我的飯菜裏下毒,我會變成現在這樣?我好不容易逃去了醫院,沒想到她倒好,在爸面前裝好人,沒日沒夜地在醫院裏盯着我,想往我的藥裏動手腳!我不是我媽,糊塗到死了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枯雲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回頭看了眼,只見尹鶴用雙手掩住了臉,說道:“你總是覺得家裏人要害你……可誰會想要害你啊……根本沒有人要害你啊!”
尹醉橋彎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煙槍,扔上煙塌,道:“是啊,你們現在是不想害我了,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靠大煙過日子的廢人,和你們搶不了家産,根本沒有害的價值了。”
“就算你看不慣我們這一房,大哥啊……尹鳳還在英國留學,達郎和節子也還在讀書呢,五太太的老九才九歲,六太太還沒達郎歲數大呢!你讓她們在外面怎麽過?”
尹醉橋道:“先前我就說了,爸給他們留了錢的,月供我也會給,絕對不會讓她們受了苦。
“尼姑庵裏都不能保證各個都是清蒲團,二太太你就不用替她犯愁了,四太太要是覺得在上海過不下去,大可回日本投靠她的日本表弟,五太太和六太太你就更不用操心了,爸的遺囑裏可是把五太太先前工作的咖啡館買下來送給了她,六太太年華正好,恰可以繼續回電臺當她的歌星。別說什麽尹家的顏面了,尹家哪還有什麽顏面可談?”
尹鶴撐在矮桌上不說話。尹醉橋繼續道:“她們狗眼看人低,那就別怪狗也有脾氣。”
尹鶴嗤了聲:“大哥你可別這麽說,拿自己比作狗,狗可沒你這麽精明能幹的,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每個月都往一間藥鋪跑,說是去泡藥浴,還誰都不讓跟着,原來都是在琢磨怎麽開銀行分家呢吧?”
尹醉橋笑了:“我可不就是條被你們關在屋裏的殘狗嗎?分家是早晚的事,早分早痛快,”說到這兒,尹醉橋把桌上那剩下的大半包鴉片随意包了起來,丢給了黎寶山,“這東西我用不上,這麽上等的貨色還是拿去賣給別人賺錢吧。”
黎寶山收下那紙包,挑眉看了看尹醉橋,并未說話。枯雲聽他們尹家的秘辛醜事聽得已是目瞪口呆,見尹醉橋此舉,更為驚奇,道:“你不抽大煙的嗎?”
尹醉橋看着他笑,他的笑容缺少生氣和活力,因此富于非常濃重的諷刺和傲慢的意味,他指指自己的腳,說道:“有些人希望我當個只會躺在家裏抽大煙的廢物那我就當給他們看看,一點小傷小痛就要投靠了鴉片膏,也是小瞧了我了。”
尹鶴放下了雙手,搖頭苦笑,他仿佛是再做不出別的表情,嘴裏除了念叨:“根本沒有人要害你啊,沒有人要給你下毒啊。”之外再說不出第二句話。
聽了尹醉橋那番解釋,枯雲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頂撞了句:“你要扮豬吃老虎自己扮着就是了,幹嗎還無理取鬧打我!有什麽毛病……”
尹醉橋不置可否,枯雲轉過身去,咕哝着又連罵了尹醉橋好幾聲,這間昏天黑地的房間也罷,尹公館也罷,他是一刻都不願再待下去了。
枯雲悶頭走出了尹公館,又在貝當路上走了好一陣,黎寶山從後面追了上來,他攔住枯雲道:“尹鶴讓我給你賠個不是,剛才撞了你,還讓你看了出鬧劇,他過意不去。”
枯雲一擺手:“我沒事,倒是他,他現在算怎麽回事?”
“我看事情不會鬧太大,畢竟傳出去也不好聽,大概過幾天他就會從尹公館搬出去吧。”
“說搬就搬嗎?”
黎寶山道:“要不然呢?賴着不走可不是尹四的風格。”
“那那些工廠真的都沒了??”
黎寶山點了點頭,枯雲撇嘴:“說不定還是件好事,他辦工廠辦得這麽不容易,這個爛攤子就讓尹醉橋去管得了。”
黎寶山聽他的意思,對尹醉橋頗有成見,便問說:“剛才尹醉橋怎麽得罪你了?”
枯雲哼哼唧唧:“我哪敢被他得罪啊!他是尹家的大公子,要得罪也是我得罪他!他成天病蔫蔫地裝廢人,連尹鶴都被他騙了,我可得小心他是不是要打我的存款的主意,他開的那幾家銀行都是什麽名字?”
黎寶山将那四家銀行的名字一一告訴了枯雲,還道:“不光是尹鶴,連我都讓他騙了,尹家大公子深居簡出,長病不起了十多年,誰會想到他暗地裏搞了這些花頭。”
“那他說的那些事……”
黎寶山道:“別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說,剛才尹鶴還和哭喪着臉和我賭咒發誓他和他媽絕對不是尹醉橋說的那樣,他說他大哥啊……”黎寶山言至于此,自嘲地笑了,“還說不評論別人的家事來着……”
枯雲倒想聽聽尹鶴又怎麽形容尹醉橋的,問道:“尹鶴說什麽了?”
“說他自從生母過世,身體殘疾後就在心裏也落下了病根,覺得所有人都要害他。尹四今天受得打擊可不小,很傷心。”
枯雲想到剛才在尹家發生的一連串事,心裏是滿滿的憤慨,言辭激烈地說:“心裏有病根,腦筋還很活絡的人最不能惹,他裝抽大煙可真是裝對了,誰會想到一個吃大煙膏的人腦筋還能轉成他這樣!真懂玩障眼法!怎麽不去變戲法!”
黎寶山現在愈發确定枯雲在尹醉橋那兒是吃了大虧了,他挽了下他的手腕,道:“快和我說說他怎麽你了。”
枯雲停在路邊,一腳踢開路上一塊礙眼的小石頭,惡聲道:“他這人很壞!尹鶴說的沒錯,他的心思不純!滿肚子壞水。”
“這後半句他可沒說過啊。”黎寶山笑了笑,往前看着,道,“他也夠絕,尹鶴最愛面子,他就在出殡的這天讓律師上門,給他難看,反正他是活得已經很沒面子了,不怕撕破了臉。”
枯雲翻出兩個大大的眼白,在路上攔了輛黃包車,說是要去戲院看電影。黎寶山跟着坐上了車,枯雲道:“你去忙你的吧,你借尹鶴的錢總得想個辦法吧,我自己一個人也不悶。”
黎寶山道:“少爺還生氣呢,我可不敢就這麽走了。”
枯雲低頭不停搓手指,不響。黎寶山關切問他:“是不是尹醉橋剛才叫你給他燒大煙了?”
枯雲扮了個苦相,皺着臉蛋說:“何止啊,我沒燒過大煙,做壞了一個步驟,他就直接拿了手杖打我!”
“打你哪兒了??”黎寶山忙問。枯雲指着自己的右腿,黎寶山伸手輕輕撫摸,安慰道:“他大概看到有人的腿能跑能走就讨厭。”
枯雲的鼻子還是皺着,他問道:“你之前就經常給他送大煙?”
“都是尹鶴拜托我的,他身體不好,時常被病痛折磨,鴉片能鎮痛,尹鶴就問我能不能找些純正的好貨給他大哥,怕他疼起來吃不消。”
枯雲聽了,嘆息着小聲說:“也不知道誰真誰假……”他轉而又道,“不說他們的事了,反正和我沒關系。”
他說不提,黎寶山便再沒講過尹家一句閑話,兩人看了下午場的電影後,枯雲的心情好轉,和黎寶山在外頭閑逛到了晚上才回家。
翌日黎寶山往法租界的公董局去辦事,本是喊上了枯雲一同去的,枯雲人都坐上車了,一聽是要去法國人那兒,他打起了退堂鼓,差小徐把他載到了瑪莉亞家摟下,和黎寶山在愛棠路分開了。
趕巧瑪莉亞在家,還已經起了床,在客廳裏一邊吃早午餐一邊舒張着手指讓女傭替她往指甲蓋上抹粉色的蔻丹。
枯雲一落座,瑪莉亞翻起睫毛,不無怨念地說:“昨天還想好好和你說說話,結果我一轉頭你就不見了,你是沒看到密斯特尹昨天的樣子,跑了一趟本館之後,整個人都好像沒了魂,太可憐了,還偏有不識相的什麽律師什麽捕房的人去找他說話,我看肯定不是什麽好事,也不知道他最近是倒了什麽黴運呢。”瑪莉亞捏起餐巾輕拭眼角,同情完尹鶴的可憐,就苛責起了枯雲這個法米在她最不愉快的時候不在她身旁,她想尋點溫暖慰藉都無處可找。
“後來給你打電話也沒有人接聽,我就只好自己一個人傷心地睡覺了。”
枯雲連聲給她賠不是,說:“昨天我不在家,尹家再沒出什麽事了吧?你剛才說什麽律師的……”
“大約是工廠裏的事情吧,我也不清楚,我沒事聽別人牆角做什麽呢,唉,出殡還不算大事嗎?你還指望別人家出什麽大事?”瑪莉亞戳枯雲腦門,沒好氣地講。枯雲臉上堆笑:“我是說尹大公子……大少爺他沒怎麽樣吧?”
瑪莉亞驚呼了聲,捂着嘴不可思議地打量枯雲:“你難不成是想讓大公子陪着他父親一塊兒去了嗎??他身體是不好,聽人說他确實因為父親的過世很傷心難過,不過我昨天見到他,他還不至于一命嗚呼啊。”
“你昨天見到他了?”
“是啊,參加葬禮的大家都見到了他啊,他父親的照片還是他擡着走了一路的呢。”
枯雲撐着臉,嘴角一撇:“那他身體還挺好的。”
瑪莉亞的十瓣指甲殼都被染成了嬌滴滴的粉紅色,她道:“你怎麽總盼着別人不好呢?他的身世已經夠可憐的了,你真是沒有同情心。”
枯雲欣賞着瑪莉亞的手指,問道:“那以後尹家的事該都由他做主了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們家裏向來都是密斯特尹說了算。”
枯雲沒再問下去,瑪莉亞對他藏不住話,顯然她并不知道昨天發生在尹醉橋房裏的那一幕,尹家的風雲突變在家族內部必定已鬧得沸沸揚揚,至于外界,或許目前還只有他和黎寶山知情。
瑪莉亞看枯雲沉思不語,往他的茶杯裏加了顆方塊白糖,問道:“過會兒你有空嗎?陪我去找密斯楊吧,她的手帕我一直忘記去還。”
時間才過午,楊妙倫想必正在家呼呼大睡,無論她想不想見瑪莉亞,叫瑪莉亞看到了自己剛起床時的邋遢模樣她肯定是天大的不樂意。細想之下,枯雲先借了瑪莉亞家的電話打給了公寓門房老陳,楊妙倫屋裏沒有電話,他只有麻煩老陳先把楊妙倫叫起床了,知會她一聲過會兒他和瑪莉亞會上來拜訪。老陳是個好好先生,客氣地應下,此時瑪莉亞去了卧室換衣服,枯雲借機壓着嗓音多問了句:“前陣子一直賴在我門口的那個人今天還在不在?”
老陳說:“那個癟三我趕也趕不走,前幾天不知道怎麽回事,自己就不出現了。”
枯雲挂了電話,喝下一大口紅茶,神清氣爽,阿宏這塊牛皮糖終于是被他甩了個幹淨。
約莫一個小時後,枯雲和瑪莉亞不緊不慢地到了楊妙倫家門前,枯雲敲門,楊妙倫很快就來開了門。她已經打扮周全,身上罩了條嶄新的綠綢紗旗袍,頭發挽向一側肩膀,臉上略施粉黛,精精神神地站在屋裏迎接他們。
“快進來呀。”楊妙倫熱情招呼。
她的公寓不大,客廳裏的沙發也不過是張兩人座位的短沙發,因為來的客人有兩位,她在沙發邊多布置了一張椅子,賓主有別,楊妙倫把枯雲和瑪莉亞按在了沙發座上,自己一扭腰肢,坐在了那木頭椅子上。這張木椅子枯雲從沒在她家見過,不知她從哪裏找來的,很不牢靠,楊妙倫稍有動作,椅子便吱嘎亂響。楊妙倫笑笑,點了根煙,指着茶幾上的當季瓜果,說:“吃橘子呀。”
瑪莉亞從手提包裏拿出了手絹還給了她,手絹上面噴了點香水,茉莉香味撲鼻。
楊妙倫将手絹掖在衣襟縫裏,道:“瑪莉亞小姐有心了。”
瑪莉亞笑說:“應該的。昨天還以為會在尹公館見到密斯楊,手帕我都帶去了,結果卻沒見到。”
楊妙倫拿了個煙灰缸放在大腿上,人向後仰,微笑着回道:“我和尹家不熟悉,還要托瑪莉亞小姐給尹四公子帶句慰問了,節哀順變。”
她借此問起了尹家昨日喪禮的情形,瑪莉亞對她是有問必答,枯雲不想參與進尹家的話題裏,每逢瑪莉亞尋求他的補充和說明,他都應聲帶過,專心地剝橘子,将一瓤瓤橘子放到桌上去供兩位小姐取用。
楊妙倫吃了一瓤,擡擡右腳,用高跟鞋尖碰了碰枯雲的褲腿,問他:“小東西,你要搬家了怎麽也不和我說一聲?要不是昨天黎寶山也在,我還以為是誰要把你家搬空了呢。”
“啊?法米你要搬家了?要搬去哪裏?”
枯雲回答得還是很應付:“愚園路。”
楊妙倫奇怪:“你的租約還有兩個月才到期吧?怎麽突然想到搬家?”
枯雲道:“還不是之前那個花癡,把我弄煩了。”
“我聽老陳說他已經很久沒出現啦。”楊妙倫說道。
“什麽花癡?”瑪莉亞聽得既糊塗還很不高興,她的法米有事情沒有讓她知道,她覺得委屈。枯雲和她道:“之前有一個不三不四的人總是纏着我,我膽子小,怕了他了就不想繼續住了,那幾天去蘇州也是因為這個。”
瑪莉亞追問說:“那現在房子已經弄好了嗎?什麽時候帶我去看看?是什麽樣的公寓房?”
枯雲本不願這麽早就把自己與黎寶山同住的事告訴她,不過他與瑪莉亞三天兩頭玩在一起,不是電話聯系就是互相登門,早晚會被她發現,與其藏着掖着引她遐想亂猜,不如直接明說了。
他遂道:“不是公寓房,我搬得急,暫時借住在黎家。”
“黎寶山家?”楊妙倫抖落煙灰,得到枯雲肯定的答案後她再沒出聲,只是看着他。枯雲對她笑,手伸進了褲兜裏想掏盒香煙出來,這一摸讓他摸到了隔壁的房門鑰匙,他正愁在楊家待得有些無聊發悶了,站起來就說:“正好我帶了鑰匙,我去隔壁看看還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忘了帶走的。”
楊妙倫道:“可那個花癡已經不來啦,你不打算搬回來嗎?”
枯雲道:“還是算了,我怕他過幾天又惦記上我,黎家很清靜的,白天比這裏還靜,出腳也很方便。”
瑪莉亞推開了把白象牙的扇子,眨着眼睛看枯雲:“聽說愚園路住了好多電影明星,法米,你有見過誰嗎??”
楊妙倫哈哈笑,手拿着煙灰缸,一條胳膊挂在了椅背上,道:“霞飛路明星也多啊,電影公司就在附近,這個時候,說不定正導演編劇在樓下咖啡廳商量劇本呢。”
瑪莉亞點子多,聽說後明裏暗裏地慫恿楊妙倫和她一塊兒下去碰碰運氣。楊妙倫心底本就存着個明星夢,瑪莉亞才抛出個暗示的眼神呢,她就接了招,只是她有心在瑪莉亞面前端架子,非得等瑪莉亞好一通說她才将屁股從椅子上挪開,和她下了樓。
枯雲別過她們,鑽進自己先前的寓所踱了一圈,沒找着什麽可帶走的東西,反而是看碗櫃裏的一堆鍋碗瓢盆很不順眼,他想了個主意,從衣櫃裏拽了張舊床單出來,将這些東西全都包好,紮成個大布包,搬下了樓。
公寓樓後頭走過兩個街區有個大垃圾場,枯雲力氣小,體力也很不濟,累死累活地到了垃圾場門口,把大布包往門口一擱,調頭就走。他雖已經氣喘籲籲,滿身是汗,但是他的步伐并未因此放慢,反而越走越快,仿佛是在路上小跑,極力躲避着後頭的什麽洪水猛獸。
上海無疑是座充滿新鮮的都市,枯雲也是很愛在上海看新鮮,逛馬路,追尋些新式的人物,新式的玩意兒的。可唯獨來到腳下的這片街區,他對此地的一切漠不關心,不想看,不想聽。他從前曾無意踏進來過一次,眼睛往街上掃了一圈,見到滿大街的俄語招牌,他腦門發脹,拔腿就跑了。後來和人一打聽他才知道這地方是白俄流民聚居的街區,三步一家火腿店,真假火腿摻着賣。街上有些俄國居民從前在東北牧民中間做以物易物的生意,正經的是那鹽巴槍彈換皮子,不正經的是拐了漂亮的牧民女兒就跑,所以路上總能看到高鼻梁大眼睛小臉蛋的混血男女。這些人都長得和枯雲像極了,但他的容貌放在他們中間仍然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只是變得不再稀罕,不再少見。恰恰是這些相似臉孔的頻繁出現讓枯雲難以忍受,他逃難似地在路上埋頭狂奔了起來,一路橫沖直撞,眼看就要跑回霞飛路了,他更為急切,一不小心撞上了個身形臃腫的女人。女人身上搭了件破鬥篷,兩人撞到一塊兒,那鬥篷從她肩上滑落,撲落到了地上。枯雲忙撿起來拍了拍上頭的塵土遞回給那女人,女人肩頭趴着一個小男孩兒,不知怎麽大聲啼哭了起來。那女人行色匆匆,既沒罵人也沒道謝,更沒拿正眼瞧枯雲,她的眼神在街上亂竄,接過鬥篷重新蓋在了孩子身上,哄着他就走開了。
枯雲盯着女人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時他的視野裏忽地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是個男人,走在街對面,瘦長,佝偻着背,大衣的衣領高高豎起遮住他的小半張臉,但他的眼睛還露在外面,非常謹慎、靈活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還帶了頂毛氈帽,盡管帽檐壓得很低,但枯雲還是将他認了出來,這個人是尹鶴。
尹鶴起初并沒發現枯雲,他匆忙過街,人走到了馬路中間突然是看到了枯雲,兩人互相看着,都有些說不出的尴尬。片刻的僵持後,尹鶴還是拖着步子過來和枯雲握了個手。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尹鶴說,人定洋洋地看着枯雲,近乎失神。
“你……來這裏辦事?”
尹鶴指指路邊的一家咖啡館:“坐下說吧。”
枯雲自覺和尹鶴之間沒有什麽可談可說的,非得具體探讨那也只有個讓他一想起來就讨厭的尹醉橋,他遂推辭道:“還是算了吧,我就不打擾你辦正事了。”
尹鶴一看他,憂色忡忡,沒有說話。枯雲還是心軟,想到尹鶴之前也算是幫助他認清了一個拆白黨的真面目,他改口說:“那就進去坐坐吧。”
兩人在咖啡館裏選了個隐蔽的位置坐下,尹鶴要了杯咖啡,枯雲要了塊奶油蛋糕。兩人都點上了香煙。尹鶴不開腔,枯雲想來想去,此時說什麽問什麽都屬于不恰當,他也就跟着沉默了。
好幾口煙抽進去,尹鶴脫下了帽子,露出了腦袋上的一塊白紗布,枯雲睜大了眼睛,聽尹鶴道:“昨晚兄弟姐妹齊聚一堂和大哥理論,大哥厲害,找了群廣東人來家裏,誰要是有什麽反對意見,棍子手槍就都上來了。”
枯雲順口問:“那你們現在怎麽辦?大家趕緊找落腳的地方?”
尹鶴牽起嘴角,他的咖啡端上了桌,他不加糖也不加奶精,喝下一大口,苦得自己直皺眉頭,說:“搬家啊,難道還等他把我們趕出去?到時候得鬧得多難看。”
到了這種時候尹鶴還在擔心怕事情鬧得太難看,也難怪他鬥不過敢于撕破了臉,父親的喪事還在辦着就把家裏拆得七七八八的尹醉橋了。枯雲苦笑,道:“可是你們家的情況……過不了多久大家就都會知道了吧。”
尹鶴也苦笑,說:“別人怎麽傳,我不管,只是我們家是和平地、自然地分了家。大家在沒有了父親的大屋裏住不慣,不想在傷心之地久留,紛紛搬離了,我因為太傷心,将工廠的事務全都交托給了大哥處理。”
枯雲脫口而出:“虧你想得出這麽安慰自己的理由來。”
尹鶴又是一口黑咖啡,他問枯雲:“你相信我大哥說的話嗎?”
“什麽話?”
“他說我媽下毒害他的話。”
這事情和枯雲八竿子打不着,他不願細究,于是他便只是低頭挖蛋糕吃。尹鶴也不響了,過了許久,他杯裏添上了新的咖啡,他才說:“我媽是被我爸搶到軍營裏去的,她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心氣很高,父親娶老婆好像是在給自己的軍裝上挂功勳章,看到美的好的,他就都要收進囊中,但他是很愛大哥的母親的。
“大哥的母親是我媽害死的。”
枯雲很為難,尹家的私事他聽得已經夠多了,現在尹鶴又往上添了一件,他握着這麽多他們的醜聞把柄可有什麽用?難不成還要讓他來當個巡捕,排查線索揪出誰在撒謊誰在說真話以告世人?
尹鶴又說:“我們家的事你知道了這麽多了,多告訴你些也無妨。”
“我和你們非親非故的,你還是找個別人說說吧。”枯雲憋不住了,勸道。
尹鶴笑了,說:“我知道你的四馬路,你知道我的家醜,咱們這才算扯平嘛。”
枯雲拜了拜他,無可何如,只好繼續聽尹鶴吐苦水。
“這事情是我自己發現的,我去問了我媽,她也承認了,大哥後來受傷,殘了,她更是很後悔,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所以後來才會那麽盡心盡力地想要照顧好他,我也很愧疚……無論你相不相信,我們家真的沒有人想要害他,我小時候更是很崇拜他的,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唉,我只希望他的苦痛折磨能少點,”尹鶴喟嘆,“我不怪大哥懷疑我們,我很理解他,工廠既然他要那就給他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證明給我們看,他不比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差,他還是最讓爸得意的兒子,他什麽都能幹好咯。就當是我和我媽的賠罪,你別看我現在這樣,其實我心裏很輕松,這麽多年,這罪總算是贖了。”
枯雲問他:“那你來這裏是來找新的活計的?”
“找什麽活計啊,我找房子呢。”尹鶴說。
“你不打算去南京嗎?”
尹鶴大笑:“枯少爺不也是從南京來了上海就不想走了嗎?”
經他這麽一說,枯雲摸出了自己的公寓鑰匙,道:“霞飛路的諾曼底公寓有套房子,我多交了兩個月租金,但是我已經不在這裏住了,你要是找不到住處的話就去這裏看看吧,日用品應該是不缺少的。”
尹鶴眼睛大了一圈,枯雲拿餐巾擦嘴擦手:“你之前幫過我一次,我也報個恩吧。”
尹鶴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抓住枯雲的手上下搖晃,枯雲道:“以後你可別再問我相不相信誰的話了,你們的事,我真的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