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當天下午,枯雲和黎寶山也回了上海,瑪莉亞和楊妙倫與他們同行,四人窮極無聊,在火車上打牌消磨時間,瑪莉亞的興致并不怎麽高,楊妙倫三番兩次戲言挑撥她,她都默默無聲,只是摸牌出牌,偶爾拿一顆鹽津話梅放在嘴裏咂咂。一個巴掌拍不響,楊妙倫打了會兒便覺得無趣了,放下撲克牌,從報童手裏買了份報紙,她本意是要查看晚間的電影場次,結果報紙一翻開卻讓她瞧見了尹老爺的訃告,這時她才知道尹家出了事。楊妙倫通透聰明,聯想到昨夜瑪莉亞與尹鶴的熟撚勁,即刻便懂得了她此時此刻的失落,楊妙倫哀嘆了聲,主動握了握瑪莉亞的手,這點溫暖瑪莉亞亦很受用,扭頭擦拭眼淚,低聲道:“不知道密斯特尹現在怎麽樣了。”

楊妙倫道:“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他都這麽大一個人會挺過去的,想我小時候三歲不到就父母雙亡了,不也照樣活到了現在?”

瑪莉亞的眼睛撲閃撲閃,淡色的睫毛跟着上下扇動,她倚在了楊妙倫身上。她們二位離開了社交場,非得鬥出個交際冠軍來的敵意已悄然旁落,如今胳膊靠着胳膊,手心貼着手背,彼此間源源湧現地唯有互相憐惜的溫情。

枯雲亦來說勸慰體貼的話,瑪莉亞暫時止住了眼淚,只是她依舊很傷感,直到黎寶山和枯雲将她送回家中,她的眼圈依舊泛紅。枯雲放心不下,留在了瑪莉亞的公寓陪伴照料她,黎寶山給了他自己的住址,先行離開了。

瑪莉亞一到家就給自己來了點白蘭地,她和枯雲坐在沙發上依偎着談天,她聊起她與尹鶴,尹老先生的種種,很是惆悵。原來她初到上海時便認識了尹鶴,還是他帶她認識了上海這個花花世界,尹家她造訪過兩次,與尹老先生見過面,吃過飯,她崇拜軍人,很愛聽老先生講自己從軍時的故事,戰場對她來說是那麽陌生又那麽新奇,仿佛是另一重天地,倘若有幸,她這只蝴蝶也想去戰場翩舞一番,只為領略那生死之間的壯懷激情。

回憶到後來,瑪莉亞還是難過,興許是因為她太容易快樂,幸福歡愉對她來說唾手可得,連老天爺都嫉妒她這樣的本事,不得不為她的心靈蒙上一層易于被悲傷侵染的魔咒。不管是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苦難,她似乎都能感同身受。

瑪莉亞不再喝酒了,她伏在枯雲的肩頭啜泣梗咽,她說:“法米,我想我的媽媽,我想她。”

枯雲攬住她,瑪莉亞的悲傷也因此緊緊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他道:“我也想我的母親。”

“說說她吧,你很少說她。”

“她會給我唱歌……”枯雲說,“她不太說話,因為不怎麽會說,她還有點笨手笨腳。”

“唉,千金小姐都這樣的。”瑪莉亞閉上了眼睛,“我有些困了,法米。”

枯雲聞言,把她送進了卧室。他給瑪莉亞脫了鞋子襪子,瑪莉亞小貓一樣蜷在被窩裏,拉着枯雲的手不肯放他走,她說:“法米,你可真像我的哥哥,但是我的哥哥們都不在我身邊,你在我的身邊。”

枯雲也覺得瑪莉亞像他的妹妹,一個活潑機靈,愛冒險,愛享受的小妹妹。他願意好好地為她的親生哥哥們,為她的父親,為她的所有法米們,照看好她。

瑪莉亞喝的那點白蘭地漸漸起了作用,她那張利嘴先是話不成句,片刻後語不成調,最終一遍遍念叨着自己母親的名字睡了過去。枯雲又在她床邊待了陣,看她睡得愈發香甜才獨自找去了黎寶山位于愚園路的府邸。

黎寶山住的是一幢牆面雪白的洋房小樓,兩層的樓房建得方方正正,樓前的院子裏綠樹成蔭,枯雲到時,黎寶山正在照料一株果樹。他看到枯雲,在汗巾上擦擦手,沖他揮手。見到滿面笑容,站在陽光下,形象閃亮的黎寶山,枯雲那被瑪莉亞牽連而低沉的心情終于是有所好轉,他行到黎寶山面前,嘴才張開想說些什麽,話頭卻被黎寶山搶了,他道:“剛才我去了趟霞飛路,幫你把東西都搬過來了。”

枯雲驚道:“可我的租約還沒到期啊。”

“我問了問,就剩兩個月了,你要是心疼錢,我替你出。”

枯雲笑了,手攀上樹枝,摘了枚青果子下來,問黎寶山:“這是什麽果子?”

“那你是答應了?”

枯雲沒接話,咬了一口手裏的果子,酸得他直皺眉頭。黎寶山取笑他:“叫你嘴饞吧,這梅子還青着呢,不能就這麽吃。”

他讓枯雲吐出來,枯雲不肯,硬嚼了兩下吞了下去,把剩下半顆梅子扔進了草裏,用腳踢了點土蓋上,說:“就種這了,往後我天天來給它澆水。”

“種這個幹什麽?”

“有紀念意義啊。”

“那是要紀念什麽?”

枯雲不信黎寶山猜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不響,笑着從他身邊走開,黎寶山也不響,伸長了手一把将他拉了回來。兩人站在樹下又無邊無際地聊了許久這才抵擋不住陽光的熾烈躲進了屋裏。

黎府上下傭人不多,只用了兩個燒飯的娘姨和一個跑腿的下人,黎寶山一一介紹他們給枯雲認識,他管枯雲叫“枯少爺”,還叮囑傭人們往後家中上下什麽都聽他的。

晚上黎府來了許多人吃飯,都是黎寶山的兄弟朋友,這群人裏卻不見彭苗青的身影,有人替他給黎寶山帶話,說阿青哥昨晚走夜路摔斷了腳,不方便出門。黎寶山聽後,立即找來小徐,關照他置辦上些補品去彭家探望。小徐這一去就是好幾個鐘頭,接近十點才回來。黎寶山這會兒正在教枯雲下象棋,楚河漢界一人一邊,一個凝神沉思,一個但笑不語。

小徐進了書房,說聲打擾,也不回避枯雲,直接同黎寶山交代道:“個赤佬搞花頭,摔斷了腿是假,跑去和法國人喝花酒是真,我前腳走,他後腳就從後門溜了,跑去白賽仲路接了馬修,又去新月宮找了兩個陪舞小姐,後來去了四馬路。”

枯雲聽他們是要談正經事,識趣地站了起來,黎寶山卻将他喊住,道:“沒事,繼續下棋。”

小徐并沒反對,枯雲又看看黎寶山,這兩人誰逗沒拿他當外人,他就高高興興地又坐了回去。

黎寶山在棋盤上排兵布陣,目不轉睛,問小徐:“四馬路哪裏?”

“會樂裏的愛園。”

黎寶山眼皮都沒擡一下,說:“這幾天多盯着他一點。”

小徐用力點頭,眉眼一橫,說:“老小子手腳越來越不幹淨,想把江浙這幾個港口都做空了,回頭好投奔法國人自己當大哥,早晚給他吃頓生活!”

枯雲正走步,聽到要打人吃生活,手一抖,棋子沒落穩,掉下了棋盤,黎寶山替他撿了起來,問道:“是不是要下這裏?”

枯雲想了想:“先下這裏試試。”

“哈哈,你還想悔棋不成?落子無悔,可不能改。”

枯雲猶豫了,搶回了棋子,說:“那我再想想。”

兩人說話對棋,小徐便在一旁無聲地看着,兩個來回下來,黎寶山才說回彭苗青的事:“千萬別沖動,阿青畢竟是老資格,要是随便搞他,兄弟裏肯定會有不服氣的,下個月太倉有批貨要進來,他肯定忍不住要打點主意,就等那時候抓他個人贓并獲。”他又吩咐小徐,“明天我要去尹家吊唁,你替我準備下,老樣子。”

小徐應下後便退了出去。黎寶山點了根煙,又來問枯雲:“剛才教到哪裏了?”

枯雲眨眼睛,握着個“車”不敢動,說:“聽上去有危險。”

黎寶山手把手來教他要怎麽用這個“車”,還道:“你擔心?我看你剛才明明很高興。”

枯雲看着他,道:“剛才高興是因為你們不見外。不過你們要是打發我出去,我也不會不高興,反正……”

枯雲光直瞪瞪地看黎寶山,不響,嘴邊帶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依舊是個高興的模樣。

“反正什麽?”黎寶山看他笑得那麽隐秘,高興得那麽好看,抓住他的手就親了一口。枯雲抽出手,一松一握間,反而成了個他抓牢黎寶山的形勢,他篤定地說道:“和你在一起,我怎麽都高興。”

黎寶山隔着棋盤與枯雲對望,他們正是最蜜裏調油,如膠似漆的時候,兩個人兩雙眼睛是同樣的激情充沛,同樣的柔情似水。

黎寶山道:“那我們彼此彼此。”

他将枯雲的手送進嘴裏一根根地親,枯雲坐到了桌上脫了褲子就往黎寶山懷裏靠,兩人摟在一塊兒就如同是幹柴遇着了烈火,火燒個不停,他們親個不停。這股沒完沒了的勁徹夜不散,在書房裏溫存了好一番還不算,進了卧房,黎寶山把枯雲抱到床上,他們是都有些困了,然而互相愛慕的眼神一對上,這對新晉愛侶那心中的愛火又在瞬間被點燃,枯雲勾着黎寶山的脖子坐到了他身上,他那兩瓣屁股早就被幹得淫水淋漓,黎寶山的肉根再推送進去,唯能聽到響亮的水聲。黎公館不比黎園,房間邊上還是房間,樓上樓下可不止只有他們兩人住着,枯雲有些羞了,低着頭紅了臉,但他的身體還很張揚,屁股裏頭更濕,性器也挺得更硬,不時打在黎寶山腹上。黎寶山一去碰它,枯雲全身便是陣戰栗,喉嚨裏嗯嗯啊啊放肆亂喊,舒爽地直抽氣,黎寶山想讓他更快活,幹着他替他自渎,枯雲先前在書房裏已吐了兩回精,到了這第三回,他在極高的快感中閉緊了眼睛,那被黎寶山掌控的性器抖動數下後,他卻挫敗地嗚咽一聲躺倒在了床上。枯雲沒敢睜眼,卷起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黎寶山把他扯了出來,抱着他親他,他手裏一股騷味,連床單也遭了殃。枯雲還是不敢睜眼,臉紅到了極點,黎寶山趁此戲谑着問他:“你這都在我床上解決了,我可怎麽辦?”

枯雲哪會讓他憋着不盡興,伸出了手摸摸索索找到了黎寶山蓄勢待發的兇物,正要好好伺弄,黎寶山卻咬了他的耳朵一下,在他耳邊粗喘了聲,盡數射在了枯雲手背上。他道:“和少爺商量件事,下回我們一起好不好?”

他好聲好氣地說沒羞沒臊的事,枯雲禁不住問,盡速點了點頭。

第二天,黎寶山和枯雲一道去了尹公館吊唁。尹老爺從軍時在軍中擔任要職,經商後玩轉實業金融,風生水起,尹家子嗣又遍布商政領域,均是在上海灘叫得響亮的名流階級,因此公祭這天軍政商三界名人紛紛前來送老爺子最後一程。小徐的車還沒開進貝當路,黎寶山遠遠便望見了貝當路上密密麻麻擠成一堆的小車,他讓小徐将汽車停在了路口,拿上了小徐準備好的紙包,就和枯雲下了車。貝當路徹底沒有了往日的幽靜與平和,一場喪禮便将它裝點成了和三角地菜市場無異的喧鬧人間,不知哪位大将帶來的一群衛兵和幾個華人巡捕站在馬路上吆五喝六地指揮交通,有些司機不買他們的賬,拍着車門叫罵,這叫罵聲裏還混了點叫賣的聲音,枯雲定睛看去,原來确實有許多小販挑着竹扁擔在緩慢的車流中販售點心小吃,白玉蘭,丁香花。跟在小販們後頭的是一群蓬頭垢面的乞兒,見了氣派的汽車就伸出手去頻頻敲窗,可憐兮兮地念叨:“大爺大官,行行好,賞口飯吃吧。”

這些乞兒多是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車裏但凡有女眷的都經不住他們的哀求,撒上點小錢。乞兒見錢眼開,一窩蜂就都擠到了那輛車前,車裏的人要是不再施舍了,他們便開始哭,哭聲震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尹公館裏在哭喪,如此凄慘,如此的撕心裂肺。

黎寶山和枯雲步行到了尹公館門前,枯雲又見到了那長臉的藍衣人,長臉人起先并沒看到他,他是先見到了黎寶山,趕忙分開人群将他往裏帶,說道:“黎先生這邊走,棺木停在了別院,我帶您過去。”

尹公館裏也是人滿為患,無論屋內屋外擠滿了各色人等,可黎寶山畢竟是個人物,加上還有長臉人帶路,衆人甚為自覺地讓開出一條道,讓着他們先過去。

枯雲跟着黎寶山到了別院門前,別院門口配置了兩名軍官,那長臉人對他們道:“這位是黎先生……”

不等他說完,黎寶山接道:“還有位枯少爺。”

長臉人愣了瞬,轉臉看到枯雲,眼裏閃過絲錯愕,随即便應和:“對對,還有這位枯少爺,是貴賓,讓他們二位進去吧。”

兩名軍官不茍言笑地沖他們三人行了個軍禮,打開了通往別院的小木門。長臉人尚有別的事務要忙碌,将黎寶山和枯雲送進門後便自行告辭,一門之隔外的尹家別院比本館要安靜許多,乍看過去頗有幾分黎園的風采,是座小巧精美的私家園林。黎寶山走在鵝卵石道上,對枯雲說:“二太太信佛,別院裏建了座佛堂,公祭的場地想必應該設在了那裏。”

黎寶山猜得沒錯,尹老爺的棺材确實就停放在別院的佛堂正中央。他與枯雲在佛堂門口一現身,瑪莉亞就迎了上來,她今日以素色褲裝示人,妝容輕淡,上衣紐扣上挂了個玉蘭花串,幽香襲人。

“密斯特尹在那裏呢。”瑪莉亞同他們指了個大概方向,尹鶴正和兩個穿黑西裝的男子說話,瑪莉亞小聲招呼,同他一揮手,尹鶴立即擡起了頭。他的臉色吓了枯雲一跳,這光鮮亮麗的公子哥不僅身上披麻戴孝,連臉上都帶着股喪味,愁眉苦臉,好不難看。但當尹鶴的眼神掃到黎寶山身上時,那死灰般的兩粒黑眼珠裏倏地亮起了火星子,他快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寶山大哥!”尹鶴激動地一把握住了黎寶山的手,“我們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他的眼角瞥到枯雲,顯然是不願将自己要與黎寶山說的話洩露給別人知道。這點眼力枯雲尚且還是具備的,他瞅瞅黎寶山手裏的紙包,道:“這包東西是要給誰的?我替你去給了吧。”

黎寶山看尹鶴很是焦急的樣子,把紙包遞給了枯雲:“是要給尹醉橋的,那還得麻煩你替我去給了。”

尹鶴忙道:“大哥在他屋裏呢!就在一樓,枯少爺還得麻煩您了!”一攬黎寶山的肩膀,就把他帶走了。

枯雲捧着那紙包,手腳發麻,他萬萬沒想到黎寶山叫小徐準備的東西是準備給尹醉橋的,喪禮在他看來已是一件極其晦氣郁悶的事,這下好了,還要在這個棺木還未出殡,家中尚有一具死屍的時候去見那個鬼一樣的大公子。枯雲嗚呼哀哉,在別院轉了一圈沒能找到替他跑腿的下人,他只得自己往本館的一樓走去。

枯雲隐約記得前回見到大公子,他是被人給推進了一樓走道最末的那間屋子,本館裏此時或站或坐着許多人,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緬懷尹老先生,一樓已經被擠得水洩不通,可走廊上空空蕩蕩,見不到半個人影,更叫枯雲犯憷的是,當他轉進走廊時,他分明地聽到背後有人小聲議論:“聽說大少爺從昨晚就沒出來過?”

“大公子性格很古怪的,剛才一個傭人給他送飯,結果被他打了出來,還說什麽不要讓他聽到走廊上有一點聲音。”

“大約也是太悲傷了,母親早逝,外公在北平遇刺,沒能挺過去,尹千翁現在也……”

枯雲越聽越寒,他是難以想象那個本就一臉沉郁,活得全沒個人形的大公子在此連番打擊下該又變成了個什麽樣子。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大公子的房門前,枯雲左顧右盼,不少好事者都聚在走廊一端伸長了脖子毫不避諱地看閑事,枯雲也伸長了脖子看他們,他是拼命想要在人群裏找個下人閑人來替他送這包東西進去。可人沒找到,門裏頭卻傳來了一把聲音。

“誰在外面?”

那聲音有點啞,異常沉悶。

枯雲無奈,只好回道:“請問尹醉橋尹大公子在嗎?”

問話的人沉默了,枯雲稍提高了點聲音,說:“我是黎寶山的朋友,來給您送東西的。”

屋裏突然響起哐啷一聲,枯雲吓了一跳,眼角瞥到個藍衣下人從不遠處跑過,他忙招手喊人:“麻煩您能看看你們大公子是怎麽了嗎??”

那下人卻當他這句話是耳旁風,縮着肩膀就跑了,枯雲正犯愁不知該如何是好,房門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了,大公子人還未現身,一股大煙味便撲面而來,熏得枯雲捂住了鼻子,直皺眉頭。他的眼睛也被熏疼了,半睜半閉,直接伸出了手去,将紙包往裏面一送,說:“給您的東西。”

沒人來接,亦沒人說話。枯雲揉開眼睛,用力往屋裏看,大公子的房間裏很黑,第一眼看過去依稀只能看到人影幢幢,第二眼再去辨識,能瞧出個五官輪廓身形神态來了。

站在門內的确實是那位大公子尹醉橋沒有錯。他的右手撐着根拐杖,身子歪向右邊,人比先前更消瘦憔悴,嘴唇緊抿成一道線,眼睛些微發腫,眼球上布滿血絲,但他的眼神依舊,同他父親的肖像畫一樣,銳利冰冷。

枯雲打了個顫,尹醉橋正在用這鋒刃般的眼神一點一點遍掃他全身。

枯雲被他看得難受,晃晃手裏的紙包:“東西……”

尹醉橋不響,那兩道視線總歸還是收攏了起來,他喘着粗氣,艱難地轉過身,朝房間深處走去。

“啊……欸……”枯雲連忙想喊他,叫了好幾下尹醉橋都是充耳不聞,什麽都不說,只管走自己的路。他的身影左搖右晃,恰讓枯雲發現了屋裏唯一的一點亮光,那是從一張矮桌上放着的油燈中發出的,綠豆似的一粒,紋絲不動地浮綴在墨團般的黑暗中。借着這點微弱火光,枯雲發現了屋裏的一個小櫃子,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走到櫃子邊上,才要将手裏的紙包放下了事。尹醉橋驟然開腔,道:“關門。”

枯雲遂道:“這東西是給您的,我放下就走。”

尹醉橋已行到了油燈旁,他伸手撥弄燈芯,火苗竄高了些許,照亮了矮桌下的一張煙塌。尹醉橋扶着煙塌坐下,依舊說:“關門。”

枯雲不願在此地多做逗留,放下了紙包,道:“東西給您放在這兒了,我先走了,一定不會忘記給您關門!”

他人才轉過半邊,身後便傳來哐啷一聲,枯雲還以為是自己拂倒了櫃子上的什麽物事,趕緊回頭查看,可櫃子上地上什麽東西都沒有,他正納悶,又是兩聲巨響,枯雲循聲望去,原來是尹醉橋正抓着手杖不停敲打腳旁的一個銅盆子。這銅盆頗有幾分似曾相識的相貌,枯雲眨眨眼,客氣地說:“我給您找您府上的傭人來,您有什麽需要暫且等等。”

尹醉橋看着他:“會燒煙泡嗎?”

枯雲搖頭,人往後退。尹醉橋用手杖将銅盆推遠了,他道:“那那包東西你給我拿來。”

枯雲應了聲,找到那紙包給他送了過去。尹醉橋從煙塌上摸出杆大煙槍,又吩咐他:“打開了。”

枯雲見他行動确實不方便,乖乖給他解開了紙包,那紙包裏頭是黑乎乎的鴉片煙,枯雲聞不慣這股子芙蓉味,皺着鼻子別過了頭,在衣服上擦擦手,還是那句話:“我給您找人來。”

尹醉橋在煙塌上躺好了,幽幽說:“老爺子死了,一府的人忙他的事還忙不過來。”

枯雲聞言,擡眼看了看他,靠着幾個軟枕頭卧在煙塌上的尹醉橋比先前更為孱弱蒼白,仿佛是個紙片人,只有将點着的福壽膏投去給他,他這個紙人才能燃燒起來,才能化身成一團火堆,叫世人知道他還拖着幾口餘氣,一點殘命活着,若是離了這點火源,他不過是地上的一片紙屑,誰也不會多瞧他一眼。

又念及他如今已是父母雙亡,這天還是他父親出殡之日,枯雲動了恻隐之心,他咬咬嘴唇,對尹醉橋道:“那你和我說要怎麽弄吧,我試試。”

尹醉橋将煙槍擱在了桌上,拿出盒火柴遞給枯雲,往邊上一指:“煙燈在那裏,你先拿來,點上。”

枯雲手腳麻利,很快把煙燈給點上了,可他心裏卻直犯嘀咕,本就是幹個跑腿的活兒,怎麽忽然成了大煙館裏的聽任差遣的小厮了。他又看看尹醉橋,他的形容樣貌确實可憐凄慘,枯雲心道,罷罷罷,與人為善就當是積了點陰德吧。

他正照着尹醉橋的指示燒炊小半塊鴉片,這活計他第一次看,燒得很謹慎也很專注,尹醉橋兀地問了句:“你就是黎寶山新養的小兔子?”

枯雲不愛聽這個字眼,手一抖,嘴上說:“我是他的朋友。”

尹醉橋冷冷看他,見他匆匆忙忙将燒到半途的大煙直接往煙窩裏塞,抓起了手邊的拐杖就往枯雲腿上招呼。啪一聲下去,枯雲一驚,跳了起來,瞪着尹醉橋:“你幹嗎??”

“煙還沒燒好,塞什麽塞?”話沒說完,尹醉橋伸長了胳膊又要來打他。枯雲急眼了,他一來不是尹公館裏的下人,二來好心好意給他點煙燈,燒大煙,拿他當大爺服侍着,怎麽還落得個要挨打挨罵的份?枯雲氣急敗壞和尹醉橋理論:“你怎麽亂打人?講不講理?!”

尹醉橋坐了起來,面色,眼神,聲音皆是冰冷:“你不是說你是黎寶山的朋友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黎寶山的朋友有講理的人嗎,幹得不都是不講理的勾當?”

這個病蔫少爺沖他發脾氣就算了,還埋汰起了黎寶山,枯雲咽不下這口氣,回敬道:“再不講理也比你講理!你陰陽怪氣對我發什麽火!”

尹醉橋似是想反駁,嘴巴張開了發出的卻只有咳嗽聲,枯雲懶得管他,把手裏的煙槍扔開了,轉頭就走,可待他到了門口,那本還咳得震天動地的尹醉橋此刻卻沒了聲音,枯雲不知怎麽想起了尹鶴說過的大公子吐血的事。他一抓耳朵,回頭看了眼煙塌,屋裏太黑,一眼掃掠過去只能模糊看到尹醉橋整個人趴伏在煙塌上,身體已不見起伏。枯雲慌了,這人要是被他給一句話噎死了,尹老爺的棺材還沒出門這就又要準備一具棺材!枯雲急忙過去連抓帶提的把尹醉橋給扒拉了起來,他低頭看他,尹醉橋也正睜着眼睛看他。他人沒事,嘴角,煙塌上也未見半點血跡。枯雲松了口氣,正想把他扶好了,尹醉橋卻突然發狠,将他一把推開,枯雲始料不及,摔到地上。他徹底傻眼,可他的思維卻忽然很清晰。

“我問你,你和黎寶山是不是有過節?”枯雲問尹醉橋道。

尹醉橋搖頭,面有疑惑,枯雲又道:“那你就是想對誰發脾氣就對誰發脾氣?”

尹醉橋嗤笑了聲,不響,撐着煙塌坐了起來。

枯雲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金錢讓他過上了優渥的生活,他在往來進出,交朋會友時看到的永遠都是笑臉,感受到的永遠都是歡樂和氣,即便遭遇了阿宏的情感欺騙,但枯雲并不覺得阿宏是個壞人,他充其量不過是個不存好心的人,一個騙子,再者無論他的出發點是什麽,他對枯雲曾經的照料不假,而且這點挫折很快就被更多的舒适安逸抹平。若不是這個尹醉橋,他就快忘了人世間還有可以無緣無故對人很壞,壞得毫無理由,毫無征兆的人存在。

別人對他好,對他笑,這讓他高興,他自然也會露出笑容,表現出友善,可有人不明不白地對他壞,他憑什麽還要對他客氣,用熱臉貼他的冷屁股?

枯雲一拍褲子,将先前掉在地上的煙槍踢遠了,尹醉橋皺眉,氣憤道:“你幹什麽?”

他激動地咳了兩聲,枯雲再不理會,木着臉往外面走,尹醉橋又在他身後敲打那銅盆子,枯雲一煩一氣,回過去拿了那銅盆子就跑。他這才要跨出尹醉橋的房門,沒成想,和一身喪服的尹鶴撞了個滿懷。枯雲在尹醉橋那兒不但受了驚吓害了怕,又被打被污蔑,他是惱羞成怒,一臉的不痛快,孰料尹鶴不知為何亦是火氣沖天,目露兇光,兩個嗔怒的人撞到一塊兒,枯雲鼓圓了眼睛,喝道:“看着點路!”

尹鶴早先的紳士風度蕩然無存,兩顆眼烏珠仿佛是要彈出眼眶,他也很生氣,揮舞着手上的一堆文件紙,厲聲道:“你讓開點!”擠開了枯雲就沖進了尹醉橋房裏。枯雲被他撞疼了,罵罵咧咧地将銅盆摔到地上,揉着胳膊,臉都氣白了。他剜了尹鶴一眼,卻看尹鶴風風火火沖到尹醉橋跟前,将手裏的文件一揚,抖索着聲音質問尹醉橋道:“大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枯雲品出點三色來了,不管是家事還是外事,尹鶴找上尹醉橋的肯定是樁麻煩事,他既不愛管閑事也不願趟渾水,正準備走為上策,誰知外面又進來個人,将他輕輕推回屋裏,自己閃身進來後立即關上了房門。

“你還在這裏啊。”那人輕聲詢問。枯雲看不清他的樣子,不過他認出了這是黎寶山的聲音,他挪到門口,擰着眉毛說:“我想先回去……”

這話被尹鶴聽了去,他扭頭喝道:“不行!!誰也不許出去!!什麽時候把這事說清楚了再看着辦!”

枯雲被他吓成了大小眼,氣呼呼地拽着褲腿縫說抱怨的話:“行行行,你家你說了算!”

黎寶山碰了下他的肩膀,枯雲這會兒能看清楚他和他臉上的笑了,他示意枯雲安心,還道:“沒事的,小事情,很快就能搞好了。”

“誰敲門都不許放進來!”尹鶴又說,一張發青的臉兇神惡煞。

枯雲靠牆站好了,憤懑腹诽道,想出去的不讓出去,想進來的還不準進來,看來尹家這蠻不講理的血統真是一脈相承。

吼住枯雲和黎寶山之後,尹鶴轉了回去和尹醉橋叫板,他把手裏攥着的那疊文件紙用力拍在煙塌上,聲音更氣憤也更顫抖,道:“這四家銀行和你到底什麽關系?!我欠銀行錢我沒能還上是我無能!我沒用!爸留下來的工廠全讓銀行收走了是我對不起他!怎麽銀行收去的工廠會到你的名下去!!成了你的私人財産?!”

枯雲悄聲問黎寶山:“什麽意思?尹鶴的廠全變成了他大哥的?”

黎寶山點了點頭,枯雲迷惑了:“可不都還是尹家的嗎?”

黎寶山比了個眼色,枯雲剎那間懂了,尹老爺過世,尹鶴與尹醉橋同父異母,這家已經不是同一個家了啊!

再看那被尹鶴質詢逼近的尹醉橋,他悠然從容地坐在煙塌上,雙手握着手杖,從表情到動作都是很放松,很鎮定的,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很平靜。尹鶴的震怒,他并不害怕。他說道:“你不是已經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了嗎?我是四家銀行的幕後老板,你那十家工廠現在都是我的,還有什麽問題就找律師來和我談吧。”

尹鶴仿佛是受了當頭一棒,人搖擺着向後退了半步,勉力維持住站姿後,頭一低,在文件紙裏翻找出一張黃紙,甩到尹醉橋面前:“那這份訴訟又是怎麽回事!責令我們三天內搬出尹公館是什麽意思?!”

枯雲難掩詫異,尹醉橋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搶了尹鶴的工廠不論,另加上了份訴訟驅逐令要将尹家其餘人等全都掃地出門,這顯然是一點面子都不想留給尹鶴,留給尹家啊。

尹鶴此時亦道:“你要對我趕盡殺絕就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得罪了你!爸的頭七還沒過,你的律師就找上了門!你總要看在這個姓的份上也給自己留點顏面啊!”

尹醉橋眼珠一斜,很是輕蔑地說:“我看你也不怎麽想給自己留面子吧,這屋裏可還有兩個外人在呢,你就沖我大吼小叫。”

尹鶴往枯雲和黎寶山這兒一看,聲音低了,在煙塌上坐下,說道:“三天的時間怎麽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頭的房産全都抵押出去借錢了,你是要我流落街頭嗎?”

尹醉橋道:“這我當然知道,不過你也要知道,爸的遺囑裏寫得很清楚,大屋留給我,我是屋主,那我就有處置房屋歸屬的權力,我想讓誰住誰就能繼續住,我不想見到誰,那誰就必須得給我滾,盡快滾。不過你也別把自己說的那麽慘,遺囑裏面給大家都留了點錢的,工廠現在到了我的名下,那麽遺囑上說的發配月供的責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再者,你大可以跟着老二老三去南京,怕就怕你拉不下這個臉。”

他笑了聲,輕飄飄地打量尹鶴,尹鶴聽得是咬牙切齒,憤然躍起,一把揪住了尹醉橋的衣領,将他從煙塌上提了起來,恨道:“爸屍骨未寒,棺材還停在別院,你就要分家,就想着把他的血親們弄得流落街頭,你還算不算人!!你要怎麽和他的亡魂交代!”

尹醉橋的身體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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