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莘長得本就不差,稍加收拾便脫胎換骨成了個美婦人。文文也修剪了頭發,被栾美莘拾掇出了個幹淨機靈的面貌,可不知是什麽原因,嶄新的衣衫穿在文文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他的腦袋大得過分,仿佛是支在五根火柴棍上的一顆洋山芋。枯雲見到他們時,栾美莘正給文文剪手指甲,文文在吃水果糖,他用他那雙和自己母親一模一樣的圓眼睛注視着枯雲,他的眼神很不像栾美莘,因為看得很用力,他腦袋上擠出了點擡頭紋。

枯雲站在屋裏,對栾美莘說:“大嫂,我給您打聽過了,枯家的房産因為沒有地契,已經被政府強收了回去,現在想要回來那就是同政府作對。住在那些房子裏的非富即貴,不好惹啊。”

栾美莘聽到“不好惹”這幾個字,頓時傻眼了,枯雲勸慰她道:“不過您別擔心,我還是有點閑錢的,您和文文就先在這裏住着吧。”

栾美莘難掩失落,她嘆了聲,撫着文文的額頭,道:“一直麻煩小叔也怪不好意思的,只是我們母子倆真的是……”

枯雲道:“沒關系的,大嫂從前幫過我許多次,我幫幫您也是應該的,我會給您找個安靜,方便的住處,回頭您要是想出去幹點什麽活計就出去忙,要是您想在家好好帶文文,我這裏給您月錢也絕不會有二話。”

栾美莘的眼睛晶亮,将文文抱到了自己腿上,捏着他的小手,道:“文文你看小叔對咱們多好,你怎麽能說小叔是壞人呢?來,我們和小叔握個手好不好?”

文文不動,光看着枯雲。栾美莘和枯雲賠不是:“這死孩子驢脾氣,小叔你千萬別在意,咱們不和孩子一般見識!”

枯雲一笑,轉過了身去,道:“我這午飯還沒吃呢,大嫂,要是不嫌棄,我們一塊兒吃點?”

他帶着栾美莘和文文去了間西餐館,栾美莘身上的衣裝一換,人也是大變樣,點餐用餐時看不出半點流民乞丐的習性,斯文又端莊,時不時還能撂幾句洋文,和同樣溫文爾雅的枯雲相得益彰。文文到底是小孩子,在椅子上坐不住,非得抓了牛排坐到地上去吃,栾美莘将他抱上抱下好幾次,後來她惱了,但她沒在店裏發火,甜品還沒開始吃呢,她拽着文文出了餐館。枯雲眺望了陣,看他們沒有要進來的意思,付了餐錢就追出去了。栾美莘站在馬路邊上訓文文,怪他害他們出洋相,擰着他的耳朵使勁罵:“你就是個小乞丐的命!給你好穿的穿不住!給你好吃的又不會吃!抓着生啃你以為你是山裏的小野人啊?怎麽教都教不好!和你爹一個德性!野蠻!!”

枯雲本想勸幾句,聽到這兒,勸架的話都咽了下去。栾美莘此時看到了他,指着枯雲,口吻更兇狠了,給了文文兩個爆栗,道:“你看看你!害得小叔飯也沒吃好!整天就知道胡說八道,還說小叔是妖怪!我看你這小兔崽子是皮癢了!你才是你爹派來專門給我不舒坦的小妖怪!!”

文文始終不響,耷拉着腦袋任罵任打,這讓栾美莘罵得很不得勁,很洩氣,自己紅了眼睛,扯着枯雲走開,說:“讓他一個人待着!讓他當他的小乞丐去!小叔,我們走!”

枯雲陪個笑:“大嫂,您消消氣,孩子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時不習慣,你叫我這麽小,讓我坐這麽久吃東西我也坐不住啊。”

栾美莘一跺腳,咬着嘴唇不響了。文文的眼睛黑亮,直勾勾看着母親和枯雲,他一聲不吭,默默地過來拉了拉栾美莘的手,把她從枯雲身邊拉開了,輕輕道:“娘,我錯了,對不起。”

枯雲順手摸了下他的腦袋,笑說:“走吧,我請大家吃冰淇淋。”

文文躲開了他,跑到另一邊去,拽着栾美莘的手一路上再沒胡鬧過。他乖乖地吃冰淇淋,安靜地看電影,倒是栾美莘被電影裏好幾處情節給吓得嗚裏哇啦亂叫,到了晚上,依舊是枯雲做東,請他們吃晚飯,去看馬戲表演。這個時候文文才算重新找回了活力,看老虎跳火圈,雨林女戰士決鬥看得上蹿下跳,不亦樂乎。他最愛一個白面小醜,每逢他出場巡游他都要擠到前排去搶他扔出來的糖果和氣球。表演散場,文文還在一個勁念叨那個小醜,學他走路跳舞的滑稽樣子,栾美莘早就沒在生他的氣了,母子倆其樂融融,都很快樂。

坐在回旅館的黃包車上,文文瘋了一晚上,直接就累趴在了栾美莘的身上。栾美莘也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她不忘感謝枯雲,說:“要不是小叔,我們不知道還在哪條街上淘剩菜吃呢。”

“唉大嫂,千萬別這麽說。”

栾美莘握住了枯雲的手,她動了真情,望着枯雲道:“小叔,真的很感謝你,從前我……”

枯雲腦門一痛,忙勸阻了:“不說從前的事情了。”

栾美莘點頭如搗蒜:“嗯嗯不說了不說了!”她笑起來,“能再見到小叔我真的是很高興,小叔變成現在這樣,我看了也很高興。”

“變?”枯雲摸摸自己的臉蛋,“我可沒變樣子呀。”

“哈哈,我是說小叔的性子,一點兒都不像從前了。”

枯雲看向街上,輕聲問:“那我從前是個什麽樣子?”

栾美莘的聲音漸漸是飄忽了,遠了,她道:“我也說不準,只是覺得現在你是……仿佛是活成了一個別的什麽人。”

枯雲沒接話茬,他想不出什麽可說的,要說自己沒變,他不敢認,要說自己确實變了,那是不是真的就像栾美莘說的那樣,他活成了一個別的什麽人?

活得一點都不像他。

可到底哪個他才是真正的他?人難道都是一陳不變的死物嗎?東北和上海畢竟是兩番模樣,在這樣一個花花世界裏他難道就不能活出新的自我嗎?

枯雲不停思考着這些問題,直到和栾美莘分開他才算松了口氣,她和她的孩子是他與前塵唯一的牽連,他們一從他的眼前消失,一瞬之間他就又解脫了,又可以繼續當他那個無憂無慮的枯少爺了。不過枯雲沒立即回去黎家,他搭車去了高乃伊路,走在路上遠遠瞅見個蒜頭式的教堂塔頂,他快步過去,趕到了那東正教教堂的門口從門縫往裏觑了眼,夜半的教堂,依舊有信徒在虔誠祈禱,燭火光明。

枯雲找了一圈,見到個坐在第三排的白發背影,他悄聲溜進教堂,走到那白發背影邊上就坐下了。

這白發人是名中年男子,臉型皮膚都還在青年的狀态,只是頭發花白。他生了個大鼻子,一對厚嘴唇,本閉着兩只眼睛,雙手交握作祈禱狀,聽到聲響,睜開了一只眼睛,一瞥之下,看到是枯雲,他的兩只眼睛都睜開了,笑呵呵地對枯雲拱手一拜:“枯少爺,好久不見。”

他的樣貌是明顯的西方輪廓,中國話說得卻很溜,透着股地道的沈陽腔調。

“不見才好呢。”枯雲幽怨說,一指外頭,“走,伊翁,請你吃酒。”

說起這位伊翁,他的全名枯雲曾試着記過一次,可他老老實實跟着伊翁一字一字念到最後,眨眼就把前頭的都給忘了。伊翁并不強求別人熟記他的全名,為了行走生意方便,他給自己取了個綽號,便是這“伊翁”了。

他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通曉的白俄佬伊翁。

枯雲和伊翁去了家美國人開的酒館吃宵夜,枯雲點了一桌子油炸菜,葷素都有,菜一上桌,伊翁有些猶豫,枯雲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您在齋戒呢吧?”

伊翁點點頭,枯雲嘆氣:“那咱們換個地方吧,吃點素的。”

伊翁咧嘴一笑,拿起塊雞肉塞進嘴裏,道:“咱們教規規定,齋戒時有客人請吃葷也不比避諱,心誠則靈,否則齋戒也不過是作作樣子,我是瞧着滿桌子的油膩,我上了年紀怕是吃不動。”

枯雲給他倒酒,兩人喝啤酒,滿滿一壺黃漿擺在桌上,他道:“您不老,正年輕呢。”

“哈哈還是枯少爺會說話。”

枯雲笑了笑:“不和您拐彎抹角了,有件事想拜托您。想讓您幫我找間房子,僻靜點的,兩居室,一居室都成。”

伊翁一擡眉毛,他和枯雲見過的許多白俄人不太一樣,總是笑容滿面,熱情洋溢,人雖上了年紀,眼神卻依舊很靈活。枯雲又說:“要是我能自己出面我就自己出面了,只是這事我有些不方便……”

萬一他這到處找房子的事讓黎寶山知道了,黎寶山多消息靈通啊,栾美莘和文文的事肯定瞞不住他。為此,枯雲才找上了伊翁這個守口如瓶的中間人。

枯雲又給伊翁滿上了酒,伊翁向來不會多問事情的緣由,應承下了後說:“那好,後天我們教堂碰頭,枯少爺最近都會在上海吧?”

“不瞞您說,我搬到上海來了。”

“您上次用上海的房契換了錢買了南京的房契,怎麽現在又回了上海?這回是要用南京的房契賣錢來換上海的房契?”

枯雲一擺手:“我之前是不想在上海住,才去了南京的。”

伊翁搖着手指:“懂了,枯少爺是談戀愛了,為愛走天涯。”

枯雲撇着頭,揪不出這句話的錯來。他可不就是為了愛才又回了上海的嗎?

事情委托完,枯雲沒心思和伊翁再東拉西扯,內心裏敲定好了一個應付黎寶山的借口便回了黎府。他到家時,客廳裏的落地鐘恰敲過了十二點,黎寶山坐在客廳裏,兩人迎面撞見,他叫住了枯雲,問道:“上哪兒去了?要是弄到這麽晚,叫小徐陪着接送多好。”

枯雲說:“本來下午閑逛了會兒就想回來的,結果走在路上不知道怎麽回事,心慌得厲害,找了間藥房想買點藥吃吃,沒想到就暈在了人店裏,現在才醒。”

他的謊話不太高明,說完了後,他的心确實有些慌亂了,看着黎寶山一動也不敢動。黎寶山從沙發上起來:“那我找醫生過來給你看看?”

枯雲道:“不用了,藥房的人說我是穿太多中暑了。”

黎寶山上前一摸他的衣料,又碰了碰他的額頭,枯雲因為內裏的慌亂而出了許多汗,額前的頭發都變得汗津津的了。黎寶山摸到這一手的汗,執意要醫生過來給他問診,推着他上了樓。醫生不一會兒到了,搭脈看舌苔聽心跳,中醫西醫的方法全都過了一遍,得出了結論:枯公子心有郁結,需要調養。

那醫生留下了個中藥方子,他走之後,黎寶山坐到了枯雲身邊,和他說話。他的雙眼充滿歉意,道:“是不是還在想陸春寒的事?”

枯雲順口接着,道:“嗯……那天晚上我沒找着他,一直在惦記,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他枕在自己胳膊上,半側過了身子,他實在是無法直視黎寶山的雙眼了,索性自己閉緊了眼睛,佯裝睡覺。黎寶山輕輕撫摸他的後背,他的脖子,緊靠在他身邊。他安撫的舉動卻叫枯雲徹夜難眠,一夜的煎熬過去,早晨黎寶山起床去洗漱,枯雲終于忍不住卷着被子捂着臉哭了。

但他的眼淚很快就止住了,黎寶山穿戴整齊後又坐到了枯雲床邊與他說話時只看到枯雲紅通通的雙眼,他望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溫柔,仿佛是心知肚明着什麽似的,閉口不談枯雲的紅眼圈,同他說起了中午要在家舉行的一場聚會。黎寶山最近敲定了樁大賣賣,要和船塢大王呂晨星合作在公共租界蓋大樓,公寓房和戲院。今天,他特為邀請了呂晨星,還有承建樓房的幾位工頭以及兩位負責設計的建築師來家中共進午餐。

黎寶山道:“要是你覺得吵,我等人到齊了,帶他們去別的地方。”

枯雲搖頭,說:“那多掃興,我沒事,就是頭有點暈。”

黎寶山摸摸他的額頭,枯雲靠在兩個軟枕墊上垂着眼睛,又道:“你去忙你的吧,我過會兒去找你,我真的沒什麽事。”

他如此一再重申,黎寶山笑了笑,看了他許久才離開了卧房。

枯雲獨坐了會兒就聽到樓下院落裏傳來的笑鬧聲,他行到窗畔,站在院裏抽煙的黎寶山恰擡起頭看到了他,和枯雲一揮手,枯雲扯扯最嘴角,回應了下,立即便躲到了窗簾布後頭。他知道黎寶山必定看出了他有煩惱,他不過問,這讓枯雲覺得輕松,他既不必向他坦白,也不必再編造更多的謊言,可他對他又更溫柔更體貼,這卻讓枯雲再無法感覺輕松了,他好似是被這每一分每一寸的溫柔給勒住了脖子。枯雲用力揉搓着自己的雙手,用力呼吸,他在這間充滿了黎寶山氣味的卧房裏呆不住了。

他又想逃出黎府了,可光天化日的,他又能怎麽逃,逃去哪裏呢?

枯雲看到院裏的樹上,草坪上都擺上了許多新奇的裝飾和一盆盆鮮花,陽光正好,許多人圍着一張長桌坐下,抽煙喝酒,談笑風生,外面的世界熱鬧有趣極了。

枯雲自言自語道:“也罷也罷,下去換換心情吧。”

聚會上這麽多人,黎寶山肯定顧不上他,況且枯雲的肚子确實有些餓了。枯雲遂在衣櫥裏挑了套便裝換上,下樓在餐會上露了個面。黎寶山看到他,喜上眉梢,同衆人介紹道:“這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枯少爺。”

枯雲笑笑,和大家一一握手,他選了個空座位要坐下,黎寶山卻把身邊的一個位置空了出來喊他過去。枯雲心下緊張,衆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叫黎寶山丢了面子,硬着頭皮過去坐下。照理說餐會上的輕松愉悅應該很快就能感染了他,但今天無論聽到了多少的歡聲笑語,他依舊是心事重重。栾美莘的事他暫且也沒什麽多的想法了,就等伊翁将房子給她找好,往後他每月往她處撥點月錢便是了,至于他手裏的那些財産……

枯雲正想到此處,席上長了一對肉嘴唇,一雙肉手的呂晨星發話了,他道:“尹家的事,寶山你聽說了?”

他起了個頭,衆人七嘴八舌講起了各自聽到的尹家的家變新聞,什麽尹大狼子野心,早有預謀,就等老爺子一翹辮子就将其餘人等掃地出門,什麽尹大的腿其實不是被炸彈炸斷,是因為偷取軍饷被老爺子活生生打折,還有什麽尹家二太太收了一個後生和尚的“禮”,搞出了一個狀元公,養在明月庵裏頭呢。

呂晨星道:“尹四這個人當朋友交确實很值得,爽氣,體面,教養好,涵養也好,尹老爺我也和他談過,他找尹四接班實在是矬子裏面找矮子,硬是把他給提拔上來的。”他比出個大拇指,“誰也沒想到尹大這麽厲害,結棍,我聽了他的手段我都佩服,自家人吃自家人,誰想得出來?尹老爺打仗的時候人稱狼軍虎将,一窩小姐少爺生出來就只有尹大還有點他的狼性。”

枯雲悶了半杯酒,此時,飯桌上一個年輕設計師給黎寶山敬酒,說:“黎大哥說的對!我們就是要讓外國人也看看,中國人也能造高樓!還能造得好看又好用!”

有許多人應和:“是該殺殺他們的氣焰!”

“改明兒我們也弄出個遠東第一讓他們瞅瞅。”

枯雲看了眼黎寶山,他厭惡阿宏是個騙子,他現在何嘗不是也當了個自己最深惡痛絕的騙子呢?

兀地的一陣心煩意亂,枯雲也不餓了,心情更沒轉換成好的,他終究還是無法面對黎寶山,匆忙和他交代了句就回去了樓上。空蕩蕩的卧房并沒有還給他半點清靜,他還能聽到院子裏的歡樂,感受到驕陽似火,花草濃豔。他拉起窗簾,周圍瞬間黑了,他忽然很怕,一顆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枯雲捂着胸口拔腿沖出了卧室。他腳底發軟,沒走兩步就摔在了地上,枯雲掙紮着站起來,他的雙手和雙腳正在無法控制地顫抖。

枯雲幹張着嘴喘氣,他眼前是阒無一人的走廊,自天花板上懸挂下來巨大的水晶吊燈,所有的房門都緊緊關閉,不遠處才打過蠟的木樓梯反射着冷冷的光。

枯雲更害怕了,他明白這份恐懼的源頭,他還是住不慣太大的房子,他怕某天某時,一扇緊閉的門忽然開啓,一只大手把他抓進黑暗中,他被囚禁,被鞭打,沒有吃也沒有喝,他再不願過那樣的日子!

枯雲在走廊上坐了一下午,黎寶山後來看到他時,被他的樣子吓了一跳,扶着他起來就要他躺去床上休息,醫生早前開的藥方已經在煎煮了,一會兒就能好了。枯雲聽後,道:“這藥沒用的……”

黎寶山很是心疼他,道:“不喝你就更不會好了,別和我争這個。”

枯雲道:“我想搬家,搬出去住。”

黎寶山看着他,追問說:“你怕陸春寒再回來找你?我找小徐把他趕鄉下去,你別怕了。”

枯雲抓着他的手臂,推開了他,不響。要他和黎寶山說他的過去,他的大嫂,他的侄子,他不想,不願意。

黎寶山強将他拉進自己懷裏:“少爺是不是在怪我沒處置好陸春寒?”

“啊?我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枯雲忙解釋,“你怎麽處置他是你的事啊,我沒有想幹涉。”

他倒真的沒往這方面想過。

黎寶山嘆息道:“我知道他是很不對,很不好,找上門來想對你不利,只是……陸春寒和我畢竟有過情誼,要是我對他下了狠手,傳出去該多難聽,多沒人情味。”

枯雲聽着聽着,眼裏看到的仿佛不再是黎寶山了,而是那位尹家的四少爺尹鶴了。但黎寶山這種在人情方面的顧慮并不讓他讨厭,往遠處想,倘若他以後和黎寶山分開了,兩人有朝一日重逢街頭,若能借由這份人情味換來相視一笑,未嘗不是一種羅曼蒂克,一種隽永美好呢。

“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枯雲說,“我住不慣太大的地方,你就當我是小家子氣,窮人命好了。”

黎寶山不再勸說了,他道:“那好,我這就去給你找公寓,就在家裏附近好不好?往後我們還是同吃同住,你要是偶爾想來大房子裏走走你就過來,反正鑰匙你是有的。”

枯雲點頭,黎寶山辦事很快,傍晚時就幫着枯雲搬了家,枯雲住進了愚園路上的一棟新公寓裏。公寓裏家具日用品一應俱全,黎寶山帶來的兄弟們幫不上什麽太大的忙,把三個皮箱子給他們提到了屋裏後就被黎寶山打發走了。

黎寶山關上門道:“我們的私事就不讓他們插手了。”

枯雲笑笑,轉頭過去打開皮箱整理衣物。他人雖搬離了大屋,可他的心神還是一刻不得安寧,只要有黎寶山在的地方,他無時無刻不被自己的謊言折磨。

他一心向往的愛情竟然成了酷刑。

枯雲找不出理由趕他走,他也說不出狠話趕他走,只好低頭忙碌。飯點時,小廣過來給他們送飯,冷面條,鹹水鵝,外加一分涼拌黃瓜,枯雲怕尴尬,留了小廣一塊兒吃飯。

這天晚上,黎寶山理所當然地在公寓裏留宿,枯雲故意錯開了兩人的休息時間,他先上了床,假寐許久,确定黎寶山睡沉了後他悄悄起身,從衣櫥抽屜裏把那疊南京的房契翻了出來。

枯雲往身後看了眼,黎寶山還睡着,他蹲在地上,偏着腦袋将房契放在了月光下一張張查看。

他絕不想作一個和尹醉橋那樣絕情決意的人,但要是讓栾美莘知道了這些東西的存在,他要怎麽來分這個早就支離破碎的家呢?這疊房契說多絕不算多,供他一個人吃喝玩樂也可以到許多年後了,可說少,那要是算上栾美莘的日常開度,文文的升學讀書的費用,或許還真是少了。

枯雲左右為難,過了這麽久的好日子,要讓他再回去過苦哪怕一點點的日子,他到底還是猶豫了。

就在這時,一把聲音從枯雲身後響了起來。

“你在幹什麽?”

這把聲音是熟悉的,問候的,關切的,枯雲卻驚呼了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慌忙将房契藏在了身後。

“沒……沒什麽……”他打着結巴躲在陰影裏說。

“小心着涼。”黎寶山脫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枯雲肩頭,伸手要将他拉起來。

“衣櫥門不知怎麽開了,我來看看,怕是有老鼠。”枯雲強作鎮定,将房契往衣櫥下面塞。

黎寶山笑了,星月無光,他的眼睛,乃至他的笑容都異常的明亮,他道:“你別騙我。”

枯雲看呆了,他在崩潰的邊緣徘徊許久,這個“騙”字終于成就了最後一把将他推下深淵的助力。他全身乏力,牙齒上下打着哆嗦,咯咯作響,黎寶山攬住他:“看我說什麽呢,冷了吧?快秋天了。”

枯雲推開他,抱緊了膝蓋坐在地上,他想哭,他想大聲把所有事情都告訴黎寶山,可他不能,他怕,他惶恐,他的故事并不是什麽美麗的童話,深刻的寓言,假如黎寶山就此離開了他,他能有什麽辦法??

枯雲僵硬地坐着,黎寶山此刻屈膝跪在他面前,輕輕撫摸他的頭發,說道:“我知道少爺或許有事情不想讓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你不想和我說,沒關系。我不過是希望你能開心,你看看我啊,唉……”

黎寶山長籲短嘆,苦笑着:“我現在連讓你開心也做不到了。”

枯雲撐不下去了,他突然抓緊了黎寶山的手,看着他道:“你真心實意地對我,我騙你,對你說謊話,我受不了了……黎寶山……這幾天,我不是在煩惱陸春寒的事情,你說我冷血也好,怎麽想我都好,我和你坦白吧,他的死活我一點都不在意。”

枯雲的手在發抖,黎寶山的右手搭在了他手背上,臉上的苦笑早已成了很淡很柔和的微笑。

“我們起來說吧。”他說道,将枯雲攙了起來。

枯雲跟着他到床上坐下了,新公寓房裏的家具很簡單,卧房裏除了衣櫃,就只有這張大床。

“那天我溜出去一整晚,到了白天才回來,我說我是去找陸春寒了,我撒謊了。”枯雲說,不敢看黎寶山,黎寶山鼓勵似地勸慰他:“你看着我說,這點事我又不會生氣,你總不至于是去找什麽樂子去了吧?”

枯雲擡起頭大喊:“這絕對沒有!”

黎寶山笑了兩聲,枯雲臉一紅,眼睛斜斜看着地板,道:“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在路上閑逛會兒就回來的,結果卻讓我遇到了我的……”他頓住,吞吞唾沫才繼續說:“遇到了我的大嫂和侄子……”

“少爺從前不是家裏的……”

枯雲無奈一笑:“你聽說過我的事情是吧,父親是美國來中國的學者,母親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對吧?”

“尹四和我講的。”

“你相信嗎?”

黎寶山笑着:“你說什麽我信什麽。”

枯雲短促的呵嘆了聲:“那你別信這個故事,這是我編的。”

這句話講出來,他如釋重負,整個人忽然都松弛了,也有餘力能看黎寶山,能正正經經地笑着看他了。

“無論你聽了這個故事後怎麽看待我,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不能繼續再欺騙你了,”他進而道:“老爺子姓枯,從前是個生意人,後來身體不好,帶着全家老小回了老家休養,他搶了別人在山上的大屋子來住,放火燒死了那一家人,燒荒了一片地還不夠還搶別人家的女兒……我的母親是個俄國人,老爺子出外打獵的時候把她搶了過來,後來有了我,我和母親一直住在山下。她的人不很機靈,我長大了些,左鄰右舍的小孩兒動不動就管我叫傻子的兒子。

“後來有一天,一個人闖進了我們家,他帶着槍,”枯雲哽住,望着遠處,他的臉上沒有了表情,變得冷漠,“他一槍殺死了我母親,把我拖回了大屋裏。之後我知道,他是老爺子的大兒子,我該叫他大哥。”

“我在那裏過了十幾年豬狗不如的生活,枯家上下只有我大嫂對我好過,她也是命苦,天天被我大哥打,被老太太教訓,還被三小姐欺負。大嫂偷偷給我塞過饅頭燒餅,還有一個人對我也不賴,就是榮先生,老爺子的生意全都變賣後留下了幾處房産在上海,榮先生每隔一陣子就會帶着這些房子收來的租金來枯家看看。他教我認字,讀書,我試着偷偷跟着他上火車,沒能成功,”枯雲想起了許多往事,低下了頭,說,“我被抓了回去,再後來……某一天榮先生生病,一位林先生自稱代替他來枯家,”枯雲的睫毛上下扇動,他擡起了眼睛盯着黎寶山,“你還記得我剛才說老爺子搶了別人的大屋來住吧?”

“嗯。”黎寶山牢牢握緊他的手。

“這位林先生就是那被趕出去的一家人裏逃出生天的孩子。他是來報仇的。

“他放了一把大火,我是他的……幫兇。

“火災裏活下來的只有大嫂,她的兒子,一個傭人,還有我。”

枯雲将栾美莘和女傭阿珍的經歷告訴了黎寶山,他又說起他自己的故事:“我搭火車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榮先生,他很同情我,我騙了他,我告訴他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需要錢,我要活下去。”

枯雲看着衣櫥下面那翹起的幾個紙張尖角:“我得到了老爺子的所有房産,後來榮先生病逝,我也不想在上海住了,換了南京的一些地契去了南京生活。”

故事說完了,枯雲忽地想起了那天在白俄區小酒館裏見過的那位賣火腿的俄國女郎。

他不認識她,更沒在別的什麽地方見過她,她只是在某一刻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他那總是傻乎乎地笑着,抱着他,搖着他,輕聲對他哼唱俄語民謠的早逝的母親。

枯雲靠在床頭,音調平穩的訴說着:“我殺過人,三小姐不是被大火燒死的,林先生對她開了一槍,沒有致命,是我殺死的她。”

“我還往老大身上潑油,我看着他燒起來,我希望他身上的火燒得更旺更大,我想要他死,我要他們全部都死。”

他的情緒緩緩地在語言下流動,并不激烈,他問黎寶山:“我不是什麽好的出身,我父母的相遇根本沒有愛情的成分,我甚至……還繼承了那老家夥的野蠻,你明白嗎?我……”

黎寶山不響,對視中,枯雲咬緊嘴唇:“你不覺得我很可怕嗎?我殺過人啊!我還一點都不後悔,一點都不愧疚……”

“我的身世也不好,我也殺過不少人,我也不覺得後悔愧疚。”黎寶山來回撫摸着枯雲的手,他從枯雲的故事裏聽到的不是恐怖,可怕,而是又一串的驚喜,他複雜的過去和身世似乎讓這個漂亮少爺變得更具體更形象,更值得好好咂摸品味。黎寶山對枯雲真正是愛不釋手了,他情緒激動,道:“你對我這麽坦白我真的很高興,我要是和你說你的身世反而讓我覺得你更有趣,更想好好疼愛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不正常?”

枯雲眨眨眼睛,黎寶山攬住他,親他的額頭:“你真是我遇到過最有趣的人了,老天爺真是妙,把你造得這麽好,這麽有意思,你确實不該在我那裏住了,我那裏人來人往,萬一世上還有個慧眼如炬的人把你看去了,我可不就虧大了嗎?”

“你說什麽玩笑話呢!”枯雲想笑又想哭,黎寶山的懷抱實在太過溫暖,暖得他眼眶都熱了。或許老天爺真是個趣味橫生的妙人,給了他此前十幾年的苦難為的就是讓他來遇到這麽好的一個黎寶山。

“那你拿那些房契出來是想去給你大嫂的?”黎寶山問道。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先前我和大嫂說了謊,沒告訴她榮先生把房産都給了我的事……”枯雲低下頭,“是我一時自私了,我可只有這些房産啊……”

黎寶山道:“你不是還有我嗎?畢竟你大嫂對你也算有恩,財産還是要分她些的,她還帶着個孩子。”

枯雲點了點頭:“說的是,那我明天我就去找她。”

“總不能讓他們一直住旅館吧,你繼娘蘇州那套房子我看就很适合他們母子,上海的消費畢竟高一些,住在蘇州靠南京的租金生活,日子過得能非常滋潤了,要是他們不願意,還可以住去黎園。”

“那不行!太麻煩你了!我繼娘住到黎園去我都覺得打擾了許多,她的房子空關着也确實需要點人氣,我看就讓他們去蘇州落腳吧。”

黎寶山提議兩人明天一塊兒走一趟,枯雲想了想,答應了。不知是不是坦誠過去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力量,和黎寶山一商量完,他倒頭就睡。數日來他的睡眠狀況都十分不好,今晚心無旁骛,一睡就安安穩穩地睡到了隔天午後。枯雲醒來後看天色不早,趕緊是換了衣服揣上幾張房契拉了黎寶山出門。

小徐給他們開車,到了栾美莘下榻的旅館,他等在樓下,枯雲和黎寶山上了樓。

栾美莘今天又換了身打扮,小小旅館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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