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裏東一件她的新旗袍,西一頂洋派的羽毛帽子,高跟皮鞋,香水瓶子更是堆了許多,她是徹頭徹尾适應了上海的時髦生活了。她見到枯雲身邊多了個人,往黎寶山身上看了許多眼,枯雲介紹道:“這是我朋友,生意上有合作的黎先生,這位是我大嫂。”

文文正坐在地上玩積木游戲,他們進去,他趕緊将積木收攏了,背過身去怕被人偷走了似地偷摸着玩兒。

“咳,這小子!”栾美莘笑着一努嘴,“連我都不給多看一眼呢!來來小叔,黎先生進來坐呀。”

枯雲長話短說,先将三張準備好的房契塞給了栾美莘,道:“大嫂這些房契你先收着,回頭我就都改到您名下去。”

栾美莘一驚,看看房契,又看看枯雲:“哎呀這怎麽好??是榮先生那裏辦妥了??可這……這是南京的産業?”

枯雲瞧了眼黎寶山,說道:“嗯,這是我自己置辦的,不是之前和您說我和人合夥做生意嗎。”

栾美莘不肯收:“那這是小叔您的東西啊!我怎麽好意思……唉!不好意思的!”

枯雲勸了幾次沒能勸下來,栾美莘還道:“小叔我看你還沒成家,以後有了老婆孩子多得是需要用錢的地方呀!你這錢我不能收……你每月照顧我們一些就已經是我和文文的福氣了。”

枯雲求助般地看黎寶山,黎寶山上前對栾美莘道:““大嫂您就收着吧!您這不是還要帶着孩子嘛,每月照顧不是不行,只是做生意畢竟有風險,萬一有點閃失,那你們也得跟着枯少爺受苦啊……”

枯雲本也不再願意和栾美莘有太多的牽扯瓜葛,若能給出幾張房契就一了百了那正合他意。他附和着說:“對,黎大哥說的沒錯,大嫂,我還給您在蘇州找了個住處。”

這下是輪着栾美莘很為難了,她掃了笑盈盈的枯雲和黎寶山一圈,把房契推還給枯雲的手縮回去了些,一挽頭發說:“蘇州?可我還想着留在上海,和小叔住近一些,以後有什麽事也方便照應呢。”

黎寶山道:“大嫂您別多想,沒有要趕您走的意思,只是恰好蘇州有處空房子,您要是不願意去的話,留在上海我們也很歡迎的。”

栾美莘沒再看他,單望着枯雲說:“小叔,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一個女人,還要帶着文文,我想問問你的意思是這幾張房契給我,租金我收,往後每月您那兒……”

“大嫂要是有什麽需要當然可以來找我!”枯雲忙道,黎寶山此時笑了聲,道:“大嫂,這幾間都是南京的旺鋪,租金非常豐厚,這樣吧,您要是覺得這錢還不夠用,回頭可以再找我們,我給您留個電話,我們到時候商定好一個數額,每月按數額取用,您看怎麽樣?”

栾美莘眼珠轉轉,笑了笑,記下了黎寶山給的電話號碼。她道:“兩位做生意的百忙之中還抽空牽挂我的事,我真是很感謝了,就不拖着你們的時間了。”

她喊了文文過來送客人,一母一子一個笑着一個板着臉孔将枯雲和黎寶山送到了樓下。

小徐的車停在街口,黎寶山走到車邊後把小徐叫了出來,與他耳語了幾句後自己坐上了司機位。枯雲看小徐往白俄區的方向走,好奇道:“你落了東西?”

黎寶山道:“上車吧,今天我開車,我們兩個兜兜風。”

枯雲一笑:“哦,二人世界啊。”

枯雲現在是歡喜非常,他心中的兩塊大石頭都落了地,他甚至能聽到它們碎成了粉末渣子,被風呼呼地刮向遠處的聲音,他再不是個騙子,也絕不是個無情無義的自私鬼。他笑嘻嘻地上了車,黎寶山載着他直接開出了城去,兩人在路上買了點酒菜,于郊外尋了片青草地席地而坐,享受着最後一點夏日暖陽。

枯雲喝點了酒後枕在了草地上看雲,他覺得棉絮般的雲朵可愛極了,他覺得什麽都可愛極了,藍天很可愛,樹木很可愛,青草很可愛,草葉上的螞蟻很可愛,野花、野蜂、他那新公寓裏單調的牆色,毫無新意的家具都穿上了一件可愛的外衣。這其中,還要屬黎寶山最最可愛。

黃昏時,枯雲和黎寶山在新公寓房裏準備用晚餐,瞿媽做好了飯菜才端上桌,小徐找了過來。

“一起吃吧。”黎寶山關照瞿媽下樓去買兩瓶啤酒上來,小徐入座後和黎寶山道:“下午她先是去了趟電話局。”

“嗯,我給了她公司的電話,想必是找過去了。”

小徐颔首:“沒錯,我看她進去了好一陣,出來後我就找人問了問,辦事處的小鄭說她問東問西,還往他們手裏塞錢打聽這家公司辦事處幹得是什麽買賣。”

枯雲端着飯碗聽得稀裏糊塗,黎寶山和小徐說的事他向來搞不太明白,也就沒放在心上,只管吃飯。

黎寶山看了眼他,又問小徐:“之後呢?”

小徐繼續彙報:“後來還找去了恩理和路,白賽仲路的幾戶人家,我都打聽了,她就問他們這房子是不是現在是政府的。”

聽到這兒,枯雲放下了筷子,小聲插嘴:“你們在說的人該不會是我大嫂吧……”

黎寶山一笑,小徐點了點頭,道:“枯少爺,您大嫂還找去了一家地産中間商那兒,打聽一位姓榮的先生的事。”

枯雲看看黎寶山,不是太樂意:“你找小徐跟蹤我大嫂?”

黎寶山吃菜,道:“多留個心眼,沒壞處。”

枯雲不響,等小徐走了之後,他難得沖黎寶山發了句牢騷:“大嫂沒壞心的,你別再找人跟蹤她了。”

黎寶山沒搭腔,結果第二天小徐一清早就來報告,栾美莘跑去了黎寶山的公司辦事處點名要見枯雲和黎先生。枯雲當下愣住了,黎寶山拍拍他,轉頭叮囑小徐:“我們走,去趟公司,順路把你老婆一塊兒接了過去。”

枯雲一是沒想明白栾美莘怎麽突然要見他們,二來更不明白這事兒和小徐老婆有什麽關系,他和黎寶山打聽,黎寶山故作神秘,與他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枯雲怎麽想都想不通黎寶山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坐立難安,上了車一個勁摳手指甲。小徐的老婆挺着個提溜滾圓的肚子,眼瞅着就快生了,她上車後,黎寶山對她和枯雲道:“過會兒你們就是一對夫妻。”

小徐老婆小臉盤,小眼睛,柳葉眉毛櫻桃嘴,頗聰明機靈的長相,立即是應承了,還半靠在枯雲肩上和小徐說:“大哥給我找了個這麽漂亮的老公,我還要什麽小徐啊。”

大家都笑開了,枯雲不明所以,笑都笑不出來。

到了黎寶山在圓明園路的公司辦事處,枯雲渾身發僵地被小徐老婆挽着胳膊拖了進去。這地方他是第一次來,此刻他也沒心情好好參觀浏覽番了,低頭含胸,尾随着黎寶山進了的辦公室。

栾美莘已經等在這間半圓形的辦公室裏頭了,見到她,枯雲揉揉眼睛,些微地不敢相信眼前這位挎着皮包,穿着緊身旗袍,香煙喬喬,坐在黎寶山的辦公室裏喝咖啡,一雙畫了飛眼線的圓眼睛既不熱絡也看不到半點溫情的美婦人就是前幾天還在電影院裏一驚一乍,親親熱熱管他叫小叔,三句話不離開自己孩子的栾美莘了。她不光是衣裝變樣,連人都徹底變了模樣。

“這個人是誰呀?”小徐老婆嬌滴滴地問枯雲,枯雲一哆嗦,說:“我大嫂……”

栾美莘打量着他們兩人,枯雲搞不清楚狀況,生怕自己說多錯多,只道:“大嫂,這是我老婆……”

栾美莘瞪着眼睛:“老婆??小叔啊!你都成家了啊!這麽大件事兒怎麽也不和大嫂說??”

黎寶山這時揮退了跟進來的小徐,補充說明:“他們二位啊酒席還沒辦呢,孩子倒先有了,我們一群朋友的意見是孩子先生了,回頭再辦酒席再拍照片。”

小徐老婆道:“對呀對呀,我也是糊裏糊塗,四個月了才發現自己有了小囡,大着肚子去拍婚紗照醜都醜死了,那就幹脆等到孩子落地好咯。”

枯雲陪笑,給小徐老婆找了張椅子,扶她坐下。栾美莘不響,就笑了笑。

黎寶山坐到了沙發上,一提褲腿,點了跟煙,擡起眼睛看栾美莘:“大嫂,今天找我們有什麽事?”

他和栾美莘都讓枯雲覺得一陣陌生,他站在小徐老婆身後,聽栾美莘說道:“我來說說房契的事。”

“您說。”黎寶山叼着煙,客客氣氣的。

栾美莘一瞥枯雲,從手提包裏拽了昨天枯雲給的三張房契出來放到桌上:“小叔,你別怪我疑心病重,你昨天又是給房契,說的好像要和我們斷絕了關系似的,還要趕我們去蘇州,我沒辦法不多想啊,是,蘇州是清靜,但是文文總要上學吧,上學不是在上海好一些,機會多一些嗎?我和文文孤兒寡母,我總得為他想着點,您說對吧?他要上學,他也要結婚養孩子的啊,就這三張房契,可怎麽夠?”

栾美莘說的頭頭是道,枯雲答不上來,唯有點頭稱是。

“我去打聽過了,您還別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不是沒道理的,我這次去了榮先生那兒,還真讓我打聽出了點事情,榮先生病逝前處理了樁買賣,他啊,把老爺子的房産都給了您了!”栾美莘又從皮包裏拽出了張紙,往桌上用力拍去,“這就是證明!這是收據!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您拿走了市值多少錢的幾戶房産!還有您的簽字畫押呢!”她盯着枯雲,“您和說那幾間房子都給政府收了去,我也問過了!沒有的事!小叔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栾美莘對你是怎麽樣?文文現在才幾歲?老爺子那麽多的産業,你倒好,就給我幾條小魚小蝦就想打發了我??”

栾美莘講得是鼻尖也紅了,眼睛也濕了,一雙塗滿鮮紅蔻丹的酥手不停拍着胸脯,聲淚俱下地控訴着。

枯雲自覺有愧于她,低下了頭任她埋怨,小徐老婆卻真是個稱職的好老婆,時不時來拍一下枯雲的手,問一句:“老公,現在是怎麽回事呀?”

栾美莘看枯雲耷拉下了腦袋,說得更起勁了:“枯家現在可只剩下我們仨了,文文是枯家的獨苗啊!我不得看着他一點,幫着他一點??要分家,那也得是按着三分來份,小叔,還有這位黎先生,你們說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枯雲唯唯諾諾:“大嫂說的是,那我們……”

“等等。”黎寶山一翹二郎腿,打斷了他,枯雲和栾美莘齊刷刷望向他,他道,“話不能這麽說吧,枯少爺的老婆現在也大着肚子呢,那生下來不也是枯家的苗子嗎?”

栾美莘憋着股氣,梗着脖子才要回應,黎寶山又說:“大嫂您說要按三份來分家,也就是按人頭來算,對吧?我很同意的,分家就該這麽來分。”

枯雲幡然醒悟,原來找小徐老婆是在這裏等着栾美莘呢!

“你什麽意思?”栾美莘瞅着小徐老婆,眼珠轉了一圈,問枯雲,“你們登記了沒有?”

枯雲支支吾吾:“啊?啊……登記啊……這個……”

小徐老婆一捏他的手心,輕勾嘴角:“大嫂,我們登記了呀,就是沒辦酒席罷了,您既然這麽會調查,那去民政局查查就是咯,我的名字您要不要記一下啦?”

枯雲暗暗捏了把汗,這屋裏其餘三個人,不說黎寶山這個老江湖了,小徐老婆和栾美莘都個頂個的比他厲害啊。他還是不張口為妙。

枯雲朝栾美莘賠了個極不自然的笑,栾美莘捏着香煙,不甘示弱:“好呀,你倒是說啊,我是枯雲的大嫂,他的爹媽是都死絕了,長嫂為母,回頭你們辦酒席,三茶六禮,大紅花轎,不還得我準備着?”

小徐老婆小嘴一抿,道:“那好,我大名叫做邝小白,大家都叫我白白。”

栾美莘沉默了,不知在盤算着什麽,那邊黎寶山再度開腔:“大嫂您這裏兩個人頭,枯少爺這裏呢三個人頭,是不是就這麽分?”

栾美莘道:“文文以後也要結婚生小孩……”

白白道:“醫生總是說我這一胎是龍鳳胎呢。”

栾美莘咬牙,一撇頭,指着收據道:“這張收據都是兩年半前的事情了,現在的錢哪有以前的錢值錢。”

黎寶山道:“是這個道理,那我們就湊個整數,均勻分成五份。”

栾美莘點頭,将收據和房契都要收回去,黎寶山卻不依了,道:“既然說好了分家按照這個分,那房契還請大嫂先還給枯少爺吧,明天還是這個時間,大家各自帶個律師過來簽份協議如何?”

栾美莘站了起來,蠻牛過馬路似的蹬着腿,咧着鼻孔到了枯雲跟前,把那三長皺不拉幾的紙往他手裏塞:“小叔!還你!”

枯雲手心一沉,想和栾美莘說幾句話,踟蹰許久都說不上什麽,栾美莘嘴快,搶了他的白,道:“小叔,你別怪我多嘴,上海這麽大個地方,什麽人沒有?你可要帶眼識人啊!”

白白扯了下枯雲衣袖,同栾美莘揮手:“大嫂再見哦。”

栾美莘漸漸是走出了枯雲的視線,白白拿了塊手絹掖汗,對黎寶山道:“大哥,我這肚子實在是坐不住了,我得找個地方躺會兒。”

“我扶你出去吧。”枯雲對她剛才的配合不知是該說感謝還是怪她多此一舉,他現在是糊塗得看誰都看不懂了,他不懂栾美莘怎麽就一朝之間變得惟利是圖,那幾張房契難道對她來說不足夠嗎?她既然這麽好打聽,怎麽不去打聽打聽一間鋪子到底值多少錢呢?那可是一大筆足夠養活她和文文的錢財了啊。

枯雲将白白帶去見了小徐,他在黎寶山公司門口站着,街上車來車往,他點了根煙,透過那煙霧他看到了另一個上海。

霧裏花,水中月,這是一個他看不清的上海。

枯雲垂下了頭,黎寶山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身邊,他道:“明天你要是不願意來,就我出面吧。民政局登記的事你也不用擔心,我這裏自有辦法。”

枯雲嘆息:“大嫂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她原本什麽樣?”

“她啊,”枯雲一愣,自己笑了,“是啊,她原本什麽樣,她貪不貪財,她喜不喜歡錢,我是一點都不知道。”

他又自我安慰:“但是她真的很疼愛文文,應該是為了他的将來考慮。”

黎寶山道:“你總這樣把人想太好,你不怕,我倒有些怕了。”

枯雲看他:“我覺得你也很好啊,難道我也想錯了嗎?”

“那你沒錯,我是很好的。”

枯雲被栾美莘這樁事搞得有些痛苦,如今又被黎寶山的自吹自擂給逗笑了,這一苦一樂摻雜在一起讓他很不是滋味,他一晃腦袋,說:“我想自己到處逛逛,晚上再見吧。”

“想去哪裏?我喊小徐送送你?”

枯雲沒要搭小徐的車,他更願意一個人走走。

在圓明園路上游蕩了陣,枯雲想起東正教堂的伊翁來了,栾美莘想必是不需要他給安排住處了,他得去找伊翁取消了這項委托。

到了東正教堂,枯雲沒在禮拜堂裏看到伊翁,一打聽才知道他去了教堂後的小院裏。枯雲被人帶到了後院門口,他遠遠就看到伊翁站在個小噴水池邊往水裏扔硬幣,臉上是難得一見的肅穆神色,他身旁還有個人,那人坐着,背對着枯雲,一身黑色打扮,腳邊上一根手杖杵在草地上徐徐轉着圈。

枯雲看到這根手杖,沒來由地一憷,才想躲開了去,卻先被伊翁發現了。伊翁沒說話,枯雲也不響,兩人默默互望了會兒,枯雲先行回到了禮拜堂裏。不一會兒伊翁就來找他,枯雲直接将來意告知了他,又感謝了他許多,掏出幾張紙鈔當作是毀約的費用要給他。伊翁不肯收,枯雲小聲問了句:“剛才和你在後院待着的那個人是尹醉橋?”

這下,伊翁收好了錢,一摸胡子,笑道:“這費用就當是枯少爺和我打聽消息的錢咯。”

枯雲撇嘴,起身往外走,說:“你還真是什麽買賣都幹,唉!我先走了。”

臨走前,枯雲還不忘看一眼豎在聖堂正中央那金黃燦爛的十字架,他有樣學樣,與禮拜堂裏諸多信徒們一般雙手緊扣在在一塊兒,閉上眼睛,朝那十字架的方向低了低頭,他在心裏也拜了拜全能的天主大老爺,希望這位老爺保佑,他和栾美莘的紛争能就此告一段落,萬勿再生枝節。

步出教堂,枯雲打算去馬路對過吃頓便飯,冷不丁地聽聞後頭有人喊了聲:“小兔子。”

枯雲對這把聲音還是有印象的,但他不予理會,埋頭往前走,那人還在後頭喊:“喂,喊你呢,小兔子!”

枯雲起了身雞皮疙瘩,看都不願回頭看一眼,急匆匆趕到了個十字路口,喊話聲是沒有了,只是突然之間一根手杖打到了他小腿肚上。枯雲腦門上青筋亂跳,轉回身去就是頓罵:“你有毛病吧!怎麽在大馬路上還打人?!我上輩子欠你的??就該被你打??!”

他心裏猜得七七八八,愛喊他兔子,還愛拿棍子往人腿上亂敲的除了尹家那個死樣怪氣的大少爺還能有誰!這一回頭看到真是尹醉橋跟在他後面,枯雲氣歪了嘴,警告他:“你別跟着我!!”

枯雲是極其不願意見到這個尹醉橋的,光是聽到他的名字,他就想起自己在那間暗無天日的房間裏的遭遇:無緣無故地被打,無緣無故地被教訓。不論尹醉橋和尹四孰是孰非,光憑他在自己父親出殡的當天就鬧着分家這一點,枯雲斷定,這人不僅脾氣壞,陰狠,還很冷血。他離開東北這麽多年,尹醉橋是他遇到的唯一一個他想在他腦門上貼張黃符紙,大大地寫上“壞人”這兩個大字,唯恐再度相遇的人。阿宏和他比起來,那真是給他提鞋還不夠格。想起尹醉橋的壞,害得枯雲連鎖地想起了一連串很壞的人,很不好的事,就好比在此刻,他看着尹醉橋,眼前浮現出的是栾美莘的斤斤計較,見錢眼開,他明白栾美莘有她的苦處,況且她和文文從沒傷害過他,枯家的錢財确實該劃給他們一份,只是念及栾美莘前一天還親親熱熱地小叔前小叔後呢,今天她就張牙舞爪地要和他分家産,枯雲終究意難平。

他看尹醉橋依舊緊随在他身後,枯雲跑了起來,他腦筋一轉,忽地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近來的諸多不順意可不都是在遇到了尹醉橋之後才發生的嗎?!枯雲愈加不忿,尹醉橋将尹家弄得四分五裂,敗壞了自家的名聲不算,連他這個與他無牽無挂的也接二連三地被倒黴事纏上,他簡直就是個活瘟神!

枯雲跑得更快,似乎遠離了尹醉橋,他身邊的、這世間剩下的所有人都還是善良的,好的,他的生活也将重新一帆風順,恬适窩心。

他仿佛是世間萬惡的化身。

而尹醉橋則是不慌不忙,他駐足在路邊,聲調不高不低,撐着拐杖,喊說:“你找伊翁,黎寶山知道嗎?”

枯雲還未跑遠,聽到這話,調轉了頭剜了尹醉橋一眼,跑了回去,直接把尹醉橋拽進了街邊的公園裏。

“我在上海還不能認識個把人了?”他對上尹醉橋時全然不見了好脾氣,軟聲音,眼睛每每都是瞪的圓鼓鼓的,不是在生氣,就是快氣瘋了。

尹醉橋冷哼了聲,拍拍衣袖,譏諷說:“當然能,那你剛才聽我那麽問急什麽眼?”

“我哪裏急眼了!”枯雲不看他。

尹醉橋道:“你不想黎寶山知道你認識伊翁是吧?畢竟伊翁的名聲可不怎麽好。”

“伊翁人很好!再說了,這都關你什麽事!”枯雲扯了根樹枝在手裏,胡亂揮舞了兩下,“你別到處亂說話啊。”

尹醉橋腿腳不便,轉眼就被枯雲落在了後面,枯雲側着身子看他,驀地是轉了調子,道:“看來伊翁的生意做得很大,我知道了,你偷偷摸摸開銀行的事很多事該不會是找他經手的吧?你剛才又找他,是又在密謀什麽呢?”

尹醉橋不響,在一張石頭凳子上坐下了。

“你幹嗎?”

“我走累了。”

枯雲扯下一片樹葉扔到地上,弄得好像他在和尹醉橋逛公園似的,他鼻子裏出氣,擲下樹枝,扭頭要走,可走出去兩步,他又擔心尹醉橋去和黎寶山亂說話,無可奈何之下,枯雲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他跟前,喊了聲:“我說尹大公子……”

尹醉橋單單是看着他,他的瞳仁黑到了某種極致,好像不是真的,是被人點進他眼裏的兩滴墨。

枯雲道:“你別和黎寶山亂說話啊,你不亂說,我保證我也不把你今天找伊翁的事說出去。”

尹醉橋擡高下巴,不響,枯雲又道:“你別再叫我兔子了,我有名有姓,你怎麽說也是個教養的人物……”

尹醉橋不悅,打斷他道:“我想怎麽喊人就怎麽喊人,用不着你來教。”

枯雲翻個白眼,說:“那我們說定了。”

他伸出手作勢要和尹醉橋握手,尹醉橋揚起眉毛:“說定什麽?”

“我不把你見伊翁的事說出去,你也別把我認識伊翁的事說出去!”枯雲看他兩只蒼白的手還握着手杖,自說自話地提起了他的右手,用兩只手包着意思意思搖晃了兩下,還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尹醉橋的手冷極了,他甩開了枯雲的手,道:“我沒教養,不是君子,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你……!”枯雲的漂亮五官皺成一團,他強作潇灑,“那也沒關系,無所謂!反正我沒幹過什麽虧心事!”

尹醉橋卻是真的潇灑,右手在空中一揮,重新握住了手杖,道:“我幹過不少虧心事,可我也無所謂,随便你怎麽說。”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枯雲是沒見過這麽沒皮沒臉的人,還是名門望族大公子呢,他不和尹醉橋啰嗦了,大步走開。

這晚枯雲酒興大發,抱着個黑葡萄酒酒瓶子一醉到天明,睜開眼睛跑去簽了轉讓部分財産的協議,連招呼也沒和栾美莘打一聲,拍拍屁股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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