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倉再說。”
枯雲不瞪他了,斜眼瞪他的箱子,尹醉橋不響,他抽煙,看報紙,這時他身邊空了個座位出來,枯雲沒坐,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人跑到了火車站外面。他氣得要命,五髒六腑都不舒坦,生氣是一件很耗費體力和精力的事情,因此枯雲一生氣就很容易餓,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在火車站外的面館要了碗雞蛋面,捧着碗吃出了一身熱汗。面條下肚,墊飽了肚子,補充上了精力,他又開始犯饞,跑去對面的食品店裏買了半斤芝麻糖,一大包素鴨,往火車站回去時路過個糖炒栗子的攤頭,他沒忍住,要了一斤半熱乎乎的良鄉野栗子。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火車站,枯雲一屁股坐在地上,湊着牛皮紙袋子就開始剝栗子吃。尹醉橋身邊的位置還空着,他看了一眼,氣呼呼地想,誰愛坐誰去坐,他才不去坐,轉而又得意起來,推猜一定是尹醉橋人見人憎,火車站裏人滿為患,愛搶座位的人這麽多才沒尖屁股跑去占了那個座。
這麽編排了一番尹醉橋,枯雲漸漸是平靜了下來,沒有之前那麽氣憤了。栗子也吃完了小半袋,他這才留意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蓋因為剝栗子飛了一小塊兒。
枯雲想起了黎寶山。要是黎寶山在,哪能讓他的指甲殼就這麽飛了呢?他根本就不會讓他動一根手指,他要吃栗子,他就剝給他吃,栗子裏頭那層毛衣都不會讓他碰着,他也不會叫他坐在地上等火車,更不會讓他來和臭烘烘的流民,東奔西走忙碌人擠在一處候車。
枯雲望着手腕上那紅得醒目,刺眼的綢緞帶子。他吸吸鼻子,暗暗掉下了兩滴眼淚。
他想念黎寶山,想念他的關懷備至,想念他給他的愛,他們的羅曼蒂克,想念在他身邊做一個被寵愛,被呵護的少爺。
枯雲用手背抹去了眼淚,他從地上站起來。黎寶山現在确實不在他身邊了,可也不代表他就要活得腌臢邋遢,他是個少爺,還得活出個少爺的形來,到時候見到了黎寶山,他可不能讓他認不出來!
枯雲走去了尹醉橋邊上的空位坐下,繼續吃他的糖和栗子。他與尹醉橋默契十足,都不說話,互不搭理。枯雲吃東西打發時間,尹醉橋比他節省,他用一種完全不需要損耗金錢的方式消磨時光,他看人,用他那雙敏銳的眼睛一會兒盯着這個,一會兒望着那個。枯雲在旁發現了他的這一癖好,不由腹诽:還是大少爺呢,好沒禮貌。
兩人不言不語地幹坐到了五點時,列車進站,開始檢票。兩人都是頭等座位的車票,尹醉橋并不着急要趕着上車,廣播裏檢票的通知報了兩遍,他還坐着沒動。枯雲憋不住,雖知早上了車去,火車也不會就早早發動,但還是提着行李先過了檢票閘門。他上了火車安頓好,打開素鴨的包裝紙盒,吃了兩口就看到尹醉橋一手拐杖,一手行李的出現在了月臺上。
買二等頭等車票的人畢竟罕有,盡管檢票時間已經過去了許多,可月臺上拔足狂奔向三等車廂的人依舊不在少數,尹醉橋才走沒幾步,就被一個背背簍的老漢撞歪了身子。他往右側一斜,皮箱子落到了地上,尹醉橋看看那早就跑遠了老漢,面無表情地撿起皮箱,依舊是慢慢吞吞地往列車的方向走來。期間有位好心的年輕姑娘去扶他,她說了句什麽,枯雲聽不到,就看到尹醉橋眼睛一斜,将人趕跑了。枯雲癟了癟嘴,不再看他了,他愛自讨苦吃活受罪,誰管得了?枯雲将大衣脫下,蓋在身上,陷在座位裏,兩眼一閉,打起了瞌睡。
實際上,枯雲是睡不着的,他眼睛閉起來,浮現在那黑蒙蒙的視野中的依稀還有個黎寶山的影子,他想念他,心中不得片刻的安寧。所以他現在不過是假寐,為了躲避和那個惹人厭的尹醉橋可能發生的在眼神上,語言上的任何接觸。
異常清晰地,枯雲聽到尹醉橋上了車,他的足音很特別,一次發出三個響聲,第一記很有力,第二記很沉重,第三下便微弱了。
頭等座的票價高昂,待遇相應地不薄,枯雲還聽到有個聲音軟糯的女列車員來和尹醉橋說話,替他安置行李箱,還給他泡了杯碧螺春送了過來。枯雲側着身子,鼻子一皺,這車票錢還是他出的,可不是個小數目,他身上就帶了這麽點錢,這萬一要是在太倉需要用錢打點些什麽,想到這兒,枯雲睜開了一只眼睛,懶懶地掃過尹醉橋,說:“車票給你買了,錢該給我了吧?”
尹醉橋和他隔着一條寬闊的走道坐着,他掏了錢,還多給了枯雲五個大洋,美其名曰:“賞你的跑腿費用。”
“誰要你的賞錢,拿走。”枯雲扔還給他,身子一轉,用後背朝向他,沒一會兒他就發出了誇張的呼嚕聲。
火車在五點半時準時發動,枯雲和尹醉橋相安無事,各自待着,計算着快到蘇州時,枯雲“醒”了過來,他問列車員要了雙筷子,打算在下車前将眼前那份素鴨解決了。他正吃着,尹醉橋忽是喊了他一聲:“給我加點熱水。”
枯雲看看他,沒理會。尹醉橋将杯子遞到了他面前,枯雲說:“你叫列車員啊,剛才她過來的時候你怎麽不叫她?”
“剛才還沒喝完。”
枯雲沒搭腔,把剩下兩塊素鴨塞進嘴裏用力嚼着。尹醉橋一皺眉,拿拐杖敲了下他的小腿:“你去不去?”
枯雲跳起來,直瞪着他:“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講道理啊!都讓你叫列車員了!我憑什麽給你端茶送水啊?!你還真以為我是你的傭人了??”
尹醉橋被這麽一雙怒氣沖沖的眼睛瞪着,卻很怡然自得,靠在椅子上,說:“證件你想不想要了?”
“你怎麽還威脅我!”枯雲越想越窩塞,臉一紅,撲将到了尹醉橋身上就去抓他的西服,西褲口袋,嚷嚷着:“你把證件給我!不給我就還錢!十萬!現在就還!我有遺囑的!我告訴你,我真的有遺囑!”
尹醉橋體格雖不健壯,甚而還有羸弱體虛的外形,但他畢竟上過戰場,操過兵,打過仗,一個手腳細瘦的枯雲他還是能制服下來的。只見尹醉橋扔開了拐杖,用雙手将枯雲的手腕扭轉到他身後,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枯雲轉了轉眼珠,目光落在了他的行李箱上,伸開雙臂就将那放在高處的行李箱拽了下來。尹醉橋看到,撿起了拐杖就去抽他的腿和膝蓋,他招招都打在要害,痛得枯雲抱着那皮箱子彈來跳去,雙腳都沒敢落地。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時,那聲音軟糯的列車員走了進來,枯雲和尹醉橋都是西裝革履,一個長得精致漂亮,一個一張窄臉上光影斑駁,可眼下他們的好皮相,好骨相裏都透着股狼狽。
“兩位先生,有什麽需要嗎?”列車員聲音輕輕地問道。
尹醉橋拿拐杖一指枯雲:“這位先生搶了我的皮箱,我腿腳不方便,他就策劃着專門打劫我這樣的人士。”
枯雲一吸氣,磨着牙齒扔下箱子,抓起尹醉橋的茶杯說:“這位先生!我給你倒熱水去!”
列車員摸不着頭腦,看看尹醉橋,将他的皮箱放回原位,就追着枯雲去了。枯雲氣得很,步子跨得很大,走得急,快到餐車時還和人撞成了一團,摔了個屁股着地,手裏的茶杯沒能保住,灑了一地的墨綠色茶葉。
“走路看不看路啊!”枯雲揉着屁股站起來,那和他撞在一塊兒的人也站了起來,絮絮叨叨地不停給他道歉,枯雲定睛看去,那人正是先前在候車室坐在尹醉橋邊上的圓眼鏡年輕人。枯雲沒來由地一陣不好意思,替圓眼鏡拍了拍棉布袍子,說:“我也不好,走得太急。”
那圓眼鏡似是沒認出他來,他是個客套人,還想要幫枯雲收拾碎杯子。枯雲不讓,兩人你推我攔的,還是尾随枯雲而來的列車員分開了他們,把杯子碎片清理了,将枯雲送回了頭等座。
尹醉橋看到枯雲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的,他看着他,不說話,不提問。
枯雲走過去和他道:“杯子讓我給摔了,我不是故意的,列車員正重新給你泡茶呢。”
尹醉橋微微颔首,不響。
枯雲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扣好了大衣扣子,盯着大衣上剛才被茶杯裏剩餘的茶水弄濕了一小角的下擺。那上面還貼着片茶葉,他伸手撚去了,藏在了手裏,在列車員過來給尹醉橋送茶的時候,偷偷将這片髒兮兮的茶葉放進了他的杯子裏。幹了這麽一件壞事之後,枯雲的氣消了大半,與尹醉橋和和順順地到了蘇州。
尹醉橋的腿腳确實有異,走路不僅慢,還時不時要歇上一歇,枯雲跟着他從火車站出來,再到碼頭上去坐渡輪,一路上他都很着急,可他着急也無濟于事,他要的證件還在尹醉橋身上,他搶又搶不過他,口口聲聲說的遺囑,他其實根本也沒有,每回都是虛張聲勢,他是沒法硬用那十萬塊吊尹醉橋的脖子的,就只好幹着急,一切全由着尹醉橋了。
這回最快往太倉去的渡輪上恰還有兩個尹醉橋要求的頭等座位置,正好是一間小包間。可誰知上了船,尹醉橋又不消停,說自己腳疼,不能坐着,必須得平躺下來,反正總歸是要将他的兩條腿放平了。
枯雲不耐煩了:“我上哪裏去給你找一張床啊?你怎麽事情這麽多……”
尹醉橋面色煞白,抓緊了拐杖,還在使喚枯雲:“把我行李箱拿過來。”
枯雲把他的箱子拖了過來,尹醉橋道:“墊我右腳下面。”
枯雲把箱子放平了,用腳推了尹醉橋右腳旁,看看他,道:“那你把腳擡起來啊。”
尹醉橋的嘴唇哆嗦了兩下沒說話,不知是說不出來還是不想說話,他看上去十分痛苦,斜靠在座椅扶手上,腦門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這要是裝可裝不出來,枯雲嘆息了聲,過去俯下.身,抓着尹醉橋的腳踝往上提,這一提尹醉橋倒抽了口涼氣,但他還是不響。枯雲被他吓着了,擡眼看着他道:“弄疼你了??”
尹醉橋那往後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此時有些淩亂了,幾縷發絲蕩在額前,他偏着頭,仍然沉默。
枯雲垂下眼睛,用雙手小心地擡起尹醉橋的右腳,咕哝道:“疼你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還真以為我是你家的傭人,你肚裏的蟲啊……”
尹醉橋的右腳雖架在了皮箱上,但他還是不很好受,不停往外冒汗。枯雲看情況不妙,忙道:“你要暈倒昏迷那你也要先告訴了我證件在哪裏啊!你可別就這麽自說自話,一聲不吭地就……”
尹醉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眉眼上挑,頗為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去,給我弄杯熱水過來。”
枯雲趕緊去要了杯熱水回來,尹醉橋就着熱水服下了兩粒藥片,将藥瓶子放進了西服內裏的口袋。枯雲瞅了眼,尹醉橋截住了他的視線,道:“證件可不在這裏。”
枯雲坐到他對面,抱着胳膊不說話。尹醉橋看上去并未好轉,依舊很蒼白,也很虛弱,兩只手都在發顫。枯雲望望舷窗外的風景,又看看他,随意抛出句話,說:“你別在半路上就死了啊。”
尹醉橋點煙,他的發型是徹底亂了,一大把頭發從腦袋一側垂下,遮住了他半邊耳朵,他道:“死不了。好死不如賴活着。”
他這會兒看上去又是很凄慘了,似是毫無福分享受自己的金銀錢財就要一命嗚呼,連身上那件華麗衣裝都支撐不起,一瞬間氣焰大消,仿佛是一個被充滿了氣的假人漏了氣,整個人都幹癟了下去。
枯雲挪開了尹醉橋右腳下面的箱子,繃着下巴,鎖着眉心,怪模怪相的将尹醉橋的右腿捧了起來,好讓他的腿平放在自己腿上。
“證件還沒給我,你不能死!”枯雲說,別過頭不去看尹醉橋的反應。
尹醉橋長長舒出了一口氣,似是好過了些,有餘力和枯雲講講話了。他道:“你既然都有黎寶山的遺囑了,怎麽還想着要去找他?”
枯雲眺望着輪船外那平靜的湖面,說:“我跟他,又不是因為他的錢,要錢,我也不是沒有。”
“你那些小錢怎麽能和他的家業比。”
枯雲轉頭看他:“你自己貪錢就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嗎?”
尹醉橋抽煙,笑了笑,因為病痛折磨出的慘白面色讓他的笑容滲人得很。他頂着這樣恐怖的笑臉問枯雲:“那你是為了什麽?你愛他?”
“對啊。”枯雲挺直了腰杆,說起愛,他是那麽有底氣。
“你認為他還沒死?”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太倉,他死了我就去擡的屍體回來,他要是活着,那最好不過。”枯雲說,很是激動。
尹醉橋冷笑:“那場大火絕不是意外,想找他的屍體,圖個安心的肯定不止你我兩個。太倉肯定早就有人在尋覓他的屍首了,我們再怎麽趕,都是落在別人後頭。”
枯雲哼了聲:“找得早,不如找得巧。”
尹醉橋又說:“他要是還活着,你也找不到他,黎寶山肯定會找個地方躲得好好的,養精蓄銳,日後東山再起。”
枯雲道:“照你這麽說,我來太倉就是幹無用的事?”
尹醉橋點了點頭,枯雲問他:“那你豈不是也是來做無用的事??”
尹醉橋道:“你不過是他養的兔子,你來太倉走這麽一遭當然是無用,我是他的生意夥伴,你我的處境大不相同,你就不用惦記我來太倉是有用還是沒用了。”
枯雲忿然,站起了身,将尹醉橋的腳擱了自己座位上,說:“兔子怎麽了?他遭遇了不測,還有我這個兔子擔心他,滿世界地找他,相信他還活着,你呢?在你的處境裏呢?你這腿疼了還是別人養的兔子給你找熱水,給你平放着腿照顧着呢!現在我宣布!兔子不幹了!船到太倉,你就把證件給我!我做我的無用事,你去幹你的有用事!”
說完,枯雲提着自己的箱子就沖出了船艙,去到甲板上抽煙。船在太倉靠岸,枯雲随着人流下了船,站定在碼頭上等尹醉橋,良久過去,眼看着已經再沒有乘客往船下走,枯雲總算是等到了尹醉橋。他倒悠哉閑哉,兩腳不沾地,坐在張大紅椅子上,被四個輪船工人給擡了下來。
這人力轎子晃悠悠地到了枯雲眼前,枯雲前後左右看了個遍,道:“怎麽回事?才多久啊,大少爺你連路都不會走了?倒退成三歲小孩兒了?”
尹醉橋道:“腿疼,今天走不動了,必須得找個地方休息了。”
枯雲還想趁夜色就摸去發生火災的倉庫,尹醉橋來這麽一出,他一伸手,道:“那好,你找地方休息去,太倉我們已經到了,證件給我,我先走。”
這時那四個輪船工人收了尹醉橋的錢,将椅子放在了地上,轉頭就回了船上。枯雲沖他們招手,喊他們回來:“人就這麽丢在這裏了啊?我和他可沒什麽關系!我不會管他的死活!”
尹醉橋聽了,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硬皮藍本子,在枯雲眼前甩過:“證件在這兒呢,你替我找個旅館就給你。”
枯雲想去搶,尹醉橋靈活地躲開,枯雲一撇頭:“你以後別再喊我兔子了,你這是把我當成了驢!吊着胡蘿蔔讓我給你推磨!”
尹醉橋揉揉自己的小腿,沒說話。路燈光下,他周身都很黯淡,仿佛身體裏那生命的火種随時都會熄滅。
他這番油盡燈枯的模樣提醒着枯雲想起了黎寶山,再念及今天一路上尹醉橋的種種拖延為難,枯雲生生被氣出了眼淚。他道:“你說你是不是和彭苗青一夥兒的?在這兒拖延我的時間!活的黎寶山都要被你拖成死的了!!”
他哭得慘兮兮的,尹醉橋卻一點都沒被打動,仍然是那句話:“你在這裏哭才是浪費時間,我說了,你去給我找旅館,我就把證件給你。”
“你之前還說到了太倉就把證件給我的!”
尹醉橋輕嘶了聲:“你去不去?”
枯雲磨着牙齒:“你有胡蘿蔔你最大!大少爺!”
他摔下自己的皮箱,轉頭飛奔,滿大街地給尹醉橋打聽旅館。太倉畢竟是小地方,才是七點多,路上已經人跡罕見,旅館的蹤跡更是難覓。枯雲跑了好幾條馬路終于是給尹醉橋找到了一個落腳點,他怕尹醉橋挑三揀四,還特意為他選了間最大間最舒适的套房。房間價錢談妥,枯雲一摸口袋,打算先支付押金,可這一摸他卻傻了眼。
他放在大衣口袋裏的錢包不見了。
旅館老板看他面色異樣,便問:“先生,房間您還要嗎?我這可是最後一間大房了,我敢打包票,您是找遍整個太倉也再找不出第二間這麽敞亮,全天提供熱水的房間了,這被褥還是下午新曬的呢,枕套上的鴛鴦那可都是蘇繡的手藝。”
“行了,行了……這房間找了也不是給我住,你等會兒,我去把要入住的人找來,讓他自己看看。”枯雲找了這麽個借口,又是通不帶喘氣的狂奔回到了碼頭,見到尹醉橋,一手抓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抓起地上兩個皮箱就把他從椅子上給扶了起來。
“你找着旅館了?”尹醉橋自己手裏握着拐杖,靠在枯雲身上問。
“找到了找到了,等你驗貨!”
“押金付了嗎?”
“哎呀我說你着急什麽啊!你看這街上像是有人要和你搶旅館房間的樣子嗎?!”枯雲白他一眼,加快了步伐。他走得太快,尹醉橋不幹了,停下說:“你要投胎你自己去,別拉上我。”
枯雲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撇下他一走了之,可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他手裏的證件。他兩眼一閉,深吸了幾口氣,又緩緩吐出,聲音也跟着變得緩緩的,柔柔的,假惺惺的,他道:“不去投胎,帶您去看旅館,大公子這邊走。”
尹醉橋對他态度的轉變很是滿意,也不用他攙扶了,自己拄着拐杖跟在他後頭。枯雲笑笑,為他提皮箱,給他帶路。
兩人且算是到了旅館,尹醉橋上了二樓視察了番房間後,挑了好幾處毛病,老板與枯雲都以為他是絕不會在此間下榻了,可刺挑完,他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不走了,另又指使枯雲給他泡杯熱茶。他要喝今年份的碧螺春。
老板這時伸出了手:“先生既然滿意,那您二位看這押金……是誰……”
尹醉橋瞥枯雲,枯雲假姿假眼地看風景,東摸西摸。最後還是尹醉橋掏了錢,那店老板收了現洋,高興地走了出去,枯雲關上門後就去問尹醉橋讨證件。尹醉橋看他,問道:“你錢包呢?”
“幹嗎?你又反悔?證件也要我出錢買啊??”
尹醉橋笑了:“在火車站被人偷了?”
枯雲上前兩大步,手伸到了尹醉橋鼻子底下:“你別管了!我要證件!”
尹醉橋地眼睛擡起了又垂下,反複看了枯雲許多遍,又無視了他許多遍後,他将那藍皮的本子交到了枯雲手上。吃一塹,長一智,枯雲學聰明了,立即翻開了确認證件上的擡頭,印章,簽發人,簽發單位。
他現在成了南京政府特派太倉的調查專員,直接受命于陸軍署。
枯雲喜滋滋地收好了證件,他和尹醉橋總算是能一刀兩斷了。他潇灑地揮一揮手,開了門,靠在門邊對尹醉橋道:“大少爺,碧螺春您還是自己泡吧,我走了!”
不等尹醉橋答複,枯雲一溜煙就跑出了旅館,拿着小徐給的地圖前往案發的倉庫。
這處倉庫位于港口沿岸碼頭一帶,因為火災爆炸所産生的影響,枯雲才踏入太倉碼頭就很容易地鎖定了倉庫的方位。此時夜深,周遭阒無一人,枯雲摸黑走到了那倉庫殘骸前,火災牽連了周遭起碼有三座其他倉庫,而遭損毀最嚴重的這間倉庫已經看不到房頂和牆壁,仿佛是一具在戰火中勉強保住了骨幹的屍體。枯雲嗅了嗅,熟悉的焦腐味直竄他的腦門,借着月光,他看到地上還有木頭磚瓦的碎片,以及許多殘肢斷軀。他心裏是一跳,撿起了地上的一只斷手就仔細摸,仔細看,如此十來遍下來他萬分确定這手絕非黎寶山的之後才将目光移往下一塊進入他眼簾的殘破人體。
月色下,枯雲的舉動顯得有些瘋癫,時而膽戰心驚,時而欣喜若狂,他抓着一片衣料或者一只手時好似如獲至寶,但或迅速,或緩慢地,他總有将這塊寶貝抛下的時候,那個時刻他的臉上是寫滿了不屑。
他時而感到失落,但占據他內心的更多的是激動。
他沒有找到與黎寶山有關的任何東西,這有很大的可能說明他還活着!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太倉的警察已經将黎寶山的所有物收歸了起來。
可枯雲并不會因為這樣的可能性而放棄,一天沒看到黎寶山的屍體,他一天都不會放棄!
就在枯雲摸摸索索來到了倉庫內部時,兩道亮光忽然從前方射來,刺痛了他的雙眼。枯雲擋住眼睛,掏出證件就表明了身份:“我是南京陸軍署範儒良長官的手下!特別來調查這起火災的!你們是什麽人!”
那兩道亮光閃爍了下,越逼越近。枯雲站在原地,等那兩道光慢慢往地面移去時,他看清楚了那亮光的來源——那是兩把有小孩兒胳膊那麽粗的手電筒。手電筒有兩把,執着手電筒的人也有兩個。一個胖些,一個瘦些,兩人一般高,都穿黑不溜秋的制服,都擠着眼睛打量枯雲和他手裏的藍皮本子。枯雲翻開本子大方地向他們展示,這兩人眼中雖有疑慮,但是眼神明顯客氣了許多。
既有證件在手,枯雲硬氣了許多,咳了聲,右手一揮,就把這兩個人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看你們的打扮是本地的警察吧?案件發生了這麽久,怎麽現場還沒清理完!還需要我這個特派員來給你們地上這些屍塊分門別類!我告訴你們,範儒良長官和黎寶山交情匪淺!這次派我這個特派員過來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放火燒他的這個好兄弟!”
他一番虛張聲勢,還頗具威懾力,胖子和瘦子面面相觑,那胖子小聲問說:“長官,這火災是看門的扔了煙頭引起的,您這意思難不成是……”
枯雲眼睛一瞪:“什麽難不成難得成?!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兒呢?看門人的煙頭引起的!笑話!天大的笑話!黎寶山的倉庫在這兒多久了?給他看門的還不知道裏頭都是易燃易爆的物品?!”
瘦子眼珠轉轉,道:“長官說的是,煙頭是一個原因,還有個原因是黎寶山身邊的心腹背叛了他,将他反鎖在了倉庫裏,您說得沒錯,這裏頭都是些易燃易爆的物品,所以這黎寶山才被炸得是四分五裂啊。”
“什麽意思?不是說還沒找到屍體嗎??!”枯雲急了,揪起瘦子的衣領就問。胖子瘦子交換了個眼色,兩人勸服下枯雲,一人擠着他一邊,道:“長官,事情的具體經過等我們向您一一彙報。”
他們夾着枯雲就走,把枯雲送上輛小車,直接開去了太倉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胖子立即是沒了影子,瘦子則把枯雲安置在了一間審訊室裏。枯雲不慌不忙,道:“怎麽樣啊?你們是要審一審我?好,範儒良長官的電話立即就給你們,你們打電話去問問他,只是這半夜三更的,要是打擾了範長官的清夢,可不知道該誰負責。”
瘦子滿臉堆笑,給枯雲弄來杯熱水,枯雲不喝,說:“我只喝咖啡,在南京,上海喝習慣了。”
瘦子道:“上海您也熟悉?”
枯雲道:“熟悉,我就是上海過來的。”
“那您之前不是說您是南京特派……”
枯雲翻個白眼:“駐紮上海不行嗎?”他往外面看,看到那胖子正在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說悄悄話,時不時對他這裏指指點點,他知道他們可能是在懷疑他的身份。那長官還在打電話,或許是在和彭苗青打小報告。
枯雲這時道:“你們知道彭苗青吧?”
瘦子吞了口唾沫,笑着,不響。枯雲來太倉這一遭,他已想到會被彭苗青知道,盡管他還是更傾向于秘密地進行這件事,但他不怕彭苗青知道,他的理由很充分,也是完全真實的,他愛黎寶山,他要來找他。彭苗青應該不會懷疑他窩藏了小徐。想到小徐,枯雲對瘦子道:“我和阿青哥也認識的,我想和他通個電話。”
瘦子聞言,去找那胖子和那位長官溝通,不一會兒三人似是達成了統一的意見,瘦子來請枯雲出去說話,将他帶到了一臺電話機邊。那電話聽筒橫放在桌上,胖子瘦子還有長官圍着枯雲,三人都在笑。
“是阿青哥。”瘦子努努下巴說。
枯雲笑了笑,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确是彭苗青沒錯,他一聽到枯雲的聲音,連珠炮似地問了許多問題。
“枯少爺您怎麽在太倉?您什麽時候成了範儒良的下屬了這我怎麽不知道?您去太倉是為了找寶山哥?可寶山哥人已經作古,您這又是何苦呢!唉!”
枯雲道:“我是在太倉沒錯,我和範先生還是經由寶山介紹認識的,不瞞你說,從黎家出來後,我的心總是定不下來,屍體沒找到,你說萬一……萬一寶山還活着呢?可我一沒身份二沒地位的,我就這麽來太倉找人也是和無頭蒼蠅一樣,所以我就拜托範先生給我弄了個特派員的身份,想着回頭見到些警界的先生們也好說話。沒成想,這就被我給用上了。”
他環視一圈,露出笑容。但枯雲是很緊張的,出了點汗。他在彭苗青面前可算是完全戴上了假面具,能不緊張,不往外出汗嗎?
彭苗青聽了他的解釋後,說:“其實寶山哥……”
“他怎麽??”
“他的一只手今天找到了。”
“啊……!”枯雲擡頭望着瘦子,怪不得他們剛才說黎寶山被炸得四分五裂,原來……原來還真被他們趕在了自己前頭!
“阿青哥說,黎寶山的一只手,你們找到了??在哪裏呢?人呢?不,手呢??”
他是語無倫次了,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瘦子:“快帶我去看看!”
彭苗青在電話另一端勸說:“枯少爺,我看您還是回上海來吧,寶山哥後天就要出殡了,您還是回來送他一程吧。”
枯雲眼中飙淚:“你那是蠟燭人!不是黎寶山!我要奔喪,就算是他的一只手,他只有一只手了,我……我也要給他這只手奔喪!立墓碑!每年每月每天我都拜他!”
他挂了電話,突然是怒極,雙眼幾欲噴火,圍住他的三人見狀,立馬帶他去了警察局後頭的停屍間。
在那裏,在那冰冷,毫無暖意的白色燈光下,在那藍幽幽的停屍間裏。枯雲看到了黎寶山的手。
這是一只與任何擁有以下特質的成熟男子的手沒有任何區別的手:它很大,手指有力剛勁、長短适中。
但它又是不同的,它缺乏血液的充盈,缺少生命的特征,它是僵硬的,發青的,彎曲着的。它是沒有主人的,即便如此,枯雲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黎寶山的手。
“光是一只手……一只手……”枯雲眼前天旋地轉,他抓着一張桌子站得很勉強。那陪他來的瘦子道:“從這手的斷裂面來看,恐怕那人早就失血過多死了,我們會繼續努力搜查倉庫周邊,爆炸很大,手也是我們在離倉庫有些距離的河邊發現的。”
枯雲的牙齒在打哆嗦,舌頭打結,無法言語。瘦子拱拱他:“唉,特派員,您擦擦眼淚。”
枯雲怔忡,一摸自己的臉,他這才發現自己是哭了。
他搖頭:“你……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吧,我與黎寶山感情深厚,我一時無法接受,我……”
無可避免地,他的視線總是被自己手腕上的紅繩牽引,他不想看到它,又無法控制不去看它。這根他與黎寶山第一次邂逅時他偷拿走的紅繩竟也成為了他送他的最後禮物。
那瘦子默默退了出去,替他關上了門。枯雲的肩膀顫動着,他的腦袋似有千鈞重,猛一垂下,拖拉着他整個身體摔在了地上。
他的黎寶山死了。
他死了。真正、确實地死了。
他情感上是極度不願相信的,然而他的理智——他那一息尚存的理智告訴他,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手斷成這樣後還能活下去,黎寶山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就是因為失血過多命喪九泉。
枯雲摸着紅繩,這紅繩還是黎寶山用他那雙手為他系上的。他還記得他手指的溫度。他擡起頭,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去碰那斷手的手指。
冷。
枯雲說。他蜷縮了起來。這當口,有人從門外進來了。
枯雲定睛看着,他先是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