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到了尹公館門前,枯雲按響門鈴,夜很深了,許久才等來一個年輕人給他開門。這位年輕人枯雲見過好幾回,他是平時給尹醉橋開車的司機,也兼作尹公館的管家,叫做小六。枯雲看到他便說:“我找大少爺,讓我進去。”

小六扯了扯兜在身上的棉袍子,先是和枯雲問了聲好,接着說:“枯少爺,大少爺說了,睡下之後就不能去吵他,您也知道他的脾氣……”

他幹幹地笑着,枯雲不和他廢話,直接往他手裏塞了一大把鈔票,說:“大少爺的脾氣,我想你肯定搞得定。”

小六瞅着手心裏的好幾百塊錢,又看看枯雲,他收起錢,挪開了個位置,對枯雲道:“那您随我來。”

夜晚中的大別墅格外地陰冷,小六沒有開燈,手裏拿着個銀燭臺給枯雲引路,走步時還不忘提醒他放低足音,以免過早地驚擾了大少爺,那樣,他肯定是要生氣的。枯雲不光親身體驗過,亦常有耳聞尹醉橋的惡脾氣事跡,他酷愛生氣發怒,趕跑了不知多少傭人,現在尹公館上下除了小六,再沒別的下人可供他使喚了。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小六對于枯雲所說的“搞得定”大少爺這樁事,頗有信心。他帶枯雲到了大少爺的卧室前,叮囑枯雲先在此等候,他這就去通報。

枯雲站在門口,看他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四處的安靜将小六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襯托得分外清晰,枯雲聽到他說:“大少爺,有件急事,十萬火急,是黎寶山那裏的枯少爺來找您。”

尹醉橋沒出聲,也不知是被叫醒了還是依然睡着,枯雲好奇,遂從半敞開的門縫往裏探望,屋中亮起了燈,小六站在床側,轉過身朝他招了招手。枯雲立即走了進去。

尹醉橋穿了身絲綢睡衣,小六給他拿了件毛線外套披上,他的氣色常年不佳,因而就算是半夜裏忽然醒來也與往日裏分不出什麽兩樣,眼底依舊發青,精神依舊不濟,人還是那副冷冰冰,不近情理的模樣。

“你到門口去候着。”尹醉橋坐在床上,對小六說。

小六點頭哈腰,退了出去,替他們關上了門。枯雲站在靠門的地方,沒敢走得太近,一是怕尹醉橋又無緣無故抓了手杖打他發脾氣,二來他還沒想好怎麽開口,見是見到了尹醉橋,可此刻他卻有些猶豫,不知黎寶山的事到底該不該拜托他。

“你半夜不去找黎寶山,到我這裏來幹什麽?”尹醉橋斜着眼睛一看他,枯雲打了個顫,壯着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到了他床邊,說:“黎寶山和你合夥開了公司,他要是出了事,公司恐怕不好辦下去吧?”

尹醉橋眼珠一轉:“公司缺了他确實不行,建築上的事情很多還要仰仗他的關系,他怎麽了?”

枯雲又問:“你和南京方面很熟吧?”

尹醉橋看着他,很不痛快:“有什麽話就說。”

枯雲道:“黎寶山在太倉出事了,下落不明,我想去找他,但我懷疑太倉的警察都被他的對頭給收買了,會礙手礙腳的。我想拜托你給我搞一張南京政府的證明,委任我做特派員去太倉調查這件事,我要是和南京政府有了瓜葛,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對我怎麽樣。我要去太倉找黎寶山。”

尹醉橋拿起靠在床頭的手杖,緩緩站了起來。枯雲往後退開,一屁股坐在了張軟沙發凳上,他攥緊了雙手,道:“你在軍部和警察部門有那麽多老同學,這應該不是難事。”

尹醉橋問他:“你的意思是黎寶山死了?”

枯雲瞪他:“我沒見到人,也沒見到屍體,我不知道!”

尹醉橋道:“我不懂我為什麽要幫你,他一死,那公司……”

枯雲笑了下,打斷他道:“你別打他公司股份的主意了?就算你搶去了,能有什麽用?你之前不也說了建築上的事還得仰仗他的人脈關系嗎?再說了,他是立過遺囑的。”枯雲的嘴皮子上下碰得飛快,“他的財産要傳給誰,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尹醉橋挑眉,看了他許久,站着,輕蔑地說:“你這只兔子也未免太過自信了。”

枯雲從口袋裏掏出了尹醉橋的借據:“你不相信?他就是對我很好,愛我很深,要不然你這張借據他也不會存在我這裏。”

尹醉橋眼神一閃,伸出了手:“你給我看看。”

枯雲撇嘴,将借據展開了拿在手裏給他看:“你以為我傻嗎?給了你我還能搶得回來?我現在可是在你家!你要看就自己走近了過來看好了!白紙黑字,是不是你簽得那張借據?”

尹醉橋掃視兩番,确是他自己簽字畫押的借據原件。這時枯雲又說:“這個忙我不會讓你白幫,你要是搞到了那張證明,這張借據我就撕了。”

“撕了?要是黎寶山給你找着了,你撕了他這十萬塊,他會同意?”

枯雲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掉進了錢眼裏?他要是能找回來,活着找回來,比十萬塊,一百萬塊都強。”

尹醉橋不響,轉身回到床上坐下。枯雲說:“這筆買賣你怎麽都不虧。”

尹醉橋将手杖包在掌心裏慢慢轉着圈,他問枯雲:“你給了小六多少錢讓他放你進來?”

“我也沒數……抓了把錢就全給他了。”

尹醉橋一轉身,按響了床頭的一個電鈴,他長按不停,電鈴聲刺耳且吓人,枯雲捂住了耳朵,直到小六跑進來,尹醉橋才停手罷休。

“大少爺,有什麽吩咐??”小六弓着背問。

尹醉橋看着他:“你走吧,尹公館用不着你了,現在就滾。”

小六和枯雲俱是一驚,小六更多的是迷茫,他結巴着問尹醉橋:“大少爺……我這是,我……我……哪裏讓您不滿意了?我……”

尹醉橋冷笑:“我問你,我是不是和你定過一個規矩,我睡下了,有任何事都不能來吵我。”

小六眨巴眼睛,指着枯雲:“可是枯少爺是急事啊,他半夜裏過來我總不好意思趕他走吧,大少爺我……”

尹醉橋擡手:“別說了,要你走就走,遣散的費用我看也不用我出了,枯少爺給的已經夠多了。”

小六還杵着沒動,委屈地癟着嘴,枯雲看他可憐,幫着說了句:“大少爺,小六也是看我着急啊。”

尹醉橋挑起眼角:“我教訓我的人,你插什麽嘴?”

枯雲一氣,竄起來推着小六往外走:“走就走,小六別和這個人計較,剛才不說這事現在反倒趕起了人,你到了外面,滿大街都是比他更好的東家!”

尹醉橋沒出聲,枯雲就這麽拽着小六下了樓。尹醉橋說一不二,小六知道自己是無可挽回在尹公館的位置了,灰溜溜地回了房間收拾東西。枯雲吃了尹醉橋的白眼,氣歸氣,但一想到拜托他的事還沒個準信,他站在尹公館的雙旋樓梯下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小六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背了個行囊出來,他将車鑰匙大門鑰匙一并留在了擺花瓶的圓桌子上,仰起頭看着二樓道:“大少爺,鑰匙我都留這裏了,那我就走了。”

枯雲跟着仰起頭看去,尹醉橋已從卧室出來,正站在二樓走廊上俯視着他們。小六和他招手,他不動,不響,默默看着小六走出了尹家。

枯雲嘀咕了句:“就是要把人都趕跑了才開心,看以後誰給你這個瘸子臭王八開車。”

這話約莫是被尹醉橋聽見了,他高聲喊:“小兔子,你嘟囔什麽?”

枯雲低着頭:“我找你商量的事,你到底幹不幹?”

尹醉橋拿拐杖敲樓梯,咔咔咔地響,枯雲皺着鼻子半擡起頭,很不願意地往他那裏看。尹公館裏的燈全都打開了,柔淡的燈光照在尹醉橋的身上,沒有照出他的任何柔軟,溫和,只是将他身上的綢睡衣照得愈發冷清,那衣服的褶皺就好比湖面上的漣漪。湖水是冷的。

尹醉橋說:“你下午再來一趟吧。”

枯雲得到尹醉橋的答複後立刻就離開了,他在尹公館這一進一出間,天邊已翻起了魚肚白。霜冷霧凍,枯雲将圍巾往脖子上又繞緊了一圈,他埋頭走着,腦袋裏想的盡是黎寶山的事,如果是彭苗青害死了黎寶山,那彭苗青下一步會做什麽?剛才走得匆忙,小徐又很虛弱,他也沒能好好問一問事發的經過,這個彭苗青是自己也去了太倉還是一直都留在上海遠程操縱所有的陰謀詭計?他會不會想将黎寶山的産業全吞為己有?畢竟他們是青幫裏的師兄弟,他大可打着替師兄處理殘局的幌子行強取豪奪之實。

枯雲在一處十字路口駐足,路燈下,一個少年郎正扯着嗓子兜售今日的報紙。

“賣報啦,賣報啦!大家看一看買一買啊!太倉港大火!黎寶山,徐正午慘死火災啊!賣報啦!賣報啦!”

枯雲急喘了兩下,快步過去,買下一份報紙便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

日報的正中央赫然是黎寶山死于太倉的新聞,報紙上寫道,黎寶山與自己的親信徐正午攜數位兄弟夜赴太倉,從事倒賣軍火的黑色交易,不料他們屯藏軍火的倉庫突發大火,将他們一行數十人活活燒死,屍骨不留。至于起火的原因,介入調查的太倉警方懷疑是由于看守倉庫的管理人員在周邊吸煙而不慎引起的。枯雲再往後翻,報紙後一頁上明晃晃地登着一篇訃告,悼念的不是別人,就是黎寶山,而那投遞訃告的人也不是別人,正是彭苗青。

枯雲抓着報紙,訃告上寫黎寶山将在三天後自黎府出殡。他想了又想,決定往黎府去看看。

枯雲緊趕慢趕地到了黎府,失去了主人的府邸門口洞開,門外更是停了不少烏黑的小車。枯雲人先跨了進去,掃了院裏一圈,望見數位黑衣黑帽的兄弟,都很面生,怎麽都見不着小廣的蹤影。他揮舞起了報紙,高聲道:“小廣!小廣人呢!!你們誰見到了小廣??!!”

他大呼小叫地走到了院子中央,亦走到了衆人的視線中,那群陌生兄弟面面相觑,都很警覺,二話不說就過來将他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似是領頭的,一口夾生的上海白話,問他:“你是哪一個?找小廣做啥?”

枯雲道:“你知道小廣在哪裏?你喊他出來,他知道我是誰。”

那幾個兄弟不買他的賬,推搡着他要他出去,枯雲急得跺腳亂蹦,捏着嗓子尖叫:“你們想幹什麽?!我是黎寶山的人!!我要見小廣!!報紙上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歇斯底理一通發作,還真吸引了一個人的注意,那人雙手背在身後,篤悠悠的從黎府漫步出來,他不是小廣,而是枯雲許久未見過的彭苗青。

彭苗青臉色紅潤,光腦袋上油得發亮,臉色卻很悲痛郁悶,神情和姿态顯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的眼神掃過枯雲,喊停了那群兄弟,叱道:“幹什麽呢?沒聽到這位少爺說自己是寶山哥的人?都下去!下去!”

兄弟們聞言,作鳥獸散,枯雲還氣咧着嘴,努力拍整衣服,不無抱怨地瞪彭苗青:“那些是阿青哥的手下?怎麽這麽野蠻,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把我趕出去,我以前再怎麽說也在這裏住過一陣子……”

彭苗青打量枯雲一番,看到他手裏的報紙,陡然很是沉痛握住了他的手,道:“枯少爺,您有心了。”

枯雲愣怔了瞬,眉目收斂,輕聲說道:“小廣呢,他人在哪裏?前些天他去看我,還和我說寶山會平安回來的,怎麽這就出了這麽大件事!”

彭苗青說:“小廣去了小徐家慰問白白了。”

枯雲問說:“現在這家裏是你管事?”

彭苗青一指屋裏,道:“寶山哥的其他朋友都在,我們正商量要怎麽處理後事,揪出兇手!”

“揪出兇手?”枯雲卷弄着衣角,在彭苗青眼前做戲可真是趕鴨子上架,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将計就計了,遂問道,“報紙上不是說是一個沒熄滅的煙頭引起的嗎?難不成是有人故意扔下那個煙頭的?!”

彭苗青不響,唯是嗟嘆。枯雲道:“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這種可能,寶山的事業做得大,我聽說最近還在和外國人搶一塊地皮,難道……?”

彭苗青忙問:“枯少爺還聽說了什麽?寶山哥和你說過什麽?”

枯雲苦笑,搖搖頭:“他還能和我說什麽啊,你瞧,我都不住在黎府了。”

彭苗青一拍他,道:“枯少爺還是很重情義的,這大清早的,您可是第一位過來慰問的。”

“我重情義有什麽用?現在人都沒了,”枯雲說到這裏是動了真感情的,眼眶發紅,看着彭苗青,楚楚可憐,凄凄慘慘的,“報紙上還說他的屍體都……都沒有了,阿青哥,這也不是真的嗎?”

彭苗青看着他,道:“火燒得厲害,确實沒能找到屍體,就連小徐……”

“小徐也燒沒了啊?”

彭苗青道:“現場倒是找到了寶山哥的鞋子衣服,就是小徐,什麽都沒找着,或許他運氣好,逃了出來。”

枯雲心裏一緊,道:“小徐不可能丢下寶山逃跑的啊!”

彭苗青壓低了聲音,和枯雲道:“枯少爺,你說得沒錯,可要是小徐有了什麽別的心思,要是他就是那個不小心扔下煙頭的人,您說……”

枯雲捂住了嘴:“不可能吧,小徐對寶山一向忠心耿耿。”

彭苗青道:“可我聽說小徐在外頭欠下了不少賭債,他求了寶山哥許多回,寶山哥都不肯替他擺平,難說他是不是向洋鬼子尋求幫助啊,而且我剛才在黎家找了一圈,我懷疑小徐是卷了寶山哥的財産跑了!”

枯雲不響,眼皮狂跳,彭苗青又道:“要是枯少爺在路上撞見了小徐,還望您來告知!”

小徐和彭苗青,他當然還是願意信賴小徐的,因為他知道彭苗青之所沒能找到黎寶山的任何財産,那是因為它們全都進了他的保險箱。至于賭債這回事,更是無中生有。

為了徹底獲取彭苗青的信任,不讓他對自己産生絲毫懷疑,枯雲不停點頭,說了好些小徐的壞話,假裝是恨極了小徐的樣子,又抖着聲音道:“寶山人已不在了,我和他怎麽說也好過一段日子,我想拿一塊寶山的手帕,什麽都好,留作紀念,不知道可不可以?”

彭苗青那對精明的眼烏珠轉了兩圈,道:“那我陪着你上去吧,去寶山哥屋裏。”

枯雲跟着他走,他始終捂緊了胸口,看上去緊張且不安。這些情緒并不是他還在做戲,假裝,他是真的十分緊張,惴惴難安。他當着彭苗青的面演了這麽多戲,他也不知道會收到怎樣的成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幾乎是一時沖動地在他面前那樣表現,說那些話。除了這個法子,他也想不出該怎麽摸一摸彭苗青的底了。

彭苗青沒有給他太多自由,一路貼着他上樓,跟他進了黎寶山的房間。黎寶山的房間裏有些淩亂,床上地上扔滿了衣服。枯雲對此不太滿意:“怎麽亂成這樣?瞿媽呢?沒給收拾嗎?”

彭苗青道:“是我弄的,想給大哥找件合适的衣服。”

“給他找衣服?可他的人……”枯雲僵在個櫥櫃前,話說了半截就停下了,低着頭拉開了一格抽屜。

彭苗青說:“話雖如此,不過我們還是想讓大哥有個體面的葬禮,商量之下,打算替他做個蠟燭人。”

枯雲抽了塊紫灰色的手帕出來,壓在心口,他再沒和彭苗青多說什麽,下樓路過客廳時,他往裏瞥了眼,将那些坐在裏面高談闊論的一張張面孔全都記下,接着他便低垂腦袋,施施然地走出了黎府。

彭苗青對他似乎不存在太多的警惕,枯雲起先還擔心會否有人跟蹤他,回家時格外留神,還特意繞了點路,可一路無驚也無險。他回到公寓時,小徐正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聽到響動,抓起手邊的一把小刀猛地彈起,他看到是枯雲,松了口氣,扶着腹上的白繃帶坐了回去,道:“枯少爺是您啊。”

“我給你弄點東西吃吧,我剛才去了寶山家裏一趟。”枯雲一邊在爐竈前忙活一邊将自己在黎府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了小徐。

小徐聽說彭苗青在黎家翻箱倒櫃,握緊了拳頭,怒道:“個赤佬肯定是在找寶山哥的房契地契!沒想到老富,阿關都跑去和他同流合污!昨晚在太倉,我和寶山哥到了倉庫,進去點貨的時候門被人反鎖起來,我拉着他好不容易逃到外面,又遇到槍手!火光沖天正好讓我看到了彭苗青!!我身上這一槍就是拜他所賜!他現在在外面不停抹黑我,是想拉我給他背黑鍋。”

枯雲道:“老富和阿關,我覺得你也不能這麽武斷,或許他們也去是探口風的?”

小徐看了看他,問道:“枯少爺,你昨晚去找誰了?”

枯雲給小徐做了點清粥,拿了點榨菜,醬蘿蔔頭配着,把小徐扶去餐桌邊吃。

他說:“我去找尹醉橋了。”

“去找他??”小徐一急,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人才坐穩就是通亂咳。枯雲給他順氣,道:“你先別着急,我有我的理由。我去找他是因為他許多老同學都在南京政府做事,我希望他能幫忙給我弄個什麽名頭,好讓我去太倉找黎寶山的時候能震住太倉那些地頭蛇。”

“你和他說寶山哥沒死?”

“我說我沒見到屍體,我想要去找。”

“他同意了嗎?”小徐問道。

“他讓我下午再去一趟。”

小徐對尹醉橋的為人還是看得很透徹的,他問道:“多少錢?”

枯雲也還沒吃早飯,拿了個過空碗,灑了兩勺糖,舀上粥,沉默着拌糖粥吃。

小徐道:“他是個惟利是圖的人,沒有利益,肯定不會幫忙。”他一頓,又道,“寶山哥和他合夥開公司,要是寶山哥有什麽三長兩短,說不定那整間公司就都成了他的!怪不得他會幫忙,他也着急想要确認寶山哥的生死!”

枯雲此時忽是陣後怕,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是不是不應該去找尹醉橋,更不應該跑去彭苗青那兒假模假樣的做戲。他們各個都比他狠辣,比他精于事故,尤其是彭苗青,他的三言兩語真的能騙過他嗎?

小徐看他發愣,拍了下枯雲,道:“枯少爺,你剛才說小廣去找白白了?”

“嗯,彭苗青說的,我覺得他應該是想去逮你,認為你要是沒死,一定放不下白白,會去找她。”

小徐咽下嘴裏的醬菜,道:“要不是寶山哥托我一定要将這句話帶給您,我恐怕真會直接去找白白。”

“你覺得小廣值得信任嗎?”

小徐分析說:“小廣雖然值得信任,但是不知道彭苗青有沒有派眼線盯梢他。”

枯雲道:“你也很擔心白白吧?這樣吧,我替你去看看她,你有什麽話需要我給你帶的?”

小徐聞言,扯下脖子上佩戴着的一枚玉佛,塞給枯雲:“什麽都不用說,把這個給她,她就懂了。”

他又問枯雲:“要是尹醉橋辦妥了那件事,我們什麽時候去太倉?”

“他要是今天能給我,我就今天去,你告訴我那個倉庫在哪裏,我自己去。”

小徐對黎寶山的生還并沒有抱太大的期望,他給他畫下了張示意圖後,道:“找小廣和你一起去。”

“小廣要是真被彭苗青的人盯梢怎麽辦?如果寶山沒死,真的被我找到了,那……”枯雲拿不定主意,小徐慎重地看着他,枯雲是非常想要相信黎寶山還活着的,但是在小徐的注視下他突然是絕望了,仿佛黎寶山已化作一團青煙,飄渺游離出了這人世。

枯雲閉上了眼睛,他不願意承認黎寶山的逝世,他道:“小廣就留下來照應白白吧,我一個人去,彭苗青對我一點戒心都沒有。”

小徐不響,低頭喝粥。枯雲吃完後就出發去了徐家找白白,到了那石庫門的居所前,敲門卻沒人應,在左鄰右舍打聽了一圈,枯雲才知道白白早上十點多的時候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他趕忙是往醫院去,白白已經從急診轉到了婦産科,枯雲見到她時,她那圓不溜秋的肚子癟了下去,床邊是一對粉團皺巴的龍鳳胎。小廣正在給白白掖被角。

“枯少爺。”還是臉色灰敗的白白先看到了枯雲,嘶啞地喊了聲,枯雲對她打了個手勢,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趁機将小徐的玉佛塞給了她。白白人機靈,攥緊了手心沒看,但她似是已經摸出了那玉佛的輪廓,眼神明顯地閃爍起來。她将枯雲的手抓得更緊,靠在他臂膀上嘤嘤啜泣。

“枯少爺……”小廣也看着他,沖他劃領子,提示他往他們後頭那張病床看。枯雲看那病床邊坐着的人絕非善類,他道:“小廣,你好找照顧好白白,有什麽要用到錢的地方就去我家找我,路上注意安全。”

小廣點頭應下,枯雲又陪了白白一陣,說了好些暖心的話他才從醫院出來。

他随便找了家飯館吃了碗面條就去了尹公館找尹醉橋。尹家的最後一個傭人都被尹醉橋給趕跑了,枯雲站在尹公館大門前,按下門鈴之後等了半天才等到尹醉橋親自來開門。門雖開了,但尹醉橋卻不放枯雲進去,他只打開了一點縫隙,從門縫裏看人,對枯雲說:“走吧。”

枯雲手腳冰涼,扒着門威脅他:“你可要想清楚了!遺囑!我有遺囑!黎寶山的債務可是會轉移到我這裏來的!你這個月的錢還了嗎?我要你現在就還錢!”

尹醉橋提起手杖把鐵門往兩邊又推開了些,枯雲這下才看清楚他的全貌,他穿大衣戴圍巾,腳邊還放着一個皮箱子。枯雲收住了聲音,他傻愣在了原地,許久才問說:“你要出遠門?”

尹醉橋一瘸一拐地朝他走過來,往他手裏塞了封電報:“兩張特派委員證,我和你一起去太倉。”

枯雲驀地想到了小徐的分析,看來他說得沒錯,尹醉橋确實很想親自确認黎寶山的生死!

枯雲收好了電報文件,道:“好,那我要先回家收拾行李再去火車站。”

“開車去。”尹醉橋說。

枯雲看着他:“你開車?”

尹醉橋睨他一眼,敲敲拐杖,枯雲聳了聳肩:“你開不了車,我不會開車,你還把會開車的小六攆走了,那就只有坐火車先去蘇州再想辦法到太倉去了。”

尹醉橋滿臉不悅,枯雲道:“火車也有豪華包間呀,大少爺有的是錢,斷然不會要和平頭老百姓擠一個車廂的。”

尹醉橋不響,只是臉拉得更長。枯雲不知怎麽,很是快樂,攔了輛黃包車,給尹醉橋把皮箱子一提,放上車去,道:“走啊,我還要去我家拿行李。”

兩人坐上車,枯雲回到愚園路迅速收拾了三五天的行裝,給小徐留下點現鈔,還将自己平時鎖在保險箱裏用來防身的一把槍塞給了他,這才和尹醉橋一塊兒去了火車站。

——

到了火車站,尹醉橋見到個空位置,不慌不忙地先坐将了下來,将錢遞給枯雲,說:“去,買票。”

枯雲不願給他使喚,沒收他的錢,自掏腰包,從上海發往蘇州方向的火車班次多且密集,很容易就買到了兩張火車票。誰知尹醉橋看到他買來的火車票卻不肯拿,說:“你要擠三等座你自己擠去,給我買長頭等座地過來。”

枯雲想尹醉橋鐵定是少爺脾氣,出門在外不願受苦受累,同一班草頭百姓搶擠座位。尹醉橋是大少爺,公子哥,他又何嘗不是當了好幾年的膏粱子弟?但現在擺在他面前最重大的一件事不是他的享受,而是要抓緊時間去太倉,去找黎寶山!黎寶山倘若還活着,想必也是歷經了磨難,九死一生,急需照料的。他可不能在路途上浪費時間。

枯雲站在尹醉橋面前,說:“最快發車的那趟火車就剩三等座的票了,我們趕時間,就坐這趟去,你要是怕沒座,我給你搶一個。”

尹醉橋不回答他,反而是去問邊上一個穿棉袍戴圓眼鏡的年輕人:“這位先生,我腿腳不便,帶出來的傭人又蠢笨,給我買錯了車票,我是指望不上他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煩您替我去買張往蘇州的車票,班次不限,哪趟還有頭等座的票子就替我買一張吧。”

這話噌地一下就點燃了枯雲的怒火,他踢了腳尹醉橋的皮箱,氣道:“你說什麽呢?誰是你家傭人?我們是出去找人又不是旅游度假!分秒必争你懂不懂?!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去找黎……!”

火車站裏人多口雜,枯雲雖确定彭苗青沒有派人跟蹤他,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硬是将黎寶山的名字吞了下去,把那張三等座的火車票往尹醉橋手裏一塞,又往那圓眼鏡的年輕人手裏塞了兩塊大洋:“你別去!好好坐着看你的書!”

年輕人一張老實本分的臉,看人的動作很慢也很細致,他瞅瞅枯雲,又看看尹醉橋,放下那兩塊大洋,提着自己的行李坐遠了。

這邊廂,枯雲還沒停下數落:“再說了,去也是你自己要跟着我去的,我可沒求爺爺告奶奶的非要你尹大公子陪着!”

尹醉橋摸出了香煙和火柴,他不看枯雲,一邊點煙一邊說:“你說得沒錯,太倉是我要去,那我難道還沒有權力選擇自己去的方式?”他擡起眼睛,“你趕時間,我不趕。”

“那我們就此分開行動!”枯雲巴不得不和尹大分道揚镳呢,免得被他的晦氣拖累了自己的運道。他相信因果報應之說,他人生前十幾年的痛苦折磨為他積累了不少的德行,這些德行是能夠轉換成好運永遠陪伴他,庇佑他的,就像在它們的加持下他得到了財富,得到了好的生活,遇到了非常好的一個黎寶山,總能逢兇化吉。

枯雲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紅繩子,他的好運一定能幫助他找到黎寶山!黎寶山絕沒有死。

他如此堅信着,拿起自己的箱子,昂首闊步走開了。他在候車室裏尋了個看不着尹醉橋的角落站定,他把雙手往大衣口袋裏一插,正想拿包煙出來抽一抽,卻摸出來那張從尹醉橋處得到的電報紙。他先前聽尹醉橋說證件辦下來了,激動之餘并沒多想就收好了這張紙,現在定下心來後越琢磨越不對頭,證件能和電報紙是一回事嗎?證件不得有印章有簽署,有個硬殼套子?枯雲緊鎖眉頭,小心地把電報紙攤開了,在陽光下閱看。那電報紙上寫着:事情已經落實,儒良。

這哪裏是特派委員證件?不過就是張屁用都沒有的破紙嘛!枯雲往尹醉橋坐着的方向看去,恨自己腦袋裏缺根筋,恨自己沒生一顆七竅玲珑心,更恨尹醉橋狡猾如狐貍,不動聲色地騙了他這麽一路。

枯雲垮着臉,叽裏咕嚕把尹醉橋好一通罵,枯雲是真願意就此和尹醉橋各走各路,他不願回去低聲下氣求他,向他服軟。他素來是吃軟不吃硬,尹醉橋打過他騙過他,老是用很不好的字眼喊他,用很輕蔑的眼神看他,他憑什麽還要把自己軟綿綿的裏子翻出來給他瞧?

但眼下枯雲也是無計可施,彭苗青買通了太倉的警察,他到了太倉地界,去到案發地,必定會驚動這些人,未免他們的為難,他必須要那份證件。枯雲頭一低,穿過人群,悻悻地走回到了尹醉橋跟前。

“尹大公子,那兩張證件你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枯雲問道。

尹醉橋好整以暇,靠在長板凳的椅背上,說:“有。”

“那你給我一張,”枯雲說,氣憤和不甘讓他擡不起頭來,“按照我們的約定,你應該給我一張的。”

尹醉橋的詞典裏并沒有任何他“應該”做的事,他道:“既然是求人,還請拿出點求人的态度,頭等座車票去給我買一張來。”

枯雲急忙說:“那不去了!我不去太倉了!你現在就還我錢,十萬!現在就還!”

尹醉橋道:“那你先把他的遺囑給我看看,還錢也得還到該得的人手裏。”

枯雲瞪眼:“我怎麽不該得!我和他的關系你還不知道嗎?誰不知道啊!”

尹醉橋一笑:“你們什麽關系,夫妻關系,領養關系,還是血緣關系?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你也得去一大堆兔子後頭排隊領號,你知道嗎?”

枯雲咬牙切齒,一時間無言以對。尹醉橋靠近了他一些,說:“現在是你急着要去找他,我是想确定他是生是死,但我可以慢慢來,我不急。你着急,你可以先去太倉,等我也到了,我就把證件給你。”

枯雲嘴巴微微張開,完全沒轍,一跺腳:“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可恨?!”說完,他氣急敗壞地沖去了售票窗口,買了兩張下午五點半的頭等座火車票沖了回來。

“給你票!證件給我!”枯雲說,伸出了手。尹醉橋道:“到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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