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黎園現在不叫黎園了,改稱“芳園”,像女人名字。枯雲站在門前看,園子正門還是那一扇窄門,門口挂一盞套了個藤編罩子的白燈籠,網格狀的光影浮在油亮的水綠門漆上。來了陣風,光亂套了,枯雲從門前走開。他身上的濕衣服還沒幹。他是越河出的上海城。光祖帶他走的路,确實是小路,确實沒有遇到巡捕,崗亭,從河裏上了岸,回首看能望見一座東正教教堂。光祖帶着他又走了會兒,之後他們在一座山丘下分開,光祖上山,枯雲來蘇州。他一路都很小心,偷偷摸摸爬上一輛拉羊的板車,饒過雙塔後,他跳下車,在樹林裏躲藏了許久,入夜後才敢光明正大走到街上來。

江南的冬天濕冷,此時枯雲仿佛貼了一身的冰片,他打了個寒戰,縮起肩膀,腳步緩緩地繞到了園子後牆。

枯雲翻牆進了園子,月光黯淡,園裏沒有家丁巡夜,很安靜,也很暗。恍恍惚惚地,他看到遠處一點燈光,如同灑在夜裏的一粒黃豆子。

枯雲找一片竹林,找了很久,待他眼前那豆般大小的燈光發脹開來,能模糊看出點窗影來時,他找到了。

竹林就在這光芒籠罩的院落裏。風不停,竹葉慢晃,竹枝碰撞,靜夜不複。枯雲在院外,靠牆根站着,半邊身子幾乎貼附在了牆面上。竹音喧鬧,但他還想聽得更仔細些。

不甚清晰地,他仿佛聽到有人在說話,一個人說,你是少爺啊。

枯雲搖了搖頭。

另一個人說,我喜歡你,你對我做什麽都沒關系。

枯雲點了點頭。他的視線落在地上,稍過片刻,院裏的光——這黢黑中唯一的光明,消失了。他立即摸着牆壁往院子裏走去,進了院門,他看到一張石桌,一只石凳,那是原先沒有的,是新添的物件。枯雲走過去,石桌上擺了個棋秤,只是未見棋局。枯雲的指尖擦過石桌,桌面冰涼,不比他身上的濕衣服好到哪裏去。他又往竹林處看,竹林還在老地方,卻不是老樣子了,更茂盛,更繁密,有幾棵觸及廣泛,已經蓋住了屋檐。

風小了,但已經沒有人再說話。

枯雲在石凳上坐下,他看着廂房緊閉的大門,誰住在那裏,是叫“芳”的女人嗎,她睡下了嗎?她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她會夢到什麽?

枯雲抱緊胳膊,他來過黎園了,和他夢裏的大相徑庭,他不喜歡此時此刻的黎園,可他也沒別的地方好去了。枯雲是很疲憊,也很困乏了,他在石桌上趴下,他想睡在這裏。冷風中,他或許會凍死,到了白天,他或許會被逮捕。可這些都無關緊要,他沒有牽挂,更沒有負擔,他是個空殼子,因此輕飄飄的,枯雲閉上了眼睛。他想下一陣風,或許就會将他吹走。帶走他。

又起風了。

枯雲猛地擡起了頭,他沒等到将他吹走的風,他聽到了一聲巨響,砰地一聲,接着他看到一杆獵槍正指着自己。

枯雲眯起眼睛,住在院裏的不是叫“芳”的女人,看對方的身形,是一名男子,但是他站得很歪。

枯雲說:“你開槍吧,我是闖進來的小偷。”

男子愣了一瞬,放下了獵槍,轉身以一種很奇異的步态折返進屋裏。枯雲想,原來是個瘸子。

男子很快又出來了,這時他身上手上多了許多東西,槍不在了,他右手裏換成了一盞油燈,他和枯雲離得不是很近,油燈照亮了他的臉,枯雲看他,是很仔細清楚了。一張和黑夜很相襯的陰郁,缺乏血色的臉。

他喊出了男子的名字:“尹醉橋。”

尹醉橋舉起油燈,靠在臉邊,但他的臉還是很陰森。他左手拄一根拐杖,慢慢吞吞走了兩步,将油燈放到地上,兩只手都壓在了拐杖一端,身子前傾,薄唇翻動,不屑說:“小兔子。”

枯雲還坐着,平靜說:“你去喊巡捕吧。”

尹醉橋嗤了聲:“大半夜的我喊什麽巡捕?你以為我這裏是捕房?巡捕随叫随到?”

“我是通緝犯。”枯雲說,“我殺了三個人。”

尹醉橋對此興趣不大,只是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枯雲微微轉過頭,沒有看他:“想過來看看。”

“看什麽?這裏不是黎園了。”

枯雲不響了。尹醉橋身上披了件毛大衣,很厚重,壓彎了他的腰,他又問枯雲:“你坐在這裏等死?”

枯雲說:“反正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也不會跑,你去找巡捕逮捕我,有錢拿。”

他記得尹醉橋很愛錢。

尹醉橋問:“怎麽殺的人?”

枯雲不響,低頭看手。尹醉橋道:“想死也別髒了我的地方。”

“我不死在你這裏,巡捕會帶我回去槍斃。”枯雲說,小聲地嘟囔,“成了你的地方了……芳園……”

“我母親的名字,芳。”尹醉橋聽到了,看他一眼,半轉過身去,說道。

“房子怎麽落到你手裏的?”枯雲問,尹醉橋已經走到了油燈旁,他道:“人死了,房契找不到,南京把房子收了,我認識人,就買了下來,地方不錯,只是竹子太多,晚上風大很吵。”

“房契找不着,還可以這樣……”枯雲苦笑,尹醉橋拖着殘腿已然回進了屋子裏,枯雲看他要關門,問他:“你就這麽把我放在外面??你不怕我殺你滅口?!”

尹醉橋一笑,很陰冷:“你不是想死嗎?那就等着吧,明早有傭人來送飯,見到你,他們會去報案。”

“錢讓別人賺了,你不心疼?我值好幾萬大洋你知道嗎?”

尹醉橋被門縫擠成很窄很瘦的一道,他說:“你想死,坐着等着就能死成,我想死,死不成,只能活着,這一點你厲害。”

枯雲笑了:“想死怎麽會死不成?咬舌自盡,吞毒,吞槍,不都行嗎?”

尹醉橋說:“害我的人都還沒死,我怎麽能死?”

“那你去殺了他們。”

尹醉橋冷笑:“小兔子,你喜歡便宜人,我不喜歡,我不要他們的爛命,我要他們看我活得精彩,讓他們生不如死。”

枯雲嗫嚅:“你能逼自己活着,是你厲害,我佩服你。”

他沒有尹醉橋這樣遠大的志向和狠毒的祈願,枯雲看着他,黎園,該說是芳園了,仿佛一處陰間陰宅,他與尹醉橋就似兩縷孤魂,本魂早已歸西,行屍走肉,殘活至今,他們面對着面,眼神對着眼神,半晌,枯雲說:“娴熟的小偷,有一種技法,把刀片藏在嘴裏。”

尹醉橋關上了房門。

他沒帶走那盞油燈,枯雲的腳被燈光照亮,他沒穿鞋,腳趾已經僵硬,腳背上滿是污泥。枯雲彎下腰,拉長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腳。要死,也得死得幹淨些,死後過奈何橋,不知會有誰在等他。

想到死後的世界,死後的事,枯雲又聯想到了幾樁往事,某年某月某日,歷歷在目。枯雲想哭,不等他咬緊嘴唇控制住翻騰的情緒,一瞬之間,他已經哭了出來。

枯雲坐到了地上,他抱着那盞油燈用力擦髒了的腳。他很久沒掉過眼淚了,淚珠滑進嘴裏,他以為是雨,因為他的眼淚并沒有什麽滋味,後半夜變了天,當真下起了雨,他吃到雨珠,又以為是自己的眼淚,分外苦澀。這個世界他分不清楚了,颠倒了,但他還是那樣的心想,他無所謂,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他為黎寶山報了仇,殺了殺他的槍手,害他的主謀、幫兇。他回到了他們曾經的愛巢,甜蜜的記憶他回味過了,溫柔的情話他也在風裏探聽到了。他滿足了。人世間如何黑白颠倒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枯雲靠在石凳邊,懷裏摟着那盞油燈阖上了雙眼。他輕輕吹滅了燈火。

現在,不僅是他的靈魂,他的肉體也可以正式地死去了。

天亮時,枯雲被一陣腳步驚醒。那是女人穿着高跟鞋踩踏地面發出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枯雲睜開眼睛,望着院門口,一個女人很快就會在那裏出現。

不多時,拱形的門下果然出現了一道倩影。

女人和枯雲對視,兩人都很驚訝。枯雲躲閃着,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半掩着腦袋,低聲說:“去找警察,去報案吧,我是那個通緝犯。”

女人愣了瞬,在原地跳腳,把旗袍裙子往上提拉着沖到了枯雲跟前抓開他的手就拿手絹使勁擦拭他的臉蛋。

“小東西……!”女人哽咽了,眼圈和鼻尖都紅了,她抓緊了枯雲不肯放手,“這幾年你跑去了哪裏??!殺人犯……還殺人犯……你……”

女人擰了枯雲一把,枯雲縮起身子,怯怯地看她一眼,他對死亡是很坦蕩了,只是面對這個女人,這位故友,他忽然是怯懦了。

“楊……妙倫小姐……”枯雲說。

“小姐你個死人頭!”楊妙倫左右看看,警覺地将枯雲拽起來,把他藏在自己身後,她去敲尹醉橋的房門,說:“是我,楊妙倫,您早上打電話給我,我就過來了。”

枯雲的耳朵動了動:“他打電話給你?”

楊妙倫說:“我們電影公司借芳園拍戲……”

芳園這個名字她說得倒很順溜,枯雲撇撇嘴:“哦,是這樣。”

尹醉橋并不來開門,只在屋裏應聲:“帶他走,別把我的園子弄髒了。”

楊妙倫道:“能否暫且借您這屋一用,尹大公子,您願打電話給我,而不是去報了捕房,我知道您是存着善心的,芳園裏人多口雜,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要開拍了,我怕別人走漏了風聲……”

尹醉橋不響,枯雲聞言奮力掙了兩下,連日來他滴水未進,粟米不食,人其實已經很虛弱了,連楊妙倫這樣一個女子的桎梏都掙脫不開。他垂下腦袋,樣子是很洩氣頹廢,他道:“我不怕被逮捕……”

“胡說什麽!”楊妙倫瞪他,又掐他兩把,這兩把下去她嘴唇打了哆嗦:“怎麽渾身上下都沒肉了,你……你啊……小東西你啊……”

她泫然欲泣,枯雲扭頭,說:“我不要緊。”

楊妙倫又敲尹醉橋的門:“大公子,算我求求您了,您先讓他進去待一待吧,外面冷,他渾身都是冰涼的,再這麽下去,還沒被送到捕房呢人就凍死了,我去廚房給他張羅點吃的,包準一會兒就把他帶走,絕對不會髒了您的地方。”

枯雲小聲地:“別求他,他不會答應的……我真的不要緊,你也走吧,我……”

楊妙倫厲聲斥責:“你安靜!”她壓低了聲音,“他要是不願意搭救你,理會你的死活,打電話給我做什麽?”

枯雲眨了眨眼睛,不響,楊妙倫又給尹醉橋說了不少好話,這邊廂他總算是開了門。這房門一開,楊妙倫趕緊将枯雲推了進去,道:“就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去找吃的!”

說罷,她關上房門,噠噠噠地跑開了。枯雲透過窗戶紙張望,看到楊妙倫踩着小碎步出了院子,枯雲推開門,想要走。尹醉橋并不攔他,他坐在屋裏的一張圈椅上,裹着厚厚的皮毛大衣,很是怕冷的模樣。

枯雲也沒什麽要和他說的,他想來個不告而別,出了芳園,堂而皇之走在路上,還怕沒人舉報他嗎?可他自己卻不清楚經過幾日的消耗,他的身體早已越過極限,這一轉身,他竟雙腿發軟,摔到了地上。枯雲想站起來,抖抖索索活動半天,手腳卻不聽他的使喚,成了個趴在地上的可憐姿勢。尹醉橋始終沒有理會他,眼皮都沒擡略一下,他專心地忙自己手頭的事務。他有許多紙頭要看。

枯雲在地上掙紮,越掙紮卻越洩氣,越生氣,他生自己的氣,恨自己想走卻走不了,想死到現在都還沒能死成,他還氣別人,氣楊妙倫的突然出現,氣突如其來的溫情,還氣尹醉橋多此一舉把楊妙倫叫了過來。

“別亂碰,也別亂看,就在那裏站着。”尹醉橋這時發話,聲音遠遠的。

枯雲擡起眼睛:“你……為什麽打電話給楊妙倫。”

尹醉橋抓了桌上兩顆大核桃,在手裏盤撥,說:“幾萬大洋,不稀罕。”

“哼,楊妙倫就稀罕賺這點錢?”

尹醉橋不響,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蓋在了腿上,天色愈漸明亮,但陽光下,他的臉色依舊很差,只是由暗時的發青轉為如今的泛白。尹醉橋咳嗽起來,他的身體似乎比前幾年更糟了。

枯雲蜷在地上,怨恨地盯着地磚縫隙,他的舌頭都在打顫,害得他話都說不連貫了:“我……同情,不用你同情,也不用你們可憐,我不可憐,我要報仇,我就知道會有死的那一天,我很慶幸,我成功地殺了那三個人,我會高高興興地去捕房,我不會逃,我哪裏都不去,我就去捕房,我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啊,我……”

他的歸處是死,所有人的歸處都是死,但他比其他人更幸運,他死得無怨無悔。

尹醉橋無聲地坐着,仿佛已經煙消雲散,但枯雲知道他還在,他能看到他那一條斜着一條彎着的腿和他的黑色手杖。一段短暫的靜默過去,尹醉橋忽然傲慢地問枯雲:“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枯雲的牙齒在上下打架,他說不出。此時,他并不氣憤了,因為他意識到他可能快要死了,這種感覺是讓他興奮和欣慰的。

他就要得償所願了。

尹醉橋這時,又說:“一只兔子活成了一條癞狗。”

“黎寶山的狗。”

枯雲笑了,嘴角彎起來,揚着,他雖然病弱體虛,血氣不足,但人還是很漂亮可愛的,因而笑時也是讨人喜歡,甚至有了幾分要人憐惜的滋味。

尹醉橋并不憐惜他,他冷眼看着,不做聲,不動,雙手撐在拐杖上。他看到枯雲閉上了眼睛,四肢由抽搐轉為僵化,他看着,他看到楊妙倫捧着一碗熱饅頭沖了進來,他看到她慌張地扶起枯雲,喂他喝水,掐他的人中。她哭喊了兩聲,看向尹醉橋,她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尹醉橋卻不為所動,但楊妙倫用他房間裏的電話打外線電話,他也沒有制止。

後來楊妙倫把尹鶴喊了過來,他們二人合力将枯雲擡了出去,尹鶴還來和尹醉橋打招呼拜謝他,再後來發生的事,尹醉橋看不到了。他一直坐在那張圈椅裏,一直待在溫暖的房間裏,他身上穿很沒精神,也很沒趣味的灰色毛衣服,他看到,地上有些別樣的景致。天地蕭瑟,紅梅點點,實屬罕見。

再說枯雲的下落和去向,他被楊妙倫和尹鶴偷偷摸摸帶去了楊妙倫的娘娘家。楊姑母一家去了無錫賣繡品,需要些時日才能回來,他們的家門鑰匙楊妙倫素來就有,她與尹鶴在天黑後将枯雲安置進了院落二樓的一間小房間裏。枯雲昏倒,體弱不堪,急需治療,可這當頭,他的身份又十分特殊,尹鶴出了個主意,将他臉上和手上都纏上了雪白的繃帶,再塗之以雞血,對請來看診的中醫大夫謊稱這位年輕後生是因為天冷燒火爐誤傷了自己,燙傷已經去了醫院處理過,只是後生虛弱,特找大夫來看看需要如何調理。

大夫并未多問,把脈之後便開出藥方,尹鶴随他回了藥房抓藥,将七天的劑量全提了回來。三天九碗藥湯灌下去,枯雲睜開了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尹鶴,尹鶴卻沒注意到他已醒了,究其原因還是那繃帶纏得太細密,這幾日枯雲又沒個響動,尹鶴不覺間已将他當成了一個真的燒傷病人咯。

枯雲透過兩道白網格間的縫隙瞧見他,起先他沒響,後來他渴了,他對死的向往是很堅定的,然而他的肉身還在為活而掙紮——他咳了出來。

尹鶴正半蹲在房間裏照看煎藥的煤爐子,聽到這一聲響,扔下扇風的破蒲扇就沖到了枯雲床前,搓着手,窩着脖子,東探探,西望望,不敢動,只問:“密斯特枯?你醒了??”

枯雲不響,喉嚨不買賬,硬是劇烈咳嗽起來。尹鶴點頭,了悟了:“哦哦,你要喝水是不是?等會兒,我給你弄杯溫開水。”

說着,他急匆匆下樓,又急匆匆上來,他将枯雲扶起來,把一杯溫開水遞到了枯雲嘴邊。

“你慢點喝,你可算是醒了,哎,我得給妙倫打個電話,她還在芳園拍戲呢,要來也得等晚上了,慢點,慢點。”

尹鶴話多,一個勁和枯雲講話。

“你說你怎麽就想到去殺了那三個人呢?那個鄭阿毛是不是就是殺了寶山的那個槍手?我真是沒想到法國人你也敢動啊,你阿知道法租界現在全亂了套了!欸,你又是怎麽從上海出來的?密斯特枯啊,這麽多年不見,你的本事怎麽變得這麽大?都變成刺客,變成高手了?你是學了武功的吧?拜的哪位世外高人啊?”

枯雲不出聲,喝完水,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尹鶴一拍腦門,笑着給他解開了繃帶。枯雲這時才說:“一股子血腥氣。”

“哈哈,是雞血,公雞血。”

枯雲靠在床頭,道:“別叫我什麽密斯特枯了,半中不洋的,不好聽。”

尹鶴轉變得很快:“枯少爺是嫌這個稱呼不時髦了嗎?”

枯雲不響,尹鶴又說:“要吃點什麽?有點馄饨,我下給你吃啊?”

枯雲搖頭,尹鶴道:“芥菜肉大馄饨,放一勺香油,香得不得了哇。”

枯雲說:“不餓,你餓你吃吧。”

尹鶴張了張嘴:“我也不餓。”他看枯雲是不需要他照應什麽了,便又回去看煤爐。

“你在煎藥?”

“對呀,給你的。”尹鶴比個大拇指,“這個藥靈的,吃了三天你就醒了。”

枯雲嗅嗅鼻子:“用人參了吧,大補。”

尹鶴的大拇指沒有收起來,沖枯雲擠眉弄眼。枯雲問他:“你現在怎麽樣?”

尹鶴笑笑,他穿的是幾年前的舊衣服,袖口都起了皺紋,鞋子也不新,但擦得很亮,他抹了發油,沒擦香水,下巴和人中都冒着青胡渣,他笑起來還是四公子的派頭,風流,潇灑。

“我值很多錢,你去找巡捕吧。”枯雲說,“通緝令應該已經貼到蘇州了。”

尹鶴還在笑,眼睛看着爐上的小土鍋,說:“不缺這個錢。”

“要是被巡捕發現了,被法國人知道了,你和楊妙倫都沒好日子過。”枯雲說。

“你放心,這裏很安全。”

“你聽我的,去報官。”枯雲說,“對你我都好。”

尹鶴拉了張靠背凳坐下,凳子很矮,以至于他的坐姿十分局促。他摸了根香煙出來,湊在煤爐裏點上了。他瞥了眼枯雲,他的眼神也是四公子的眼神,看人很精。枯雲扭過頭。

“人要救,巡捕,法國人也不想得罪,既然你醒了,能說會動了,那明晚我們送你上船。”

“上船?什麽船?”枯雲急了,“我哪裏都不想去。”

尹鶴抽煙,說:“枯少爺不缺錢的朋友還是還有一位的,她會帶你去意大利。”

枯雲一顫:“瑪……她還沒回國?”

尹鶴笑着:“上海灘的花蝴蝶還沒把上海的每一朵花都聞遍,怎麽舍得走?”

枯雲作出個無奈的表情,尹鶴拍了拍手:“枯少爺,是該笑一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我去大哥那裏見到你時,你可都吐血了啊。”

枯雲垂下眼睛:“你大哥他……”

“這點你放心,大哥這個人屬于事不關己高高晾起,人是不太好說話了些,但去舉報你,他不會做,你和他無冤也無仇。”

枯雲說:“早知如此,那該先和他結冤。”

尹鶴抖了抖褲腿,笑得眯起了眼睛:“枯少爺,你就這麽不想活呀?活着多好,千種萬種的好,大仇已報,難道不是更應該高高興興,有滋有味地活得快樂?你去死,下到陰曹地府,彭苗青都還沒走遠,萬一遇到,你說多難堪。”

枯雲認真看他,道:“楊妙倫為你死過,哭過,可這麽多年,你們還在一起,終于是知道因為什麽了,尹四公子這張嘴太會講理了。”

“歪理,歪理啊。”尹鶴自嘆,“都是歪理,越活越歪。”

枯雲說:“我不去意大利。”

“英國也很好,倫敦多雨,記得出門常帶傘。”

“講話不是一種腔調,問路都沒人理會。”

“你好看,世人對好看的人都多寬容忍讓。”

“那新聞記者寫我的新聞,拍我的照片,我會不會被無罪釋放?”枯雲問說。

尹鶴叼着煙:“好呀,會說玩笑話了?”

“是開玩笑,這個故事沒人敢寫。”枯雲說,“沒人敢寫公董局局長和白相人勾結做買賣,大發橫財,害人枉死,招致報複。”

尹鶴看向外面:“那天,你和我大哥在一起?”

枯雲道:“那天我去醫院看楊妙倫,遇到他去看醫生,他捎了我一程。”

“寶山在那裏,都有誰知道?”

“只有我,住在大夫家裏,大夫很可靠,絕對不會走漏風聲。”枯雲說,“肯定是我被跟蹤了,我自己不知道,傻頭傻腦,一點小事就慌神,怪我。”

尹鶴用毛巾墊着,揭開土鍋的蓋子,一股蒸汽噴向空中,他站起身,道:“沒人怪你,你也別怪你自己。”

他給枯雲倒了碗湯藥出來,端去了床邊,枯雲看也不看這碗藥。尹鶴拍了下他的肩膀,說:“黎寶山早已經投胎,你下去也見不到他,你說你死了幹什麽?你再活個十年八年,說不定路上又能遇到他,你說是不是?”

枯雲眼睛一亮,他仰頭望着尹鶴:“那我更不能去意大利了,黎寶山怎麽可能投胎成外國人?”

尹鶴苦笑:“難不成你要回上海?”

枯雲不響,尹鶴說:“上海還是……”他看了看枯雲,枯雲看着那碗棕黃色的藥湯,他不動,尹鶴便不提上海了,和他說世間的花邊新聞,奇趣轶事,哪位明星和富豪出游,哪位巨賈購入美洲豹一只飼養家中,哪位冒險家深入亞馬遜腹地虜獲絕種野生黑猴,現在上海展覽,林林總總,說也說不盡。

晚上,楊妙倫回來了,她穿着鮮綠色的飄逸服裝,外頭披了件羊絨大衣,脖子上一條圍巾意興闌珊地耷拉着,她的妝發未卸,頂着盤發和滿頭的珠釵,一看便是電影裏的裝扮。

“呀,九天玄女就是這個樣子啊。”尹鶴嘴巴甜,見到她,嘻嘻哈哈說。楊妙倫邁進屋裏,看到枯雲是醒了,坐在床上,低着頭,不知在盤算些什麽。她此刻的心情是異常激動的,但她卻控制住了情緒,先是和尹鶴搭了幾句話,腿腳慢騰地往枯雲床邊走,說着:“藥還沒喝掉呀?”

尹鶴同她使眼色,說:“枯少爺在想要怎麽回上海。”

楊妙倫驚呼了聲,情緒壓抑不住,抓起枯雲冰涼的手就掐了一把,枯雲倒抽涼氣,擡起了頭,眼神定洋洋地,看着楊妙倫:“上海不好嗎?不值得回去嗎?”

楊妙倫皺眉,甩開了他的手:“不值得回去,你去意大利。”

枯雲說:“我去哪裏我自己做主。”

楊妙倫是生氣了,她瞪着尹鶴說:“你愣着幹嗎,給他熱一熱藥呀!”

尹鶴點頭如搗蒜,弓着背過來,一副店家小兒的狗腿模樣:“對對對,是是是,兩位老板還要些什麽盡管吩咐,我就是跑腿的,打雜的,還能給您二位出出氣。”

楊妙倫一伸胳膊,恰能捏到尹鶴的腰,結結實實地擰了把,尹鶴龇牙咧嘴,對枯雲道:“我看還是別回上海了,你要是回了上海,我身上還能有好肉嗎?”

枯雲道:“那也和我沒關系……”

楊妙倫一怔,抱着胳膊,重新審視枯雲,他的樣貌并沒有多大的改變,還很年輕,有少年人的氣息,可他殺了三個人,多麽殘忍的作風啊,這樣的一個人想必狠絕果敢,然而,楊妙倫在枯雲身上卻看不出這樣的品格。他的神情仿佛未經風霜,一雙大眼睛盛着空虛的光芒,他對世界是迷茫的,懵懂的,與多年前如出一轍。

楊妙倫說:“那好,你回上海吧,你有那麽大的本事,去上海殺日本人算了,短腿小日本越來越不像腔了!”

尹鶴正在鍋裏熱湯藥,聞言一個激靈,看過去,說:“東北也很多日本人啊,去東北吧。”

楊妙倫應聲:“對!就去東北,你有這麽能力,就去為國為民做好事去!要死也死在戰場上,光榮!”

枯雲默不做聲,尹鶴把熱好的湯藥塞進他手裏,他捂着暖手,半晌才回說:“不去東北。”

他說得很輕,蚊子叫一樣。楊妙倫貼了半邊臉到他近旁:“你說什麽,改變主意了,還是去意大利?那好呀,我和瑪莉亞已經……”

“我說不去東北,我也不去意大利。”枯雲打斷她,兩人對着視線,沒人退縮開。

“不能去死。”楊妙倫說,很堅決。

枯雲咬唇,不去死,那他還能做什麽?他不知道。

“那這樣……”楊妙倫讓枯雲把手伸出來,她在他手心裏寫字,邊寫邊說,“我們電影公司來了個很不像腔的日本癟三,這是他的地址,你去殺了他好了,為民除害。”

枯雲看她,他在動腦筋,在認真想楊妙倫的這個提議。這會是他另外的一條出路嗎?黎寶山也是很讨厭在中國的土地上胡作非為的外國人的。

楊妙倫卷起了枯雲的手,另一只手附上來拍了拍,她沉默了,枯雲也不響,眼波翻湧,兩人忽然間眼眶都紅了。

楊妙倫深吸了口氣,話音是帶着點哽咽了,她偏過頭,朝着尹鶴的方向,說:“我們帶你回上海,你可以住在我們家裏。”

枯雲問:“還住在霞飛路嗎?”

尹鶴這時走過來,攬住了楊妙倫的肩膀,他的出現很恰當也很适合,楊妙倫就此靠在了他身上。他說:“不住霞飛路了,不過,你要是回上海,我想有個地方更合适。”

“哪裏?”楊妙倫仰起臉,很是費解,“瑪莉亞那裏來來往往的閑雜人太多了,肯定不行。”

“當然不是她那裏,都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你殺了法國人,還有什麽比待在法租界更安全的?”尹鶴雙目炯炯,娓娓道來他的好點子,“尹公館就在貝當路,從大哥給妙倫打電話這件事上我就看出來了,他還是願意幫你的忙的,加上他近來又辭退了個管家,正缺人給他在家裏打下手,而且大哥和法國人關系鐵,和日本人也……”

他說到這兒,被楊妙倫截住了:“你別亂出主意!住到你大哥那裏,他怎麽可能同意!你要是怕麻煩怕事,你搬出去。”

尹鶴清清嗓子,又說:“那留在蘇州吧,你娘娘是他繼娘,一定願意收留他。”

“娘娘就算願意,我姑父膽子小,要是自己去報了官那怎麽辦?”

“上海租間小旅館吧。”

“那多危險,再說他身體還不好,小旅館哪裏休息得好……”

尹鶴讪笑着:“你倒和他親,親得像親姐弟似的。”

楊妙倫義正詞嚴:“我不幫他,還有誰幫他?路見不平尚且拔刀相助。”

尹鶴又胡調:“武俠片拍多了,真的成俠女了,還是當仙女好,我喜歡仙女。”

楊妙倫不理會他,問枯雲是什麽想法。枯雲說:“眼下的情勢,我去哪裏對誰來說都是個拖累,到了上海,我自會找到去處。”

“啊,該不會真像報紙上說的,枯少爺你……”尹鶴眼珠轉了一圈,“流的是紅色的血液?”

“打什麽啞謎,共産黨就共産黨嘛,還紅色的血液,誰的血液不是紅色的?”楊妙倫嗤笑,打發尹鶴走,“你去打點酒回來,我今晚想喝些。”

屋裏就剩下她和枯雲兩人時,誰都沒有話說了,枯雲将就着喝了半碗藥就在被窩裏躺好了。楊妙倫在煤爐邊烤火,末了,自言自語說:“要不真去問問尹大?他認識的人多,罩得住……”

枯雲腦袋裏并沒有什麽确切的主意,但住進尹公館,和尹醉橋一間屋子,即便窮途末路,也絕不會是他的選擇。

可他的路究竟在哪裏呢?要他去意大利他不想去,去東北那更不可能,待在蘇州也是給別人添麻煩,天大地大是沒有錯,但是一個人流浪,一個人去看遍山山水水,又有什麽意思?還是回上海……上海起碼還有許多的回憶,他想起了楊妙倫的話,是啊,他回了上海,他或許還能幹點別人幹不了的事。枯雲卷起被子,他不怕上海的危險,他要是被抓了,被槍斃了,他沒有所謂,他不會躲藏,更不會隐蔽自己,就如此能活多久是多久吧,這麽想着,枯雲忽而是很困了,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楊妙倫看他熟睡,自個兒下了樓,等尹鶴打酒回來後兩人在廳裏吃飯。枯雲的去留是個無可避免的話題,尹鶴一提起,楊妙倫便說:“不能真讓他回去上海,太危險了。”

“對呀,我也是這麽個主意,剛才我不過是順着他說罷了,要是把他說毛了,指不定又不想活了,藥也不喝了呢。”

楊妙倫瞅着他,皺起鼻子:“那你剛才還說去你大哥那裏,真是荒唐,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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