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還真仔細考慮了。”

尹鶴笑了,說那主意是假的,自然是荒唐的,他還說要把枯雲直接送去寧波,從寧波口岸上船。他趁打酒的時候已經和瑪莉亞聯系過了,恰好最近有班貨輪要從寧波港駛去印度,他們可以借道轉去西班牙,再入意大利境內。

“雖然周折較多,但瑪莉亞在,絕不會虧待了他讓他吃苦的。”尹鶴說道。

楊妙倫道:“只要上了船,事情就好辦了,問題是要怎麽讓他上船去。”

尹鶴看着她,沒說話,這對鴛鴦畢竟糾纏數年了,彼此相知,只消一個眼神,楊妙倫便徑自訝異了聲:“用安眠藥……不太好吧?”

“那怎麽辦?讓他回上海送死?你真想讓他去殺日本人?”

楊妙倫輕哼,瞥過尹鶴,老大不願意地說:“我不想讓他回上海,太危險,但是殺日本人這件事還是很值得考慮的。”

尹鶴不響,喝酒,又對楊妙倫笑。楊妙倫還是冷言冷語,仿佛冬天裏的一根硬拗着窈窕造型的冰棍,她說:“關鍵時候你就只會笑,笑笑笑,笑你個大頭鬼!小短腿豆腐都吃到我身上了,你還笑。”

尹鶴不笑了,正經地坐直了,眼神與聲音都具備一種溫柔的特質,他靠近楊妙倫,不講話,只為她添酒。楊妙倫臉上的冷笑也挂不住了,她盯着尹鶴的頭頂心看,有一瞬間,她仿佛是在那漆黑的毛發中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漩渦。她不寒而栗,嘴唇打起哆嗦,無奈地轉過頭去,伸手按住了尹鶴的手。

“吃菜,吃啊。”尹鶴說,擡起手給她夾菜。

他們最後商量得出了一個辦法,明早在給枯雲的早點裏下點安眠藥粉末,他們沒有壞心,但是上海,真的不可能,也絕不能讓他回去。他們不知道枯雲這幾年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但任憑誰都能從他消瘦的體型和總不見笑臉的神情上推測出他的困難,仇恨使得他的精神萎靡,靈魂也因此衰敗了,破損了。他極度地缺乏生命力,徹頭徹尾地成了如他姓名般的一樣死物。他們堅信他對自己要去哪裏,該做什麽,此刻是無法作出判斷的,所以只好由他們來替他敲定,他們期望威尼斯的碧水,托斯卡納的豔陽能夠治愈他殘破的靈魂。

第二天早上,枯雲起得很早,他能下地走路了,只是腿腳因為連天卧床對于行走還不太習慣,他不得不在屋內練習了好一會兒才得以重新掌握其中的竅門。枯雲扶着牆壁下樓時正遇上給他送飯的楊妙倫,楊妙倫明顯吓了一跳,端着食盤的手也都發起了抖,她道:“怎麽自己下來了?我正打算去喊你起床呢。”

“不好意思麻煩你們,我去樓下吃吧。”枯雲說,接過了食盤。楊妙倫看了眼盤裏的一碗白粥,那安眠的藥劑就下在那白粥裏了。她跟着枯雲走,說:“正好,我和你一起吃。”

她與枯雲一前一後到了廳裏入座,尹鶴正在天井裏洗漱,看到他們倆,揮手打了個招呼。

楊妙倫往桌上布置醬菜,大頭菜,腌蘿蔔,蝦籽鲞魚,還剝了鹹鴨蛋,鴨蛋黃紅得冒油。枯雲的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他也不客氣,坐下後端起粥碗稀裏呼嚕就吃下了半碗,楊妙倫見狀,暗暗松了口氣,這任務算是完成一辦了,另外一半只等藥效發作,她和尹鶴将他塞進後車箱裏送去寧波。

這邊廂,她琢磨着去寧波的事,那邊門口突然傳來兩下敲門聲。枯雲機敏,從椅子上挑起,抓了半顆鹹鴨蛋摸着柱子,三兩下就上了房梁,蹲在屋檐下貓一樣警覺地盯着天井。

楊妙倫也是一個傻眼,沖尹鶴使眼色,收起了一副碗筷,高聲道:“來了來了!誰啊??”

尹鶴跑去開門,楊妙倫跟着,這門一打開,兩人嗚呼大嘆,趕緊把門外的人拉進屋,你一言我一語地就數落上了這個清早來訪的冒失鬼。

“我說瑪莉亞小姐啊,您這大清老早的,官差可都沒您這麽勤快。”

“我們不是約好了在寧波見的嗎?你怎麽自己跑來了?就你一個人?有人知道你來這兒嗎?又是哪個小開送你去的火車站?”

“我沒坐火車!我開車來的。”瑪莉亞今天穿了身紫灰格紋的西褲套裝,頭發盤在腦後,配了頂毛氈帽,手裏還提着根細手杖,站在門廊下逡巡環視的姿态頗像是西洋小說裏的職業偵探。

“我的法米呢?”她問話的聲音很輕,還很焦急。

“你自己找呀。”楊妙倫沖大廳努努下巴,瑪莉亞嘴裏法米法米地呼喚着走了過去,樣子卻像在做賊,又像在找貓逗趣,彎着腰,踮着腳尖,東搖西晃。

枯雲這時聽到她的聲音,默默地從房梁上爬了下來。他嘴裏咬着鹹鴨蛋,一擡頭,和瑪莉亞打了照面。瑪莉亞立即朝他飛撲過來,抓着他的臉蛋嘬嘬嘬親了許多口。

“法米!!我想死你了,法米……法米!”瑪莉亞起先很激動,後來卻抱着枯雲大哭起來,眼淚止也止不住。

“你怎麽變得這麽瘦,像一把骨頭!法米……你還殺了人……我知道那些都是壞人,他們傷害了你愛的人,你是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法米……你為什麽都不告訴我,我可以幫助你,我們可以将壞人繩之以法的,法米……”瑪莉亞泣不成聲,還硬要摟着枯雲說話,“和……和我去意大利,我說什麽,我……不許你拒絕,不許說不,我這次就是來親自帶你過去的,我們離開這片讓人傷心的地方。”

枯雲不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如此一舉,愈發觸動瑪莉亞纖細敏感的神經,哭得愈發慘烈。要不是楊妙倫上前将她拉開,她恐怕要将自己半輩子的淚水都留在這間小院的天井裏頭了。

枯雲坐在桌邊,他對瑪莉亞道:“他們還沒通知到你吧?我不去意大利。”

瑪莉亞鼓着圓眼睛越過他,望向尹鶴:“可是昨晚……”

楊妙倫聽是要穿幫,趕忙說:“早飯吃一半,先不說這個了,填飽肚子要緊,瑪莉亞你吃過了嗎?”

瑪莉亞搖搖頭,楊妙倫拽起她,道:“走,去廚房看看,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瑪莉亞是還想留下來和枯雲敘舊的,偏被楊妙倫生拉硬掰走了,枯雲看着這兩位女郎的背影,突然喊尹鶴。

“她還不知道我要回上海嗎?”

尹鶴進到屋裏來吃早點,笑着說:“誰?瑪莉亞嗎?不知道呢。但是你真的決定好了要回上海?”

枯雲說:“走一步算一步吧。去替妙倫殺日本人去。”

尹鶴一拍大腿:“哈哈,枯少爺是打算混成上海鬼見愁啊。”

“寶山從前也不喜歡胡作非為的外國人。”枯雲說。

“哦,那是繼承遺志。”

枯雲放下筷子,垂着手,一只手去摸另一只手手腕上的紅繩子。那紅繩子鮮豔不再,已有褪色的跡象。

他和尹鶴無話可談之際,楊妙倫挽着瑪莉亞出來了,枯雲打量着她們,他感覺這畫面是似曾相識的,他曾在哪裏見過,她們這樣兩個各有千秋的妙齡女子說說笑笑,親親熱熱的并肩而行。那時刻,有人為他夜裏提燈,有人為他探路問情,有人愛着他,他也同樣的,滿腔愛意。

枯雲低下頭,遽然間,一陣困意襲來,他想,他困得正是時候,他是需要一場美麗的舊夢聊以慰藉。

再說那屋裏其他三人看到枯雲伏倒在了桌上,紛紛咂舌,楊妙倫道:“藥效這麽快?”

尹鶴也說:“沒想到這麽快就起作用了,或許是他本身虛弱吧。”

瑪莉亞去給枯雲披上了條不知從哪裏找來的毯子,道:“法米怪可憐的,我們別耽誤時間了,早一些讓他遠離這個罪惡的地方!”

三人一合計,先是将瑪莉亞帶來的大皮箱子給拖進了屋裏,接着由尹鶴把枯雲抱了進去,兩名女眷在箱子裏墊放了許多柔軟的毛毯和衣物,接着尹鶴卸下了皮箱的一個搭扣以供枯雲呼吸。

“其實出了上海就不用這麽防範了。”瑪莉亞說,“我打聽過了,警察都以為他還沒出上海城呢。”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楊妙倫道,“我再問你一遍,真的沒有人知道你來這裏?也沒有人問你為什麽半夜開車來蘇州做什麽?還有這個大箱子,你搬進車裏的時候沒人看到?你自己搬得動?”

瑪莉亞一撇嘴:“哎呀密斯楊,從前可沒發現你這麽啰嗦!你放心吧!這些都是我一個人辦的,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跟蹤!”

兩人說着,最後查看了下枯雲,輕輕合上了皮箱。

尹鶴小心地把皮箱往外拖運,可就在這個時候,楊姑母家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兩個巡捕打扮的中年男子手裏拿着槍就沖進了天井裏,一人道:“都不許動!有人舉報說你們這戶異樣!有窩藏逃犯的嫌疑!”

另一人道:“那箱子裏面是什麽!給我放下!打開!!”

這種情形之下,瑪莉亞下意識地站到了箱子邊上,一只手搭在皮箱上,楊妙倫擋在最前頭,尹鶴握着箱子的把手不肯放。那兩個沖進來的巡捕又是一頓大呼小叫,楊妙倫口吻淡淡,道:“我是電影明星楊妙倫,最近在蘇州拍戲,這箱子裏是我的戲服和公司用的一些道具,你們想看可以,但是我說了不算,得需我們老板同意,這涉及到商業機密。”

兩個巡捕惡形惡狀,不屑于她的影星身份,上來就把她推開,尹鶴見到,扶住了楊妙倫,對那兩個巡捕道:“好好說話!動什麽手?!”

“鑰匙呢!快打開!”一個巡捕抓住了尹鶴的衣領喝道,尹鶴不肯給,與那兩個巡推搡之際,門外又鬧哄哄地擠進來數十個巡捕,其中有位長官模樣的走出了人群,他倒是眼睛尖,一下就認出了楊妙倫,立即揮手示意手下客氣些,說道:“楊小姐別動氣,這兩個老小子看過什麽電影呀,電影院都沒去過!”

“老總,箱子上挂了鎖!”那兩個最先進來的巡捕到了長官跟前彙報情況,一個又說:“說是商業機密,要去問他們老板肯不肯給開!”

長官聽後,轉身道:“進來吧。”

楊妙倫聞言,忙伸長了脖子看出去,只見外頭曳進來一個頭發半白半黑的幹癟老人,到了那長官面前,拜着說道:“對對,官爺就是她們這幾個人,我記得!我記得叫規清楚了,他們和通緝令上那個人關系要好的不得了,他們幾個人的樣子看一遍都不會忘!這個外國女的大清早開車過來,又是運箱子又是搬箱子,肯定有鬼!”

這位長官穿得雖很有派頭,可他偏生得小鼻子小眼睛,站沒站相,聳肩塌腰,手裏把玩着腰間的警棍,一邊聽老頭兒講話一邊用他那雙多疑的三角眼睛将楊妙倫他們三人看了許多遍。老頭兒說完,長官問道:“你确定你曾經看到過他們和通緝令上的逃犯在一起?”

通緝令他也帶來了,展開在衆人面前,那單薄的紙片上畫着一張同樣單薄的漂亮混血男人的畫像。

小老頭指着瑪莉亞說:“不會認錯!他們這幾位少爺小姐,尤其是這位,多紮眼呀!”

瑪莉亞不服氣了:“我上次來這裏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人家你不要亂說話!”

“這位小姐,稍安毋躁。”長官說,臉上堆笑。

“那你打開箱子我們看看!”小老頭兒梗着脖子道。瑪莉亞氣得眼裏冒火:“你這個人是哪裏鑽出來的?都和你說是戲服了!還沒上映的電影!戲服都讓你們看到了,那你們還不到處亂說現在要拍什麽電影?被別的電影公司知道了會造成惡性競争你們懂不懂!還有,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叔叔是意大利大使館的外交大使!你們覺得我會作幫助逃犯的事情嗎?!意大利和法國的友誼還要不要了?!”

小老頭不知是被她的身份還是被她的氣勢唬住了,渾濁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是閉緊了嘴巴,微微低下頭,并不講話了。擠滿天井的巡捕們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那長官站在原地沒有動,下巴一含,笑着點了根煙,他道:“你們電影公司的老總似乎正住在芳園,這樣吧,我派人請他過來,問問他的意見。”

瑪莉亞道:“你們今天非得打開這個箱子是不是?”

長官說:“人命案件重大,況且此案涉及三條人命啊,寧可錯查,不可漏查。”

尹鶴道:“那好吧,我這就去請老板過來一趟,要是他願意開箱子,洩露了電影機密,那就開,畢竟我們也做不了主,對吧長官?”

“你又是什麽人物?”長官看着他,“電影公司的人嗎?”

還是楊妙倫出面,說:“還是我去請吧,我去和老板說明情況。”

瑪莉亞和尹鶴沒作聲,三人連眼神都沒有交換一個,都不再看彼此了。長官叫來一個巡捕,美其名曰護送楊小姐去芳園。楊妙倫一離開,天井裏忽而是冷清了下來,那長官瞅見不遠處一張竹靠背椅,拉了過來跷膀擱腳地坐在了那大皮箱子的邊上。其餘巡捕們也都四散開來,不是蹲在地上卷煙葉子就是抱着槍杆子打哈欠。尹鶴回了飯桌邊繼續吃他的早飯,瑪莉亞一屁股坐在了皮箱子上,那長官沖她笑,她也回了個笑,手裏抓着手杖在地上碾壓着。

“您說您叔叔是意大利大使?”長官耐不住,和瑪莉亞搭話。瑪莉亞粲然一笑,這笑裏用盡了她這麽許多年積攢下來的交際本領,她說——嘴唇輕輕開啓,聲音很甜,很柔地說:“是的,我的安東尼叔叔在意大利大使館做事,我來自威尼斯,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所以我和中國是很有感情的,我很欣賞中國的男子,用你們中國話講就是腳踏實地,靠得住。”

長官四十有餘,人精瘦,臉上卻油光滿面,眼神也很油亮,他又問:“那您和楊小姐是怎麽認識的?”

“我們呀,在芳園,”瑪莉亞頓了頓,“原先那地方還叫黎園的時候認識的。”

“你說黎寶山啊。”

“您也知道他呀?”

“這怎麽不知道,黎寶山以前在蘇州也老有名氣了。”

說話間,長官半個人都靠在了皮箱上,瑪莉亞也坐得離他近了許多。她道:“這位長官,您說說看,我和楊小姐像是會窩藏逃犯的人嗎?”

長官笑笑:“像當然不像,不過……”

“不過?”

“你看這個殺人犯像殺人犯嗎?”長官嘴角一抿,把通緝令遞到了瑪莉亞手邊。瑪莉亞抓過那通緝令,笑着說:“我看是不怎麽像,這麽好看,應該去當電影明星呀。”

“您認識他嗎?”

“認識啊。”瑪莉亞說,樣子很坦白,也很無辜,“在黎園見過的。”

“對的,他以前和黎寶山關系不錯。”長官說,“這是報複性殺人,您知道吧?”

“報紙上寫也寫得不清楚,那您和我講講吧。”瑪莉亞撐着臉頰看長官,長官饒有興致地講起了枯雲殺人的故事,繪聲繪色,仿若評彈書場裏的說書先生,他唾沫星子亂飛,瑪莉亞似是聽得很投入,還把周圍的巡捕都招呼了過來,說:“長官講故事,我們開茶話會,大家都一起過來聽聽啊。”

她随身帶了些糖果和巧克力,拿出來和大家分享,親自剝了一顆遞給那長官吃。長官越說越起勁,就連那舉報的小老頭也蹲在角落,聽得頗入迷。

如此過了許久,故事講到枯雲拜師學藝,日夜苦練踏雪無痕的招數時,楊妙倫和那随同的巡捕回來了。瑪莉亞擡頭看去,楊妙倫确實将他們電影公司的賈老板給請來了,不光如此,那賈老板身後還跟着一個人。此人高瘦,步伐不穩,走起路來整個人一高一低,他停下時,人站得筆直,氣質同他的走姿一樣與衆不同,硬邦邦好似一塊鐵板,突兀地矗在一衆膚色蠟黃,渾渾噩噩的黑衣巡捕裏頭。今日他的鼻梁上架了副圓片眼鏡,透過鏡片看過去,他的眼神較之以往似是溫和了許多。

瑪莉亞輕聲道:“哎呀,尹大公子怎麽也來了呢?”

長官回過頭,他也看到尹醉橋了,同樣地顯得很詫異,一拍屁股忙迎了上去,道:“這怎麽把尹先生也給驚動了。”

尹醉橋高他許多,半垂下眼睛略過一眼,說:“賈老板是我的貴賓,他有麻煩,我怎麽能放任不理。”

王長官笑呵呵地:“也不是什麽麻煩事,就是想看一看這皮箱子裏的東西,楊小姐說了這涉及商業機密,得老板做主。”

那賈老板是個圓臉的胖子,面相和氣,說:“楊小姐說得沒錯,這可确實涉及到商業機密了,這位長官,不知道能否給行個方便。”

瑪莉亞尋到了尹鶴,大眼睛眨眨,尹鶴聳肩攤手,也鬧不明白這賈老板怎麽會幫着圓這個謊。

說話間,賈老板将他的一雙胖手伸到了王長官面前,瑪莉亞瞅見那手心裏包着一卷鈔票。不等王長官反應,那舉報的小老頭兒猛地是插了進來,道:“長官……這……這不開箱子,那我……我的賞錢可怎麽辦?這裏頭肯定有鬼呀!有鬼!”

賈老板瞅着小老頭兒:“喲,這位是……”

小老頭兒靠着王長官,對着楊妙倫指指點點:“這房子得大半個月沒人住了,怎麽通緝令貼出來沒幾天,你們這個電影明星就在這裏跑進跑出,我懷疑你們好幾天了,之前還看到有大夫進了這院子!一定是那個逃犯受了傷!”

楊妙倫道:“昨天是有大夫來了,”她看看賈老板,“身體不舒服找大夫看病不應該嗎?要是因為我延誤了拍攝進度可怎麽好?”

“那個大夫我知道!王長官,就是東街的阿福頭!就在弄堂裏!找他來對質!看他是給誰看的病!”老頭兒緊盯着楊妙倫,仿佛他就是他的大洋賞錢,是他煮熟了到了嘴邊的鴨子,他怎麽能讓她飛了!

王長官耳朵一動,眼神凜然:“有這事你不早說!趕緊的,誰去把阿福頭給我找來!”

一呼百應,立即有人出列跑出了楊家。楊妙倫很明顯是慌了神了,拽了賈老板一把,擠擠眼睛,那賈老板忙道:“欸欸,大家別着急別着急,這事……王長官,您看我們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王長官眼角吊起,看看賈老板,又看看尹醉橋,這位尹大公子無聲無息,只是站着。王長官鼻孔裏出氣,腰杆挺直咯,新的線索激發起了他的鬥志,他突然是換了張臉,對誰都不客氣,道:“你百般阻攔,想做什麽?這可是法國人要查的案子!”

賈老板硬着頭皮,陪着笑,好聲好氣道:“王長官,您……您聽我說……”

他話音未落,那阿福頭大夫就被找來了,王長官一盤問,他便交代了,說是前些天确實來給這裏一個年輕人看過病,但是沒看到那人的長相,臉都被包了起來。這下可好,王長官在原地就跳了腳,大手一揮:“搜!給我搜!!”

瑪莉亞緊張地伸出了手,想再施展點交際手段,那王長官卻說:“幹什麽幹什麽?想弄美人計?你這樣的意大利小姐會看得上我這樣的中國男人?我看你們啊……确實有問題!問題大了!”

瑪莉亞臉唰的白了,勉強支撐着笑顏,讪讪地嘀咕:“哪有什麽美人計,長官你火氣好大。”

那群得了搜捕命令地巡捕已經在楊姑媽家翻箱倒櫃,這邊天井裏,賈老板還要貼過去和王長官耳語,手上難免拉拉扯扯,弄得那王長官很是不痛快,推開他,掏出了手槍,厲聲道:“今天這箱子就得在這裏打開了!”

他将手槍舉到空中:“我倒要看看這箱子裏是什麽狗屁商業機密,你們一個兩個都藏着掖着!都給我讓開!讓開!”

他一槍指過去,那楊妙倫還站在皮箱前不動,瑪莉亞雖臉色難看,可也沒離開。王長官眼睛圓睜,十足兇惡,威風凜凜,道:“讓開!!”

楊妙倫攥着手指:“這事關我名節,長官您聽我說……”

“一會兒是商業機密一會兒是名節!到底怎麽回事我自己來看!別他媽把老子當猴兒耍!”王長官逼近,“你讓開!都他娘的讓開!”

瑪莉亞抓着皮箱的邊緣,她還是不肯起來,楊妙倫也不動,這場面對于王長官來說是有些難堪,下不來臺了,他大罵粗話,一揮手,朝着天空連放了兩槍,楊妙倫和瑪莉亞俱是一驚,兩人正不知所措,那尹鶴從旁竄了出來,一把拽着一個就跑開了,責怪道:“你們不要命了!!”

瑪莉亞想說什麽,環視一周,終是欲言又止,低頭不響,她渾身都在發抖。楊妙倫還想擋出去,尹鶴說什麽也不讓,她道:“箱子一開,那還怎麽行!”

“你別去!!我們……我們也只能……”尹鶴說不下去了,緊緊抱縛住楊妙倫。那賈老板過來也勸:“算了,算了,為點花邊新聞,別鬧出人命。”

瑪莉亞茫然地擡起頭,賈老板尴尬一笑,對尹鶴很是抱歉:“四公子啊,我先給你賠個不是,妙倫這次是中了別人的迷魂藥了,那箱子裏藏的是她的,唉……我也說不出口了,妙倫還是你自己說吧,所幸這裏沒有記者,被人看了就被人看了去吧,這事兒我看看能不能壓住了風聲別再往外傳了。”

賈老板絮絮叨叨講話,瑪莉亞這才鬧明白,原來楊妙倫去和自家老板扯了這麽一個謊,怪不得剛才老板也幫着她不讓開箱子。想到那箱子,她忍不住又望了過去。王長官已經走到皮箱的鎖扣前,槍口對準了鎖扣,人因為激憤,胸膛還在起伏,嘴裏依舊不幹不淨地講着:“誰他媽敢攔老子!操你媽的,法國人的案子,操,老子來破!”

瑪莉亞不忍再看,扭過頭,捂住了臉,她的眼淚掉下來了。

彭,彭,彭,三聲槍響。

瑪莉亞耳邊傳來楊妙倫的低鳴,她腿軟地靠着牆壁,哆嗦着問尹鶴:“箱子,打開來了嗎?”

尹鶴卻不回話,始終都沒有回音。瑪莉亞沒有辦法,只好自己緩緩地分開手指,透過指縫去看。

“啊,怎麽是……”她發現手裏拿着槍的人并非王長官,而是尹醉橋。

正午的陽光下,尹醉橋孤身而立,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手裏的手槍槍口在往外冒煙,身前的皮箱子上被射出了三個小洞,有一縷光恰好穿過其中一個孔洞,一道圓柱形的陰影落在地上,直延伸到王長官的腳邊。尹醉橋将槍扔到了王長官懷裏:“三槍下去一聲喊都沒有,彈殼您找找,有血有人,沒有血沒有人,這箱子裏不光有楊小姐不能說的東西,也有我的東西,從蘇州運到上海要做生意的,東西見不得光,前朝宮裏的東西,好巧不巧,也是法國人要的,想和您借一步說話好好商量,王長官不願意,非要看,斷人財路,裏面的貨我也不要了,碎了壞了就碎了壞了吧,法國人那裏我去交代。”

尹醉橋平穩緩和地說着,瑪莉亞的心卻跳得飛開,她倚着尹鶴,道:“你……你快扶我一下,我怕,我怕我要摔了。”

尹鶴可還抱緊着楊妙倫呢,楊妙倫也是全靠尹鶴在支撐,賈老板更是摸不着頭腦,對楊妙倫道:“你什麽時候還替尹大跑腿了?”

尹鶴笑笑:“大哥讓我們幫的忙,不好意思推脫。”

賈老板總歸還是機靈人,道:“明白,明白,不多問,不多問。”

楊妙倫還沒喘上氣呢,直呼:“老天,老天,老天……”

瑪莉亞也在心裏默默喊天,喊神明保佑,眼看王長官派人在地面上搜索起了彈殼,她緊握雙手作祈禱狀,只盼望枯雲福大命大,這三槍絕沒有傷到他分毫,千萬別見了血。

地上的彈殼很快被全數找到,全都沒見紅,尹醉橋眼睛一斜,道:“箱子我帶走了。”

他還道:“往後這蘇州的買賣我看也沒什麽作頭了,王先生,保重。”

尹鶴趕快是跟上去,拖着箱子道:“大哥,我幫你擡你車上去!”

箱子雖重,但尹鶴使足了勁,走得飛快,王長官等人還愣在天井裏時,他已将箱子裝上了尹醉橋的汽車,車門關上,尹醉橋對司機道:“回上海。”

楊家天井裏風波依舊未平,小老頭兒還要王長官追出去,發誓賭咒保證那箱子裏肯定有人。

“滾你媽的!你親眼看見的??!”王長官朝着他甩出去那三枚彈殼。

“長官!那可是法國人的案子啊!那個人……他……他……”

“他他媽的比法國人還厲害!走!!”王長官滿臉晦氣,臉都綠了,招呼上一幹人馬罵罵咧咧出了楊家。賈老板左顧右盼,自覺留在此地也不合适,便也走了。尹鶴客氣地将他送到巷口,待他回到楊家,關上天井那扇大門,直到這一刻,瑪莉亞和楊妙倫才算松了口氣,兩人癱坐到地上,也不去顧忌什麽形象和儀态了。

“他們去哪兒了?”瑪莉亞問,聲音虛弱。

“大哥說回上海。”尹鶴道。

“上海……”楊妙倫嘟囔着,“也好,就回上海吧,我們再想辦法。”

瑪莉亞卻很着急:“回去才不好!好不容易出來了回去作什麽呢!”

楊妙倫只好安慰她:“再想想,辦法肯定會有的。”

半晌,她擡起眼皮看尹鶴:“這麽說起來,是你大哥他,救了枯雲?”

“你沒和我大哥通過氣?”

楊妙倫搖頭:“不過你大哥聰明,肯定想到枯雲在那箱子裏。”

尹鶴又将方才種種琢磨了許多遍,輕微地點了下頭。瑪莉亞冷不丁道:“不對啊!尹大公子那三槍開下去萬一要是打中了呢?他這也算在救人?”

尹鶴笑了:“這就是枯少爺命不該絕,那就算是在我大哥的幫助下,他自救了吧。”

他将兩位小姐從地上攙扶了起來,瑪莉亞對枯雲的去向還是不放心,在楊家歇了沒一會兒,她就說要回上海。楊妙倫還有電影戲份沒有結束,但她的心也還懸着,尹醉橋與枯雲非親非故,無論今天這三槍他是懷着怎樣的想法開出去的,可他那套說話想來想去都是在袒護枯雲的,那他到底是因為什麽這麽做?楊妙倫不解,只得拜托尹鶴跟瑪莉亞回去,當面好好問一問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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