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分化
“臨城老味道”是郊區一家開了幾十年的家常菜館。
周邊都拆建成高樓大廈,據說蕭氏集團還要在附近興建航道,拉動這一帶的經濟。
巷子裏的這家老飯店鬧中取靜,人均消費合理,因此生意極好。
冬天的風刮得猛烈,小餐館裏充滿煙火氣息,在這座高科技繁華都市已經不多見了。
門剛從外面推開,包廂裏的人整齊劃一地站起來,凳子在地上拖出幾道“茲啦”聲。
“教、官、好!”
他們一開口聲音洪亮,外面用餐的客人筷子都吓掉了。
“行了行了,”年輕人身上挾裹着寒氣,反手關上門,示意他們坐下,“還教官教官地喊呢?”
一名平頭青年突然紅着眼道:“您永遠是我們的教官!”
顧引脫掉外套和厚重的圍巾,邊脫邊說道:“你們好不容易休個年假,就好好放松,別一見面就哭,我又不是死了。”
——夾克外套底下是件毛衣,毛衣裏面穿着羊絨衫,脫掉羊絨衫有針織馬甲背心、最裏面才是柔軟的棉質常服衛衣,身後還有個可愛的兜帽。
難為帽子作為核心成員,卻被露在外面經受寒風的考驗。
戰友見他剝洋蔥似的一件件往外脫,頓時哭笑不得,離別的愁緒消減了一大半。
“我媽讓我穿的。”顧引把所有多餘衣服取下後,那種泰山壓頂的窒息感才得以緩解,“不穿不讓出門。”
衆人點頭道:“伯母一定很喜歡套娃。”
顧引擡手壓下被靜電翹起的頭發,他身上有種又冷又乖的氣質,笑時兩只眼又彎得像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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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比這群士兵年紀都小,而實際上顧引入伍時間最早,軍銜最高。
本以為會一個個送走他們,沒想到先離開的會是自己。
“教官身體好些了嗎?”戴眼鏡的青年率先問道。
屋內一下子靜了幾分,似乎都在等他回答。
顧引輕松道:“分化而已,別這麽沒見過世面行不行?”
眼鏡男:“老實說,我曾經也以為自己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結果到頭來,不好意思這場面真沒見過。”
每個人都有心事,卻還是跟着粉飾太平地笑了起來
過去這個月發生的事可一點輕松不起來。
他們被安排執行秘密任務,打擊聯邦星系代號為“UNNAMED(未命名)”的強盜團夥。
這個組織以偷盜機密資料、綁架犯罪為主。組織內部分工明确,潛入資料庫、隐藏痕跡、甚至洗錢,每個環節都有專業人士來執行。
這麽多年來總能險中逃生銷聲匿跡,過幾年再出來作亂。
H國軍部經過多年調查,這些人疑似與聯邦某些政客勾結,于是這次根據線人提供的線索,派遣代號為“α”的特戰隊潛入賭城,追查資金來源和去向。
然而一名隊員在任務途中不慎暴露身份。
當時教官兼隊長顧引被突發情況牽制住,沒等脫身去支援,敵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制造槍擊混亂,所有線索都在混亂中被銷毀。
特戰隊開槍反擊,随後迅速撤離,任務失敗。
暴露身份的戰友當場犧牲,不幸中的萬幸是其他人身份沒有暴露,否則等待他們的将是聯邦軍事法庭的制裁。
回國的戰機升入平流層後,大夥兒沒來得及松口氣,又一個突發情況出現——
顧引忽然陷入高燒昏迷,在數萬米高空、密閉的機艙空間裏散發出高濃度O類信息素。
這群戰士差點沒當場吓背過去。
——就那種,平日裏插科打诨互相笑罵,訓練時吊打其他人的兄弟,突然在你面前變了個性。
就問你怕不怕。
幸好軍機上醫療物資齊全,隊裏幾個Beta把顧引隔離在封閉室內,給他注射了足量的抑制劑。
天知道這些人拿槍時手都不抖,注射時卻抖得跟什麽似的。
所以下飛機後,東南軍區長官嚴厲呵斥:“看看你們像個什麽樣子,啊,喪家之犬也不過這樣!還愣着幹什麽,報數!”
隊員道:“報告長官!α小組前來複命!任務失敗,一名戰友犧牲。歸隊十四人,六名Beta,七名Alpha!”
“還有一個呢?!”
“還、還有一名剛剛分化成O、Omega!”
……
軍區當天的緊急會議一直到後半夜。
**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顧引聳了聳肩,說:“聯邦沒有哪個軍區招收Omega,組織規定裏明明白白寫了。”
“可入伍體檢——”
顧引搖頭止住他的話:“檢測是檢測,機器總有出錯的時候,概率麽,落到誰頭上都不奇怪,我運氣不好罷了。”
特戰隊士兵訓練時間長,這些人入伍時絕大部分沒二次分化,因此會有嚴格的篩查,甚至要查家族幾代以內的分化基因,十幾項檢查指标下來,錯誤率幾乎忽略不計。
但就如顧引所說,分化已經成為事實,等待他的只能是退伍。
綽號“狐貍”的隊員問:“轉業的事辦妥了嗎?”
顧引沉默了。
別人是光榮退伍,他是秘密退伍,上頭想讓他把從過軍的事爛在肚子裏,轉業自然是不好随便安排的。
“沒有,我還沒想好以後做什麽。”顧引說。
在場的都是多年的兄弟,哪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顧引不願他們跟着難受罷了。
狐貍沉吟片刻後,說:“我聽到消息,過完年沒準要把我們分編到其他隊伍去。”
顧引點頭:“哦。”
狐貍又說:“本來我們也算有軍校生的學歷,照現在這個情況,隊長你文憑也沒了。”
“是啊。”顧引似乎已經坦然接受這個結果。
包廂外時不時傳來客人的呼喊和服務員應答的聲音,人間煙火那麽旺盛,可坐在這裏面的人卻覺得有些冷。
氣氛再次變得沉重起來。
狐貍眯着眼打量他。
一個來月不見,顧教官變化很大。
特戰隊訓練條件苛刻,隊員們皮膚都曬成古銅色,顧引分化後受到信息素影響,皮膚白淨了許多,五官就顯得愈發清秀起來。
他曾經是一個人能喝倒一整個排的“勇士”,現在面前卻乖巧地擺着杯果汁。
“隊長,是我出現幻覺了嗎?”眼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道:“我怎麽覺得你變好看了?”
“怎麽說話的,隊長一直都好看!”平頭笑罵道。
“行行行,東南軍區一枝花。”
這次小聚主要是為了給顧引補一個送行,以後見面的次數少了,總不能一直這麽愁雲慘淡。這群士兵性格大大咧咧,一陣插科打诨後,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哎說真的……其實我特別想知道,當Omega什麽感覺啊?”
這個問題一抛出來,包廂裏就閃爍着一群卡姿蘭大眼猹好奇的目光。
“咳,”顧引垂下眼,道:“拒絕回答,下一個。”
“別這樣,大家都是好兄弟,要不你犧牲一下小我,給大夥兒上堂生理課?”
“老實說我見過的Omega還沒有殺過的敵多。”
“好巧哦我也是。”
……
顧引怒道:“我看你們全都是欠練!幾天不挨揍就皮癢了是嗎?!”
離得最近的狐貍慘遭荼毒,他揉着發痛的耳朵,說:“要我說別的都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得找個人好治治隊長這暴脾氣了,同意的舉手。”
“唰唰唰”,猹們紛紛舉起了雙手。
顧引曾是東南軍區的神話,一人刷新了整個軍區的訓練記錄,并且維持了整整四年時間——只有四年,他一退伍,這些記錄就被“巧妙”地掩蓋掉。
他入伍不久就因成績優秀成為教官,負責訓練戰士。
傳聞這位顧教官練哭過很多鐵血男兒,被稱作“魔鬼教頭”,而α特戰隊的隊友則沒有沒經過他加(毒)練(打)的。
狐貍都做好準備在這個狹小的包廂裏來一場熱身運動了,顧引卻突然噤聲。
“?”狐貍頓時懵掉,喃喃道:“……不會吧?”不會這麽快就有對象了吧?
面對這麽多道炯炯目光,顧小引同志這回真不好意思了,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閑着也是閑着,家裏給介紹了一個,不過對方好像一直沒消息。”
“什麽人啊這麽擺譜,”戰友們很快起哄抱不平道:“我們隊花送上門還磨磨唧唧,活該一輩子單身。”
“就是,隊花這麽優秀,除了打人疼了點以外一點毛病都沒有!”
“九百碼單手射擊發發十環,組裝KB-874狙|擊槍只需要4.8秒……對了隊花你會做飯嗎?吃了會死人嗎?要是會的話——你看,他還會投毒!”
顧引:…………
我謝謝你們啊。
小平頭豪言道:“對方幹什麽工作的?我先把話撂這兒哈,太普通的A配不上我們隊花,整個東南軍區二十萬弟兄都是你娘家人!”
“是蕭縱。”顧引的聲音更小了。
“誰??”
“蕭縱,”顧引想了想,從手機裏調出張照片給這群娘家人看,“喏,就是他。”
照片裏的男人坐在落地窗前,逗着一只兇巴巴的大尾巴貓。
男人垂着桃花眼,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揚,晚霞餘晖從遠處鋪開,給側臉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顏色。
他嘴角也是上揚的,和撇嘴的貓咪形成鮮明對比。
包廂內出現一瞬的死寂。
眼鏡男先把眼鏡摘下來,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戴上,問:“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剛才同仇敵忾的狐貍,伸手探了探顧引額頭:“教官你燒壞腦子了?”
平頭讷讷道:“這可是我偶像啊……”
隊友奇道:“你什麽時候有偶像的?”
“有錢的都是我偶像……哎,你們不明白蕭家到底是個什麽情況,這麽跟你們說吧,以前有個詞叫'富可敵國'對吧?按照這個标準,這位蕭總裁就是标準的'富可敵球',”
衆人:……
“當別人還在為跨國企業奮鬥時,蕭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跨球總裁了——聯邦六顆宜居星,他最有錢。”
其餘人還想再看清楚怎麽個跨球法,顧引卻藏寶貝似的把手機收起來。
蕭縱那張臉想認錯都不容易。狐貍拍着眼鏡男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沒瘋,隊花拿的是跨球總裁的私照。”
顧引說:“我也是才知道,我外公和蕭老曾經是一個連的戰友。”
狹隘空間裏的雲杉味道很淡很冷,像是被大雪掩埋下的木脂香。
蕭縱他應該不記得了吧。
他只會記得有人在混亂中保護過他,或許是保镖、或許是路人,總之不會是一個叫顧引的Omega。
盡管這樣不對,但顧引潛意識裏還是希望世上多一個人記得自己曾是一名戰士。
戰友都是實在人,不說些什麽“一入豪門深似海”、“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之類的喪氣話。
他們隊哪次任務難度不是高難度幾近不可能?輕易放棄當不了軍人,更當不了特種兵。
小平頭甚至已經務實地主意了:“教官,老話說得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目标人物不會自己送上門來,你不争取就被別人争取走了。”
眼鏡男也贊同:“趁着剛交換資料蕭二還有印象,抓緊機會!”
顧引沉吟道:“太冒失也不好。”
“總要适應當Omega的,”狐貍把他面前的果汁拿開,擺上一只空酒杯,往裏面倒滿酒,“你在顧慮什麽?”
顧引盯着晶瑩的酒液,玩笑道:“蕭二條件好,我怕他在外面花天酒地。”
“那絕對不能!”戰友義氣地一巴掌拍在他後背,險些把酒都潑了,“他要是敢跑,兄弟們就把他抓回來天天讓你練!”
“練什麽啊……”顧引哭笑不得。
“老李你思想不端正,軍人是用來保家衛國的,你不能光想着強買強賣啊?我們隊長是那麽滞銷的人嗎?!”
“害我這不是開玩笑麽,你看隊長都沒說什麽,哎哎哎,別動手啊,再動還手啦!”
“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你!”
“甭回去,有本事就在這兒打,來啊~”
“別鬧了,回去張教頭揭你倆一層皮你們信不信。”
顧引笑着看他們在包廂裏嬉鬧,默默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他不是顧慮,他舍不得這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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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引還想着該怎麽主動聯系蕭縱,魏助理卻先一步找上了他,問過兩天有沒有時間,老板想跟他見個面。
室內開了暖氣,玻璃窗上結出一層白白的霧,将寒冷全都擋在了窗外。
挂掉電話後,顧引嘴角和心情一樣忍不住上揚。
卧室外隐約傳來外公和母親的對話。
外公嘆氣說:“我只是托老蕭給引引找份工作,沒想高攀他們家,蕭縱那孩子也不知道人品如何,最近新聞上全是說他跟什麽嫩模之類的,我擔心引引以後受委屈。”
顧母勸慰道:“引引長大了,您不用太擔心他。”
二人對話聲不大,隔着一道房門,傳進來只是模糊的聲音。
顧引看向卧室裏一面貼滿便簽條的牆,上面寫的都是Omega平時的注意事項,包括不要走錯廁所、發熱期前的征兆、抑制劑牌子種類和價格之類的細節。
他的視線落在了旁邊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上:蕭縱捉弄着那只嘴角耷拉的貓咪。
顧引微微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聽說上帝關上一扇門的同時會打開一扇窗。
可能蕭縱就是他的玫瑰花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