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百年心事歸平淡

一、前夕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①

午夜夢回時,安平晞聽到有人在院外吟詩。

空靈缥缈哀怨纏綿,像是靈魂深處的呼喚,讓人無法拒絕。

她摸索着披衣而起,随手拿了盞紗燈往外走去。

昏黃柔光披落滿身,映地她膚如凝脂、眸似秋水,那雙眼瞳似籠着無限清愁幽夢。

桑染守在拔步床外的小榻上,此刻睡得香甜。

她穿過重重簾幔走到了外間,開門的剎那夜風猛灌進來,她身上的裙衫翻飛如花飄逸欲仙。

她擡手拂開遮住眼睛的發絲,小心翼翼地攏着燈盞一步步邁下臺階。

吟誦之聲忽遠忽近,如驟雨打新荷,字字敲在她心坎。

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

……

安平晞是南雲鎮國大将軍之女,年已十九,尚未出嫁。

有先帝遺诏束縛,除了太子她也嫁不了別人。

她自問家世容貌才情品行皆可相配,可太子無故拒婚,任她苦思冥想抓心撓肺也不知緣由。

階前石板路上遍布青苔,院中疏于打理,精心培植的花木已如野草般肆意蔓延,将牆根下的石雕燈臺淹沒,丫鬟們不敢靠近,怕有蛇蟲出沒。

夜色在她身前一點點退去,荒草高牆俱都消失無蹤,空地裏出現了座雄偉壯觀的高大樓閣,上書‘藏鋒閣’三字。

樓前有棵合抱粗的梧桐樹,青草地上兩個孩子在追逐嬉戲。

女孩雪膚花容,身着緋色衣裙,手捧一串梧桐花笑着追那男孩。

男孩眉目如畫,身穿墨綠錦袍,邁着雙小短腿跑地氣喘籲籲。

“雲昰站住,戴花花!”

“拿開拿開,臭死了!”

兩人繞樹追逐,身後留下一串歡聲笑語。

場景倏然變換,綠茵化作碧水,梧桐變做了涼亭。

朱欄前紗幔飛舞,兩人并肩而立,少年俊雅秀逸舉世無雙,少女嬌豔明媚不可方物。

“我若嫁你,你可願意?”少女低頭朝水中撒着魚食,漫不經心道。

少年雙手抱臂神情倨傲,“倘若父皇賜婚,我應會遵從。否則,我娶誰都不會娶你安平晞。”

夜色再次籠罩,眼前只剩空蕩凄清的院落,并無半個人影,只有哀婉的女聲在回蕩: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

安平晞陡然一震,發現那竟是她自己的聲音,游絲般空渺,彷如幽魂。

她心頭一驚,莫大的悲哀和恐懼瞬間席卷全身,她可不就是死去多年流連于世間的幽魂?

意識覺醒,她便已不再是庭中執燈少女,而是徘徊與荒草叢中的幽魂。

樹影婆娑,她自暗處款款步出,長發逶迤衣袂飄飄,頸間繞着一條絲巾。

庭中少女漸漸崩潰,她終于意識到失去就是失去,得不到的永遠也得不到。

她與太子雲昰青梅竹馬,又得先帝遺诏賜婚,誰料帝位空懸至今,已兩載有餘。太子因何性情大變,不顧利害執意拒婚,天下人不知,成為衆矢之的的安平晞也不知。

她在漫天流言中寸步難行,只得幽居深閨再不見人。

兩年來她始終在等,凡事皆有緣由,她在等雲昰的解釋,終于在十九歲生辰前夜,她恍然頓悟,縱使蹉跎終生可能什麽也等不到。

手中燈盞掉落,燭火熄滅,燈罩骨碌碌滾到了幽魂腳前。

幽魂看着她絕望倒地失聲痛哭,看着桑染聞聲奔出,看着主仆二人相扶回屋,看着那道門重新閉合。

她瞧着窗內燈火,夜色幽微涼風習習,和每一個平常的秋夜并無二致,但這卻是生前度過的最後夜晚。

二、挽歌

天光大亮,幽魂離開了那方幽僻的小院。

都城背靠青鸾山,面朝碧靈江。

天空是煙水般的澹青色,連城牆也被映出幾抹碧意。

王宮位于城中高地,有段宮牆臨江,其上有角樓名沐風樓。

樓上視野開闊四面通達,內俯瞰全城盛景外可遠眺浩渺煙波,是貴人們登高賞景的絕佳之處。

安平晞與皇後并肩立于沐風樓,這是她兩年多第一次進宮。

她有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眸,像浮着碎冰的深湖,又像漾着清夢的夜空,任誰看了心裏都會牽起一絲痛。

但她的視線模糊不清,自從一年前被煙火熏傷後,看什麽都似蒙了層霧氣。

無論皇後說什麽,她都仿若不聞,只望着遠處的漠漠煙水。

在她說出瞞着你都是為了你好之後,安平晞猛地側過身伏在欄杆上幹嘔。

皇後讪讪地閉上了嘴,神情尴尬。

她用帕子掩着口,滿臉嫌惡道:“你們真是令人作嘔,一個堂堂大将軍、國之棟梁,一個六宮表率、母儀天下的皇後,竟暗中……”皇後神情警惕的回望了眼空蕩蕩的樓梯,眼神直直穿透了幽魂虛幻的形體。

幽魂心頭一悸,下意識想要躲開,随即才想起人們根本看不見她。

她看到皇後緊張地捂住安平晞的嘴道,想要制止她胡言亂語,卻被她掙開,咬牙切齒道:“你們做出這般寡廉鮮恥的事都不怕,我怕什麽?只可憐我娘至死都蒙在鼓裏……”

她眸中漸有迷亂之色,蒼白的面頰浮起兩片詭異的酡紅,惡狠狠道:“你護着的雲昰就是個懦夫,縮頭烏龜,他但凡有半點男子漢的擔當,就應該早早告訴我真相,而不是一味拖着不知如何面對……”

皇後鳳眸生威,不由得擡起了手怒道:“不許你這麽說他!”

安平晞卻是毫無懼色,像詛咒般迎視着她道:“他活該一輩子做太子,永遠別想登基。”

幽魂似能感受到她心底的絕望無助痛苦不甘。

朝朝日東升,夜夜月西沉。

她等了無數個日夜,始終未見半點回音。

什麽流言蜚語都聽過,可她全都不信,只等着雲昰明明白白的一句話。

她也有不顧一切去質問的沖動,卻終究做不出那般不顧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淪為笑柄。

人們會說瞧吧,安平小姐果真瘋了,太子寧肯不繼位也要拒婚,她竟不顧體面跑進宮大鬧,一點兒臉面都不要……

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她比誰都懂個中滋味。

她想了一千種一萬種理由,唯獨沒想到他拒婚的原因竟是如此荒謬。

多年來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長們也待她如珠似寶,因此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晞兒,我們終究母女一場,大可不必鬧到魚死網破。你和太子,都是我最不願……”

安平晞冷笑着打斷她,“娘娘心裏只有雲昰,就像我父親心中只有家族和權位。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雲昰為何不願娶我,因為我是大将軍和皇後娘娘的私生女,是雲昰的親姐姐……”

皇後面色慘白,失聲道:“晞兒,你瘋了!”

“時至今日,我還有退路嗎?”安平晞聲嘶力竭道。

皇後神情悲憫,像看一個可憐的瘋子,她輕聲嘆息,緩緩走上前來攬住了她的肩。

“你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當初本宮原想擇薛氏女為太子妃,是你仗着陛下的疼愛,去向他求來了恩旨。你向來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可你有沒有想過那道旨意會是你的催命符?”

安平晞如遭雷擊,突覺渾身虛軟心跳如狂,她正欲推開皇後的手,卻感到腦中一陣陣抽痛半點力氣都使不上來。

“既不肯糊塗的活着,那就清醒的去死吧。乖孩子,你這一生盡享尊榮沒有遺憾,認命吧!”

她身後的闌幹不過三尺高,此刻頭腦暈眩渾身虛軟,皇後輕輕一送便将她推了下去,宮牆外是滾滾碧靈江。

江風呼嘯着在耳邊哀嚎,像是一首蒼涼無奈的挽歌。

皇後手中握着根掉落的金釵,一面大喊着來人,一面癱倒在地失聲恸哭……

“為何我偏生是她的女兒?”幽魂望着丈許外嘶聲悲泣的皇後,喃喃自語。

倉皇趕來的宮人穿過他的身體,跑過去圍住了傷心欲絕的皇後。

幽魂轉身望着案幾上的殘茶,似乎還能聞到發膩的甜味。

為何生前未能察覺,否則也不至于着了暗算?

三、往生

幽魂心中漸生厭倦,她将魂魄困囿于回憶裏,與生前自囚于那座小院有何不同?

于是她去了山水間,想要借天地靈氣化解心中難消的執念,不想死後也無法解脫。

不知過了多久,山外響起驚天動地的戰鼓聲,飛鳥蟲魚皆倉皇出動。

她被驚出了青鸾山,擡頭看到殘陽似血,又見江上戰船林立旌旗飄展,天市城被重兵圍困,山下硝煙四起火光漫天。

幸好天色陰暗黑雲壓城,她才能與白日出現,不至被日光曝曬灰飛煙滅。

幽魂躲在城樓暗影裏極目遠眺,看到城外重兵壓境,喊殺聲如雷,賊首白袍白發,面戴形制古怪的銀面具,他身後的戰旗上緩緩升起一人,竟是滿身血污的太子雲昰。

城上站着驚慌失措的皇後與狼狽不堪父親……

當日墜江瀕死之際,魂魄脫離軀殼時,眼前曾出現過這副末日景象。

天日昭昭,竟幻象成真!激動、狂喜、暢快、欣慰?

郁結在靈魂深處的怨憤不甘和刻骨仇恨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卻淚如雨下。

百年心事歸平淡,未曾相守已白頭!

安平晞,安平息?安能平息?

她再未多看一眼,轉身又回到了青鸾山,此後再未邁出一步。

起先她能看到萬丈繁華、聽到蟲鳴鳥叫、聞到花木清香、觸到流水清風、感到嚴寒酷暑。

如此不知過了多少年,她漸漸失去了所有感知,也忘了自己是誰。

魂體日漸虛弱單薄,随時都會消散,偶爾竟會陷入沉眠。

有一日她與混沌中睜眼,看到遼闊漆黑的水域,和水邊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有股力量牽引着她掠過水面朝遠處飛去,許久之後,水面上現出一座霧氣彌漫的小島。

渡口有人在接引,來人身形高大,罩黑色鬥篷,兜帽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容。

他腰間懸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發的淡淡光華與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輪廓,似剪影般虛幻。

那人緩緩擡起一只手,幽魂便不由自主飄落到了他的掌心。

“這是何處?”它下意識開口,聲音柔婉動聽,想來生前是個女子。

“往生殿,”粗啞的聲音驀地響起,“專司接引無主殘魂輪回轉生之地。”

那語聲仿佛風燭殘年的老人從胸腔拼命擠出的最後一縷餘音,可他手掌上肌膚細膩紋路清晰,竟似還很年輕。

“已經很久沒人和我說過話了。”

“吾乃往生殿神官,早已非人。”

聽他的意思,莫非前身是凡人幽魂好奇追問,但神官并未理會。

他身上有種……生者的氣息,不同于她所見的缥缈孤魂。

濃霧深處漸漸顯出一座破敗殿堂的輪廓,斷壁殘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凄涼。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着幽藍霧氣,星星點點的碎光如魚兒般游弋其中,璀璨晶瑩純淨空靈。

神官走到最裏邊的書案後坐下,随手将她抛入桌面的石硯中。

與其說石硯,不如說是燭臺。

硯中并無墨錠,只燃着半截焦黑的蠟燭,燭淚如濃墨般彙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頭翻閱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窺,奈何滿紙文字一個不識。

她百無聊賴地躺在溫熱的墨汁中,好奇地轉來轉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臉。

可兜帽下是濃地化不開的黑霧,且深不見底,不辨五官。

她的窺視令殿主不悅,狠狠瞪了她一眼。

雖然看不到眼神,但還是能感覺到被他瞪了。

“你們神官都長什麽樣,給我瞧瞧?”既然被發現了,她便大着膽子道。

原本就是說說而已,誰承想他竟真的擡手一拂,那層黑霧散了,逐漸顯出一張黑紅斑駁的骷顱面孔,像是被地獄烈火舔舐過一般,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見底的黑洞。

這般可怖的臉容,她卻并未覺得恐懼。想來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滅。

“你壽數已盡天命早絕,為何遲遲不肯歸來?如今魂體損耗太過,恐難以為繼。”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雖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實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離開!”她沒好氣道。

“凡人魂魄一旦離體便虛弱無比,七日之後将會遠離軀殼,要麽前往冥界轉世投胎,要麽徘徊世間最終湮滅。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經過,将你的殘魂收攏帶回,你如今早已灰飛煙滅。”

“回來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處,可等魂魄聚齊後再入輪回。若強行滞留陽間,待魂體損耗殆盡便會歸于虛無。”

“本君要細細查閱這些年的無主之魂,或許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着,莫再攪擾。”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着頭頂嗤嗤燃燒的燭火出神。

說來奇怪,神官手中的書卷都不知換了多少冊,那截蠟燭的長度卻絲毫未變。

她終是忍不住問道:“這蠟燭何時能燃盡?”

神官頭也不擡道:“吾歸天那日。”

她只當是敷衍,便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到殿主放下書卷起身離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黃古舊的書冊,這一眼竟讓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歸。’

四、招魂

那行被朱筆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認得。

神官走到池邊,細細端詳着那霧氣中緩慢游弋的光點,忽然轉頭望向幽魂,“或可一試?”

他說完緩緩擡起雙手,口中念念有詞,吟誦着她聽不懂的咒語。

遙遠的地方傳來應和之聲,像是在回答他的問詢。

池中幽藍色的霧氣袅袅升起,随着他的念誦和比劃形成了一個格外繁複的法陣。

神官一邊驅動法陣一邊回頭,語氣難得溫和道,“你且過來。”

她還沒做出反應己被扯了過去,整個籠罩與法陣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個虛無懷抱,她有些驚異的看着身邊那團稀薄的輕霧,“這是什麽?”

神官并未言語,只是凝神結陣。

恍惚之間似又陷入混沌,她覺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點點彙入了無邊海洋中。

周遭突然風起雲湧電閃雷鳴,她在一陣天旋地轉中失去了意識。

面前似有清風萦繞,妙音陣陣,幽香撲鼻,隐約看到白雲開合、紗幔飛舞……

這種感受極其玄妙,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與冥界的陰森詭異相對的純澈光明,有奇異的吟唱從雲端傳來: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

目極千裏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②

歌聲蒼涼凄切,像是無數根細軟游絲,牽引着她一步步飛到了青鸾山巅,她看到了塔頂上聲勢浩大的招魂法事,看到了塔下跪着誦經祈禱的大批百姓。

天一塔位于青鸾山朝陽峰,塔頂設有招魂法陣。

六根雪白晶瑩雲紋盤繞的巨柱撐起裏穹頂一面巨大銅鏡,銅鏡邊緣畫着密密麻麻的朱紅色符咒。

正下方是三尺來高的琉璃臺,臺下白色的石板地上用褚紅色标記着諸天星辰的方位。

六十四位白袍朱帶的術士手持法器,神情肅穆莊嚴的阖目念誦着咒文。

淡金色的奇異文字從法器上緩緩升起,彙聚到了頭頂的銅鏡上,銅鏡映出的光芒将琉璃臺籠罩其中,泛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

琉璃臺上靜靜躺着一個少女,神色安詳,宛若熟睡。

在霧霭流雲般的光暈中,她整個人都透出一種神聖莊嚴來。

此時已近黃昏,高窗之外可見萬丈霞光。

待看清塔頂主持法陣之人竟戴着與破城賊首別無二致的銀面具時,她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再難聚合。

四散的魂體日夜在青鸾山巅徘徊,卻因陣法束縛不能遠離,又不願重聚,直到抵觸的意志越來越薄弱,最終在大陣關閉前勉強完成歸位。

逃逸的主魂在靈山秀水的滋養下逐漸聚合,卻因心中怨憤難消執念太深而流連世間不願入輪回。

複活之後的她記憶殘缺,如行屍走肉,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陰錯陽差之下與自己葬禮那日出了門,聽聞将軍府二公子安平曜失足墜入冶鑄局終年不滅的煉爐中,燒的僅剩一把焦骨,時年二十四歲。

兄妹二人同日出殡,滿目紙錢如梨花映雪,哀樂聲綿延不絕,整條街巷都籠罩在凄婉悲涼中。

她不顧一切從路邊沖出,在看清祭牌上安平曜三個字時,靈臺瞬間清明。

記憶中有那樣一人,曾親密無間,終漸行漸遠。

他沉穩持重不茍言笑,看似冷漠實則深情,喜紅衣,嗜甜食,不愛富貴權勢,平生醉心冶鑄。

但在她處境艱難無依無靠時,他毅然回府,成為她最堅定的護盾,即使後來兄妹反目再不相見,對她的照拂也分毫未少。

從前只抱怨他冷心冷性,不及別家兄長溫柔體貼,直至死後方覺真正自私涼薄的是她,即便坐擁一切也心懷不滿,永不知足。

她真的愛雲昰嗎?還是因為被辜負求不得才輾轉反側痛到癫狂?

那都不重要了,錐心刺骨的痛湧上來時,她被人從後擊倒,失去了意識。

她醒來後置身于二哥生前置辦的院子裏,那是她歸來後的隐匿之地。

暗夜,冷月,她在殺機四伏的枯塘畔看到滿身殺氣的父親。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日間她在茶樓聽書,話本裏有傳奇經歷的主角無論遭遇多少困境,最終都會東山再起絕地反殺。

但她死而複生卻只來得及做父親手下亡魂,他揮刀的瞬間幹淨利落,仿佛砍殺的不是他曾愛若珍寶的女兒,只是個卑劣的假冒者、政敵對付他的棋子。

她緊捂着脖頸軟軟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熱血不住從指縫間溢出,頃刻間彌漫了整片回憶。

……

幽魂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平晞。

五、神官

南雲鎮國将軍安平嚴之女,曾譽滿都城豔冠群芳,最後卻淪為笑柄慘淡收場。

她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往生殿,只是多了一副虛幻的軀體。

擡頭看到神官盤膝坐與池畔,疲憊蒼老到像是過了百年光陰。

此番再見,雖面容依舊不可辨,卻感到幾分親切熟稔。

“可有記起生前之事?”他的聲音變得溫潤清朗極富朝氣,像是突然換了個人。

幽魂默然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靜道:“想起了我二哥……”

甫一開口便淚如雨下,哽咽難言。

為何死去多年,憶起平生還會悲傷難抑?

“還有呢?”神官迫切追問。

幽魂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瞧着他,不解道:“還有什麽?”

他沒再追問,語氣又緩了下來,“當年有人為你招魂,不知何故魂魄遲遲不願歸來,最終耗時兩月卻只召回幾縷殘魂,其後不久殘魂歸入地府,方才你們已于陣中融合。”

“生死有命,為何會有人逆天而行?”她想起了主持陣法的白衣人,以及那張古怪的銀面具。

“你命不該絕,”神官嘆道:“那樣死了的話,真的甘心嗎?”

“我已看到因果,心中平和安寧,并無怨憤不甘。”幽魂道。

“如此甚好,你滞留人間多年,損耗太過,即便勉強聚合,恐也難入輪回。”神官微微垂頭,攤開的掌心躺着一只光華流轉的镯子,他小心翼翼遞過去道:“送給你的。”

幽魂不由心生喜悅,無論是人是鬼,收到禮物總是件開心的事,“可我并非實體,要之何用?”

“此處沒有虛實之分,”神官道:“不妨試試。”

那镯子初看像是純銀所鑄,即便在人間也是毫無特色,但接過時卻覺得沉甸甸,隐隐泛着詭異的紅光。

當她的手觸到這镯子時,內心忽地湧起莫名的凄怆悲傷。

“好生收着,此物雖說不上有多貴重,卻有安魂定魄之奇效,你如今太過虛弱,帶着它有助恢複,可順利進入輪回。”

她盯着他緩緩攏進袖中的手,原本蒼白的皮肉已經消失,竟只剩下焦骨。

來不及細想,手镯握在掌中的瞬間,無數記憶紛至沓來,如滔天巨浪将她吞噬,一時間竟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是何人?”她勉力從紛繁記憶中掙脫而出,驚問。

“一個故人罷了。”

慘白的燭焰晃了晃,竟似快要熄滅。

她忽然大驚,指着書案上即将燃盡的蠟燭,駭然道:“快看!”

難道他先前并非戲言?這古怪的蠟燭竟真的與他息息相關?

神官沒有去看,一雙空洞的眼睛依舊凝望着她,“吾心願已了,死而無憾。”

“神官……也會死?”她半信半疑,湊過來往兜帽裏瞧。

神官偏頭躲開,“你做什麽?”

“我想看看你的模樣,”她笑道:“你既能變換自己的聲音,就不能變一副樣子?”

“胡鬧!”他勉力維持住幾分威嚴,語氣卻越來越緊張,“對不住,恐怕不能護送你入輪回之門了……我曾擅自打開通往過去的暗之門,所以我消失後暗之門也會打開,切記……光明代表未來,黑暗代表過去。未來有萬種可能,但……但過去不可逆轉,一旦進去便再無未來,千萬……莫要走錯……”

他的聲音連同最後一抹燭光一齊消失,周圍漸漸歸于黑暗,卻不知下任神官何時出現。

便在這時,池中光暈忽然急速流轉,片刻之後竟分出了兩道圓門,一明一暗。

兩道門皆如旋渦一般盤旋,似是能将萬物吞噬。

幽魂被漫天雪花般飄落的記憶淹沒,幾乎喘不過氣來。

主魂可知一切因果,她到如今元神歸位才得知,原來她死後一半魂魄在流浪,另一半卻回到了原身,曾有過短暫生機。

原來她并未被世間抛棄,還有人在念着她、等着她。

神官究竟是誰?

二哥因何而死?

破城的賊首與救她之人有何關系?

過去當真不可逆轉嗎?

她低頭将握在掌中的镯子套在了腕上,毫不猶豫沖入了那片黑色旋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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