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來 冤家路窄
南雲宮苑素以秀、清、奇、峻著稱,東湖乃人工開鑿,引自山中活水,綠意幽幽清澈見底。
湖邊有座小亭,亭畔石欄前遍植芍藥,雍容富麗燦若雲霞。
桑染抱膝坐與石階上,瞧着碧水中的游魚出神,在春日暖陽下坐的久了,不覺便有了幾分倦意。
近日天同帝龍體欠佳,安平晞便進宮探望,桑染作為貼身丫鬟自是要跟随。
正好二公主也回宮了,便留安平晞同住,盛情難卻,安平晞只得答應。
結果夜夜被公主拉着話家常,盡是些大家族的後宅秘辛,安平晞一個未出閣少女,哪能理解丈夫孩子、婆媳妯娌、叔嫂舅姑等是是非非,自是聽得渾渾噩噩,還影響了睡眠。
這會兒好容易逮着機會出來散步,便進芳信亭小憩,讓桑染在外守着。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桑染忙打起精神擡頭去看,就見一個膚如明玉、眸似星辰的錦衣少年正快步走來。
少年身後跟着個懷抱拂塵細眉細眼的胖公公,正是東宮內侍官符海。
桑染慌忙起身,跪下行禮問安。
少年身形纖細修長,長發用一條結着珠玉寶石的金穗子高高束與頭頂,細碎的流蘇在光可鑒人的黑發間晃來晃去,甚是可愛。
他唇角微翹,笑道:“桑染,怎不見你家小姐?”
桑染頭也不敢擡,指了指背後芳信亭小聲道:“小姐在亭中小憩,讓奴婢在外守着。”
他實在是太好看了,這樣一副絕世姿容足以颠倒衆生,難怪連小姐那樣眼高于頂的人,也會癡迷不已。
“你找唐邑玩吧,我瞧瞧她去,有事兒會讓符海喚你的。”少年擺了擺手道。
桑染略有些躊躇,可又不敢忤逆,只得不情不願地退開了。
“在這等着,我去找阿晞說會兒話。”打發走桑染,他将手中馬鞭丢給符海,大步往芳信亭走去。
* *
安平晞悠悠轉醒時,看到飛舞紗幔間隐隐現出一個熟稔的身形。
春日暖陽如碎金般灑落下來,他穿一襲裁剪合體的墨綠錦袍,站在那裏仿如細柳臨風,韻致灑脫貴氣逼人。
她有剎那的恍惚,冤家路窄,沒想到回來後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他。
“好半天找不着,原來在此躲清閑?”少年挑眉一笑,疾步走到近前。
“雲——昰?”她呆了半晌,緩緩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神情錯愕地瞧着他。
“怎麽像見到鬼一樣?”他忽地俯身,從繡着金色竹枝紋的窄袖中探出兩指,在那秀美清隽的少女額間輕叩了一下,“快醒醒!”
安平晞眉頭微蹙,不悅地往後躲開。
她心亂如麻,一時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雲昰優雅落座,似笑非笑地望着對面失神的少女。
星眸半張神情慵懶,因初醒的緣故烏黑鬓發有些微淩亂,左側瑩白的面頰上印着幾絲睡痕,她平素冷傲端莊讓人難以親近,這會兒眼神迷茫懵懵懂懂,竟是少見的嬌憨可愛。
不知何故,只多看了幾眼,心裏竟有些慌亂,他忙從腰間抽出一柄玉骨折扇展開搖了搖,借着幾絲涼風才勉強靜下心,悠然道:“此處臨水多濕氣,你竟也睡的着?”
安平晞正低頭揉着太陽穴,努力讓自己适應過來,一邊拼命回憶着此情此景。
她的殘魂在世間游蕩多年,所見所聞不可勝數,大陣之中魂魄融合,憶起的前塵往事多是淩亂的碎片,一時竟理不出頭緒來。
本以為那個黑色旋渦會将她帶回到出生之時,可現在看着對面雲昰,少說也有十五六歲,那她豈不也……
“還沒睡醒?”雲昰拿扇子在她頭上輕拍了一下。
安平晞皺眉道:“別煩我。”
“什麽時辰了,還有起床氣?”雲昰調侃道。
安平晞屈起手指,在關節上輕咬了一下,有點疼,她又使了點勁,疼得倒吸了口氣。
雲昰拈起一塊糕點,笑着送到她唇邊,“再餓也不能吃手吧!”
安平晞沒好氣的撥開,懊惱地咬了咬唇,擡頭求助般地望向雲昰,“我現在暈乎乎地,一時間分不清是夢是醒。你告訴我,如今是什麽時候?”
雲昰神色狐疑道:“天同十六年,三月十一,有問題嗎?”
安平晞怔住了,距她身死只剩下兩年多時間了。
“那我身在何處?”她心裏焦急,實在想不起這段時間發生何事。
雲昰眉頭微皺,‘啪’地一聲合上扇子道:“安平晞,你傻了嗎?”
安平晞頓時心頭火起,想到他便是自己一生悲劇的起源,所有人都為了保護他而舍棄自己,便愈發沒有好臉色,擡手一把揪住他耳朵道:“問你話就好好說。”
雲昰疼得龇牙咧嘴,拿扇子狠敲她的手,安平晞吃痛放開,揉着手背斥道:“我好歹也是你姐姐,怎麽下這麽重的手?”
她忽又想到,他何曾對她仁慈過?
好在今非昔比,她對他的愛意早就蕩然無存,無憂無怖。
“安平晞,你是水汽進了腦子吧?父皇母後命我喊你姐姐,不過是看在大将軍的面子上,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雲昰玉面微紅羞惱不已。
“我……說了你也不懂。”安平晞不屑地撇了他一眼道:“出去,別煩我。”
雲昰哭笑不得,道:“睜大眼睛好好看,這是芳信亭,你在我家花園子裏還想趕我走?”
安平晞不由起身,四下裏走了走,若有所思道:“芳信亭?”
雲昰也已離座,雙手抱臂斜倚在柱子上,陰陽怪氣道:“但凡有雙眼睛的人都知道。”
安平晞擡手揉了揉眼睛,如今一切尚發生,她的眼睛明亮如初。
桑染呢?她應該就在附近,得趕緊吩咐她準備出宮。想到這裏,她便再不理雲昰,挽起裙裾準備出去。
她往日進宮都是盛裝華服隆重華麗,這幾日探病難得穿地淡雅一些。
煙粉色高腰襦裙配藕色鲛绡紗披帛,雲鬓霧鬟飄飄袅袅,發髻間簪着簇柔美精致的淺金色細紗絹花,綴着晶瑩的水玉流蘇,襯地肌膚勝雪人比花嬌。
也不知道是否錯覺,雲昰竟覺得她今日有些反常,身上憑空多出幾分不曾見過的溫柔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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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別走,我有話要說。”見她離開,雲昰不由嗓子一緊,忙閃身攔住将她扯回了座位。
“跟你沒什麽說的,”安平晞不耐煩地瞪着他道:“我要去找二哥。”
雲昰擡手将她的臉扳了回來,右手大拇指輕輕按了按柔嫩肌膚上的紅痕,故做愠怒道:“你這什麽話?我們之間當然有的說了。好端端找阿曜哥哥作甚,平時也沒見你對他這麽上心。好了,我有正事要說。”
安平晞擡眸,正對上那雙秋水寒星般晶瑩澄澈的眼瞳,心下微微一動,忙垂眸道:“你說!”
雲昰當得起‘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世間沒有比他更耀眼奪目的美少年了。
她曾不顧一切想要嫁他,可那個決定卻葬送了她整個人生。
如今重活一次,斷然不會再走上絕路。
她下意識的擡手撫了撫脖頸,皮膚光滑細膩,并沒有血肉模糊的傷口。
* *
“喂,若父皇為我們賜婚,你可願意?”雲昰玉面微紅,神色間竟是少有的腼腆,輕聲問道。
安平晞心頭驀地一震,不由按住了噗通急跳的胸口,啞聲道:“你……你說什麽?”
即便他們之間隔了生死愛恨數重山海,今生已絕無可能,但看到這近在咫尺的俊美臉容,還是感到瞬間被蠱惑。
她忙閉了閉眼,在心裏默念色是刮骨刀,動心忍性不可亂。
“阿晞,你看着我。”雲昰緊張地耳根子都紅了,“我這輩子定是要娶你的……你不也想嫁給我嗎?”
安平晞陡然一個激靈,掙開他的鉗制退開兩步,面色煞白道:“雲昰,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雲昰惱羞成怒,恨恨道:“你不願意就直說,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怎會不知你是誰?”
安平晞面上神色悲喜難辨,嘴角泛出幾絲苦澀的笑意。為何一切會變得不一樣了?
神官說過去不可逆轉,很明顯他應該也闖入過,試圖改變什麽卻無功而返。
可神官是誰?究竟是哪個故人?
在過去的記憶中,這個時刻她在亭中小憩,初醒時看到雲昰走了進來,兩人站在亭欄前喂魚,她假裝不經意地問她:我若嫁你,你可願意?
雲昰怎麽說的?他說父皇若下旨賜婚自會遵從,否則娶誰都不會娶她。
他們自小打鬧慣了,從不會好好說話,因此她并不生氣,反倒心底開始暗中籌劃,侍奉湯藥時使計支開二公主,故意在天同帝面前露出憂悒之色,之後在天同帝再三追問下道出心中郁結。
十多年前,雲桑王朝尚未分裂時,天同帝雲沛曾是皇太子,後在政變中落敗,危難關頭太子太保安平嚴當機立斷,護送太子及其親眷殺出重圍南下避禍。
後由謀士牽線,與時任城主的江南世族之首薛家達成協議,迎太子及其部衆渡過碧靈江入主天市城。
次年,雲沛在天市城登基為帝,改元天同自認正統,開啓了南北劃江而治的局勢。
安平嚴手握重兵戰功赫赫,又随天同帝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自然備受倚重信賴。
安平晞作為他的掌上明珠,從小錦衣玉食備受寵愛,又如願求得賜婚旨意,本以為此生圓滿再無遺憾……
可直到死前才得知皇後昔年與大将軍有過舊情,不幸的是,他們還育有一女,那個私生女不是別人,就是她安平晞。
所以雲昰不僅恨皇後,也恨她這個同母異父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