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刺客 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
暮色四合時,安平晞出了玄通院。
道童帶她去了後山一座水邊的小院,拿起燈罩點亮了庭中幾座石燈臺上的蠟燭。
院中蘭草如絲,夜色中彌漫着清幽的香氣。
順着鵝卵石小路到了正屋門口,屋舍清幽雅致,且案幾書架床榻桌椅一應俱全。
屏風前的條案上放着一個小包袱,裏面是齋戒期間的日用品。窗下書案上擺着幾本厚厚的書籍,都是入門級的道家典籍。
“小姐,您真要一個人住在這裏?”桑染四處看了看,見一應器具皆簡陋無比,就連被褥也是樸素的粗布,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安平晞道:“我是來此齋戒守孝,又不是來享福的。此處清靜雅致,比起哥哥們的草廬好太多了,你就放心吧!”
她也并非獨居,隔壁住着位女冠,一是照顧飲食起居,二是答疑解惑,為她講經。
觀中日子平淡如水,晨鐘起暮鼓息,膳食果品皆按時取用,一切都有條不紊。
一個月後,天同帝移殡至王陵,文武百官皆随行送葬。
和前世一樣,安平晞并未出席,她收到薛琬琰傳信,将在回程時前來探望。
觀主率數百弟子前往王陵祈福做法,早已三日前出發,就連與她毗鄰的女冠也跟随而去。
如今沒有婢女仆僮近身侍候,像灑掃除塵這些都得自己做。
為了歡迎琬琰,她一接到信便開始忙活,将小小居室整理的幹淨明亮,又采來鮮花插瓶,果品待客。
忙完之後,她便去院中石凳坐着邊看書邊等候。
正自入神之際,隐約聽到衣角浮風之聲。
身後有人?
她全身不由得繃緊了,清修多日剛平複的心境突又起了波瀾。
“警覺性不錯,”身後傳來贊許之聲,“告訴我,你是如何解毒的?”
安平晞緩緩閉上了眼睛,從聲音的方位來判斷,那人距她不過兩丈,應該在假山旁。
“這個世間能解九死一生的,除了閣下,便只有一個人,何必明知故問?”
院外是一座松林,便在此時,有個悠遠缥缈的聲音自松林傳出。
安平晞正欲回頭,身後立刻傳來警告聲:“你若看到我,就別再想活命了。”
安平晞不由得頓住了,緩緩從袖中拿出一塊絲帕,折疊後蒙在了眼睛上,眼前變成白茫茫一片。
她摸索着站起身,聽到松林中傳來嗤笑聲,“都夷,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你膽敢碰一下試試?”
救她的人是風漣,但說話的人卻絕不是他,至少這個聲音是完全陌生的。
“奉颉,這麽多年了,你為何陰魂不散?”身後那人似已隐忍到極點,厲聲道:“當年你害得我差點喪命,這筆賬我遲早要跟你算清。”
原來是夙敵?但無論是都夷還是奉颉,這兩個名字都極其陌生,或許松林中的神秘人與她并無瓜葛,只是跟蹤都夷至此,故意現身戲弄他?
“兩位既是故人,那小女子就先告辭,不打擾二位敘舊了。”安平晞朝着虛空福了福身,略帶歉意道。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身後掠空之聲,扯下帕子一看,身後空空如也,哪還有半個人影?
她匆匆出了院門,正想去松林看看,卻見小道盡頭幾個拐過來幾個人,正是薛琬琰和身邊仆婢。
一看到她,薛琬琰立刻甩脫衆人奔上前來,抓住她的手道:“晞兒,你行色匆匆,這是要去哪裏?”
安平晞忙搖頭道:“沒呀,我久候不至,便想出來看看,剛才聽到松林中有怪鳥在叫,一時好奇正欲去瞅瞅,就看到你來了。”
薛琬琰今日穿的也極為素淡,但依舊明眸皓齒鮮妍動人。
她端詳着安平晞,面露欣慰之色,道:“我原本還擔心你孤獨無依,此番一看,氣色竟比前日好了許多。”
兩人攜手進了院子,丫鬟們拿着大包小包魚貫而入,安平晞詫異道:“你這是作甚?”
“我來陪你住一晚,自當帶些随身物品呀!”薛琬琰解釋道。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小姐,這出行的排場就是不一般。
待丫鬟們安置好後,兩人才進了裏間。
薛琬琰看到屏風後有供桌,忙斂容正色過去上香祭拜,末了對視一眼,都是唏噓不已。
安平晞領她到窗前坐下,起身去拿果品。
薛琬琰望着外面牆根下的郁郁蔥蔥翠雲草,輕嘆道:“晞兒,你如今……就像變了一個人。”
安平晞走過來,将盤子放在桌上,道:“不好嗎?”
薛琬琰拿起一只粉盈盈的水蜜桃,嘟着嘴道:“說不清,就是覺得……明明近在眼前,卻又好遠。”
她擡起圓嘟嘟的杏核眼在安平晞面上掃了一下,欲言又止。
安平晞知道,她的身上看不出多少喪母之痛,正常人都會覺得奇怪。
前世她歷經喪母和拒婚的雙重打擊,又因為漫天流言幾乎不敢邁出家門,從前有多驕傲,後來就有多脆弱。
原來她的驕傲與光鮮從來只維系在一個人身上,那便是母親。
可惜那時她不明白,為何母親去世後,父親對她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樣了。
雲昰拒婚,朝野震驚,大家怕的不是她安平晞能翻出什麽風浪,而是大權在握的父親會作何反應。
那時候她站在廊下,聽着桑染的彙報,她說外面都在盛傳,大将軍安撫百官,說太子殿下經歷喪父之痛傷心過度,一時言語過激也屬正常,他不會因此責難。還說太子不願成婚是他的責任,因為他教女無方……
那番話無益于雪上加霜,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憧憬。
大哥唯父親馬首是瞻,那是父親的态度,便也是大哥的态度。二哥固然不平,但他無權無勢,又不善言語,不僅不能開解她,反而讓她愈發煩躁沒少争吵,之後多是不歡而散。
她也是那時開始變得尖酸刻薄冷漠犀利,讓人愈發不敢親近。
薛琬琰見她又在神游,不由得笑道:“你看,我正說話呢,你又靈魂出竅了。”
安平晞回過神來,不好意思道:“你剛才說了什麽?”
薛琬琰已經吃完了一只桃子,正拿帕子擦着手指,神色頗有幾分為難,道:“這些日子你不在城中,想必還不知情……我大姐要與太子訂婚了,此事八九不離十。”
安平晞呆了半晌,道:“皇後的意思?”
薛琬琰點頭道:“可不是嘛,但太子本人也沒反對。我大姐雖不情不願,可在三姑六嬸們日夜不休輪番勸說下,也只得低頭。”
安平晞低頭咬着嘴唇,神色間像是有幾分失落。
薛琬琰忙安慰道:“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會難受,畢竟這麽多年的情分……”
“不,”安平晞突然打斷道:“我們之間并無多少情分。”
她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才有些失神。
母親去世已過了四十九天,按照本朝風俗,孝子孝女即可脫去孝服,也算出了孝期。
安平晞原本想在此守孝三月,可現在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打算過幾日與做道場的觀中弟子一起回城,這些時日她每日除了念經祈福就是打坐冥想,很多事情皆已想通,包括上次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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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同十六年,六月初,又到了一年中的雨季。
風從碧靈江上吹來,帶着濃濃的水汽,宮苑中四處氤氲着薄薄的霧霭。
随着清脆悅耳的環佩之聲,一抹雪白的裙角自厚重古樸的宮門外閃了進來。
負責值守東宮的侍衛面色凝重,默然肅立與宮門兩側,還不等那不速之客邁上門檻,就見兩列雪亮的刀戟相交,堪堪擋住了去路。
“大膽,連我家小姐也敢攔?”一身缟素、神色清冷的少女身後閃出一名長發高束、英姿勃發的侍女。
夕照跟着安平晞久了,倒也學會了狐假虎威。
她身着玄青色箭袖配及膝長靴,黑色肩甲上繡着銀色徽章紋樣,一看就是将軍府的武婢。
大将軍如今已是太尉,武官之首,縱使沒見過他也該見過将軍府的徽章。
當值的副指揮使韓震難掩震驚之色,匆忙上前按劍行禮道,“末将見過安平小姐!”
安平晞以前可是東宮常客,但韓震是太子新晉提攜的,所以從未見過她真容,方才未免怠慢,心中極為不安。
安平晞略微颔首,示意他讓開。
韓震忙道:“實在不巧,殿下他此刻不在宮中。”
“我又不是來找他的。”安平晞探出一只纖纖玉手,不動聲色地撥開了身前氣勢洶洶的夕照。
永安宮停放着先皇後梓宮,原來她是進宮吊唁先皇後,陸燮這才明白過來。
“我想見見那個人,您就讓我進去吧!”安平晞緩緩攤開瑩白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面青銅令牌,她溫言補充道,“若我的面子不夠,那這個呢?”
韓震倒吸一口涼氣,當即拜倒口稱萬歲。
那牌子是天同帝所賜,她可憑此牌随意出入宮闱。
“既有先帝令牌,末将自是不敢攔……但先生平日不喜見客……何況、何況殿下有令,未得允許,任何人不得擅闖藏鋒閣,就連皇後娘娘也不行。再說了,您金枝玉葉,那種地方煞氣太重,還是不去為好。”
安平晞不以為然,道:“殿下自幼跟随家父學習弓馬騎射和刀槍劍戟,這藏鋒閣我可沒少進去過。”
韓震神情焦灼,道:“末将職責所在,還請小姐莫要為難。”
安平晞淡淡笑了一下,已然明白過來,吩咐夕照道:“既如此,那咱們回吧,看來我沒當選上太子妃,如今即便拿着先帝的禦賜令牌也進不了東宮……”
韓震滿頭冷汗,忙退開道:“末将不敢,小姐請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