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父女 以後山高水長,最好再不相見……
安平嚴面色緊繃, 走過來抓起她的手臂,将她大力拖到祠堂中間怒喝道:“跪下!”
她以前只見過父親這麽粗暴的對待二哥,沒想到有一天竟會輪到自己。
她也不多做掙紮, 回頭示意夕照出去, 免得聽到不該聽的。
“女兒所犯何罪?竟讓父親如此着惱。”她倔強地問。
“你還有膽問?”安平嚴滿眼怒火,手背上青筋暴起, 猛地揚鞭抽來。
安平晞慌忙舉手去擋,鞭勢又狠又急,手臂上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牙忍着沒有出聲, 有段遙遠的記憶突然在腦海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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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生辰,那是她最不願回想也不敢回想的時刻。
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粉墨登場,像雜耍團供人取樂的伶人。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防範而戒備的,就連小侄女和小侄子也躲在嬷嬷身後不敢近前, 只有最小的那個倚在乳母懷裏, 吮着手指朝她笑。
嬰孩的笑也許并無無意義,卻是最天真無邪地, 她便也朝他笑了一下,感到心裏的拘謹和不适有所緩解。
他還不到半歲, 雪團似的尤為可愛,朝她伸出蓮藕般的手臂要抱抱,乳母吓了一跳, 忙道聲驚擾小姐, 便抱着孩子躲到了屏風邊。
許是她幽居深閨多日不見人,所以蒼白陰郁的吓人吧。
她來不及失落,已被晴天霹靂驚地手足無措。
二哥要與琬琰訂婚?
眼前忽然發黑,腦子嗡嗡作響, 她下意識地去尋二哥,卻沒看到他的身影。
不多時薛琬琰和幾名女伴連袂而來,她才明白二哥是去接她了。
那時她臉上已經凝結了寒霜,二哥卻恍然未覺,走過來滿面歡喜地打招呼,說你先前總纏着我要嫂子,如今我想通了,三小姐性情灑脫不拘小節,又與你交好,最合适不過……
後面的話她已聽不到了,怒火像惡魔一般攫住了她的靈魂,理智瞬間被吞沒,她忽地掀案而起驚呆了衆人。
“薛琬琰,到今天我才知曉,原來這些年你與我結交,不過是為了趁機接近我二哥,真是不知廉恥。”
她越衆而過,怒指着呆若木雞的薛琬琰尖聲道:“你每回來找我,都是為了私會情郎,是也不是?這就是名門閨秀的做派,實在是龌龊下賤。”
薛琬琰面紅耳赤,想要解釋哪裏還有機會?
安平曜大步過來一把扯住她,怒斥道:“誰教你這般口無遮攔?我與三小姐清清白白,何來私會一說?晞兒,你也是女子,怎可随意诋毀他人清譽?”
大哥原想過來勸解,卻被大嫂攔住,一家人便和婢女嬷嬷們一樣成了圍觀者。
“騙子,”她朝他怒吼着,恨不得撕破眼前這張臉,許諾的是他,毀諾的是他,如今大言不慚教訓她的還是他,“你就是個大騙子,說的為我慶生,不過是想看我的笑話。你們所有人都是想看我的笑話,那就看個夠吧!”
薛琬琰從女伴懷中掙脫,奔過來解釋道:“晞兒,我知道太子的事對你打擊很大,但是我們……”
“滾、滾開,”她突然瘋了般推開了薛琬琰,轉身便從壁上拔出寶劍,嘶吼道:“誰要再敢提到那個人,我立刻殺了她!”
雲昰是深紮在心底的刺,碰一下都會疼到窒息。
安平曜過去扶薛琬琰,面上滿是歉疚,似乎也有憐惜和愛意,這些落在她眼中都是被背叛被遺棄被孤立的痛苦。
母親離世,雲昰不知何故拒婚,最親近的二哥與最親密的好友在這個時節背着她走到了一起,終究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此後那兩人還要在她眼前出雙入對,她要笑着去恭喜……
想都不要想,她死也做不到。
廳中一片混亂,她推翻了屏風,砍倒了枝燈,廳中高挂的紗幔遇火即着,頃刻間火舌便竄了起來,衆人尖叫着逃竄,滿是丫鬟仆婦的尖叫聲和孩童驚恐的哭泣聲。
安平曙怒吼着上前奪劍,一面命安平曜護送衆女離開。
她已然失去了理智,死死握着劍拼力與他纏鬥。
突然間聽到一聲悶響,伴随着短促的哭聲,接着爆發了天崩地裂般的尖叫和哭嚎。
懷抱嬰兒的乳母倉皇逃跑時被地臺絆倒,嬰兒失手摔了出去,一時間誰也顧不得起火的廳堂和揮劍砍人的瘋子,只擁着口角流血渾身抽搐的嬰兒急急奔了出去。
煙熏火燎的廳中,只剩下她一人,卻恍如墜入冰窖。
當年南渡時家族死傷無數,所以父親非常重視子嗣。
大哥尚未及冠便已成婚,膝下有兩子一女,遇難的正是新生的幼子。
那天晚上秦氏發了瘋般叫罵了一夜,将負責照料孩子的乳母和嬷嬷打了個半死。
她在祠堂領受家法。
行刑的是大哥,他痛失愛子怒不可遏,幾乎恨不得将她笞殺方能洩憤。
她也不掙紮,将手背咬的血肉模糊也不肯發出半點哀求。
或許之前她還能以無辜受害者自居,但從那一刻起,她就是手上染滿鮮血的兇手。
無論如何,那個嬰孩因她而死,她罪無可赦。
家醜不可外揚,那件事成了将軍府最大的忌諱,從此對外宣稱小姐得了癔症無法見人,将她的院門重重上鎖,再也不許她邁出一步。
而她與父親離心,與兄嫂成仇,幾乎失去了在府中立足的根本。若非二哥暗中照應,恐怕她就算死在那個幽深的院子裏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從此徹底消沉了下去,足足躺了兩個月才将傷養好。
杏姨偷偷去看她,抹着眼淚開解,說錯不在她,是乳母等人粗心大意沒照顧好小公子……
可她心裏的郁結卻是再也解不開了,她始終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失控,做出那樣瘋狂的事?
那會兒尚不知秦氏指使桑染給她下藥的事,只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瘋了,才會如此喪心病狂。
為了避免再傷到別人,從此之後誰也不見,包括屢屢上門求和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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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傳來女人的哀哭聲,夕照不知何時找來了杏姨,正跪在門口求情。
“将軍手下留情,求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饒過小姐吧,夫人平生最疼小姐,十多年來哪舍得碰一下……”
“既如此,我便打死這個不肖女,讓她下去陪着夫人吧!”安平嚴大聲道。
安平晞輕咳了幾聲,喉中似有血氣翻湧,慘然笑道:“杏姨,別管我……就讓他打死我好了……正好、正好我也有話對我娘說……”
“她摯愛的男人,她傾慕的夫君,她舍棄一切追随了一生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恐怕她到死都不知道吧?”
杏姨和夕照都驚呆了,沒想到這種情形下她還敢頂撞?
安平嚴手中的鞭子卻掉落在地。
前世她有錯在先,就算大哥将她打死她也認了。
可這次不過是報複皇後,她自認問心無愧,憑什麽還要挨罰?
“小姐……”杏姨慌了神,想要制止她。
“你們下去。”安平嚴似乎冷靜了下來,下令道。
杏姨雖萬般不放心,卻不敢逗留,生怕惹惱了安平嚴,忙拉着夕照匆匆走了。
安平晞強忍着創痛爬起身,緊緊抱住了肩。
此刻傷勢跟前世比起來不值一提,她知道安平嚴并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以權威來震懾她。
“您怕我說出不該說的吧?”盡管疼得嘴唇發白牙齒打顫,她還是滿眼敵意,不見半分畏懼。
安平嚴盯着她道:“早知你心腸如此惡毒,當年就不該撿你回來。”
安平晞不由笑出聲,掙紮道:“我不過是私自調查了暗害我的人,用了點小手段報複,在您眼裏就成了惡毒?”
“皇後殺我天經地義,我反擊就天理不容了?”原本是想質問,可一出口卻帶上了哭腔。
安平嚴不耐煩地皺眉,“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你為何揪着不放?”
她早就寒過心了,不該覺得意外,可還是心底堵窒地厲害,掙紮着跪下,凄聲喊道:“若父母心中并無子女,縱使親生骨肉又如何?這些年您撫養我長大,我自問是個合格的女兒,不曾辱沒門風,也不曾給您丢過臉……”
她仰起頭,笑中帶淚,“既然我只是個寬慰母心的替身,如今母親去了,那我也該走了。父親,我最後喚您一聲父親,以後山高水長,最好再不相見,您就當從未撿到過我。”
她說着伏地磕了三個頭,拼盡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你……你要與我斷絕恩義?”安平嚴震驚道:“好、好,只要你今日走出這道門,那我們父女情絕,明日我便将你從族譜中除名。”
安平晞沒有回頭,倔強的咬着唇跨出了門檻。
在下臺階時,腳下不慎踩空,竟是一頭滾了下去,但她早已麻木,只覺得頭上熱乎乎的,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小姐、小姐……”
院牆根下圍了一堆丫鬟仆人,看她出來都不由關切地喊道。
桑染和夕照母女都在其中,正想沖出來去扶,卻聽門廊處傳來一聲暴喝,“從今日起,安平家沒有女兒,誰敢邁出一步,就跟她一起滾出将軍府。”
“将軍!”杏姨不由得跪了下來,泣道:“小姐年少,無論犯了什麽錯,求您海涵,莫要與她計較。”
安平嚴森然道:“阿杏,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子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