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撷憂(下) 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十七年前, 懷熹帝帶心腹去往平王山行宮養病,命太子雲沛監國。

當時太子府與盛元公主府矛盾日益深厚,幾乎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盛元公主深知女帝偏心太子,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 絕不會率先發難。

但太子府卻有些坐不住了,因為盛元公主執掌守衛宮禁的南軍, 一旦山陵崩,她只要封鎖宮禁,太子便會陷入被動。

因此謀士們經過商議後,一致決定趁着懷熹帝不在京中, 先下手為強。

自古成王敗寇,只需将罪責推給對方即可。

由于太子煽風點火,懷熹帝這些年對這個手握大權獨斷專行的長女成見已深,但礙于她在朝野聲望頗高, 擁趸者衆, 而自己立太子本就有違朝綱,因此實在不好打壓, 只能不住地提攜太子與之抗衡。

說起來人心真是多變,當年景徽帝文治武功無人能及, 朝野中仍有人指摘她的性別。

多年後懷熹帝沒有按照母皇遺命立皇太女,而是立了獨子為太子,結果朝野中又有人跳出來說她有違祖制, 明明有女兒卻立了兒子。

當年立儲之事不僅讓姐弟離心, 也讓母女間産生了隔閡,之後多年都無法修複,因此懷熹帝偏疼乖巧懂事的幼女奉元公主。

在不涉及利益的情況下,盛元公主和太子對幼妹也是頗為疼愛, 一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手足,二來是年齡差距較大,奉元公主比盛元公主小十三歲,比太子小十一歲。

奉元公主及笄後,懷熹帝給她選的驸馬是只有清名并無實權的世家公子。

她的皇姐掌守衛宮禁的南軍,皇兄掌京城內防的北軍,而她只有如風如雲般捉摸不定的愛。

好在公主自幼與國師交好,因此國師府歷來是小公主的不二支持者。

早年間,奉元公主也曾致力于化解皇姐與皇兄之間的矛盾,後來慢慢長大,才明白那只是徒勞,因此便不再強求。

她知道那二人必有一戰,她始終保持中立,兩不想幫,卻沒想到竟也會因此惹禍上身。

那一年奉元公主剛過雙十年華,正懷着身孕,一家人歡歡喜喜等着第三個孩子的降生,誰也沒想到太子府驟然發難,一夜之間死傷無數。

五歲的長子當場喪生,三歲的次子因當晚留宿在傅母房中,混亂中被仆婢丫鬟們藏在馬槽中,得以躲過死劫。

奉元公主在驸馬拼死相護下逃了出去,其後風漣等十餘名死士殺出一條血路,在天亮前奔出了城。

當她終于暫脫險境時,身邊只剩下十五歲的風漣。

少有人知,被稱為邪魔外教的幽冥道歷來控制在國師手中,是一個為皇家培養暗人的組織。

風漣七歲那年被奉元公主選為扈從,學成後投奔公主府,成了奉元公主的貼身守護者,終生守衛她的安全。

幽冥道培養的死士,皆身懷絕技,但都只是殺人或防衛,十多年來皆在暗無天日的山洞中訓練,鮮少接觸外界,因此在野外生存較為艱難。

風漣帶着身懷有孕的奉元公主穿行在山林間,既要躲避追兵猛獸,又要尋找食物和栖息地,可謂艱歷盡艱辛。

他們原本打算去行宮向懷熹帝求助,沒想到道路已被封鎖,太子的人正在大肆搜山,只得深入群山間繞行。

可平王山縱橫數百裏,山勢陡峭險峻,他們連方向都不分清,又如何能找到行宮所在?

沒有天降奇兵,有的只是漫長到絕望的黑暗與無助。

因孕期颠沛流離居無定所導致早産,當時的情況有多危急,除了他們二人,外人不得而知。

風漣若要逃脫并不難,但他不會背棄主人獨自逃生。

可奉元公主産後虛弱沒有奶水,嬰兒如果留下将必死無疑,縱使萬般不忍也不舍,風漣還是臨危受命,抱着初生的嬰兒離開了奉元公主。

**

當時已是八月初,山間陰冷無比,他将貼身衣物脫下裹着嬌小的嬰兒,可是離開母親的嬰兒像只嗷嗷待哺的雛鳥,張着小嘴不住啼哭,哭累了便睡覺,醒來接着哭。

年少的風漣抱着她四處尋覓食物,他可以用野果樹葉充饑,但嬰兒卻是不行的,好在他遇到了山野間的鹿群,找出哺乳期的母鹿取來乳汁喂食嬰兒,她終于吃飽喝足,蜷在他懷裏甜甜的睡着了。

離開公主的第一個晚上,風漣抱着嬰兒在僅容一人的岩洞中睡了一夜。

嬰兒比他醒得早,小手在他身上探來探去,摸到了他頸間的墜子,便抓着不肯放手。

那枚紅瑪瑙是奉元公主給他的信物,從七歲便一直戴着,見嬰兒實在喜歡,便用內力将其震為兩半,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讓她抓在手中玩。

日暮時分,他終于在山腰下找到了幾間獵戶的草屋,屋前晾有衣服,屋中卻是空空如也,想必晚間便會回來。

他拿了件衣物包好熟睡的嬰兒,将她放到屋中的床上,準備出去找些吃的,待晚上再回來與此間主人說明來意。

但沒想到那一去竟是半年,待他終于從敵營脫身,再找回來的時候哪裏還有半點蹤跡?

**

那枚紅瑪瑙,忽然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安平晞手足無措的望着周圍幾人,只覺坐立不安心亂如麻。

既然她的身世如此尊貴,為何前世風漣在南雲潛伏兩年,卻從未……也不對,前世相遇時她已經死了,他雖為她招魂,但也并未活多久。

“我身上并無任何胎記之類,又是如何确定的?”她一臉迷惘的問道。

為何前世就沒能認出呢?

承寧帝與風漣對視一眼,神情頗為隐晦。

“奉颉不會認錯的,”她擡手溫柔的撫觸着她的肩背,哀聲道:“孩子,方才你從朝陽門進來,朕第一眼看到便認出了,你就是朕那苦命的孩子。”

她定了定心神,轉頭對那個青年招手,道:“璁兒,過來。”

那青年忙上前來,在承寧帝面前站定,滿面喜悅地望着安平晞。

承寧帝攜了安平晞的手,柔聲道:“這是你同母同父的兄長,平章王雲璁。你還有個妹妹,名喚撷華,她如今出使望海郡去了,得個把月才能回朝。”

安平晞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青年,因為剛才聽到的往事而心生恐懼。

皇室手足相殘何其可怖,如今憑空多出一個可能要同他們分一杯羹的人,他們心中會怎麽想?

見他含笑見禮,便不敢怠慢,忙起來福了福身。

“妹妹久在江南,想必還未見過北國風光。為兄不日将北上,帶你一道去玩可好?”

雲璁見她呆呆地,神色有些惶惑,似乎還未恢複過來,不由輕輕一笑,熱情招呼道。

安平晞還未來及道謝,便被承寧帝笑着拉了回去,“他是去戍邊,又不是游山玩水,北地荒蕪,沒什麽好看的。你好不容易回來,哪都不許去,要留在京城陪朕。”

“陛下定然有很多話要同公主說,臣就不打擾了。”風漣起身行禮道。

安平晞見他要走,不由很是失落,但她也不好挽留。

見國師走了,平章王便也跟着告辭,并邀請安平晞明日去他府上玩,被承寧帝謝絕。

他二人剛一走,承寧帝便轉身緊緊抱住了安平晞,哭的涕淚橫流。

安平晞有些手足無措,她并不太會安慰人,何況這人還是北雲女帝。

她到現在依舊覺得像是在做夢,怎麽就成了北雲公主?居然還認賊作父那麽多年?

原來安平嚴并非她的救命恩人,而是她的仇人,若非他苦苦追殺承寧帝,自己又怎會落到那般地步?

這個瞬間她突然明白了,為何她這些年始終沒能對天同帝産生半點敬仰與喜愛,無論前世還是今世,他死的時候都不曾有半點傷心。

原來他們之間有着血海深仇,而他竟然還在她面前假惺惺的懷念自己的妹妹。但凡他有半點人性,當年都不可能對她趕盡殺絕。

一念及此,她便對承寧帝産生了極其強烈的同情和憐憫。

對母親的愛是需要時間累積的,她們之間還沒有那種感情基礎,安平夫人是個合格的母親,她無法将對她的愛突然之間轉移到別人身上。

“陛下莫要傷心了,都過去了。”她笨拙的拍着承寧帝的背,拿出帕子給她拭淚。

承寧帝漸漸平息下來,接過帕子擤了擤鼻子抛到了一邊,竟像個孩子般可憐兮兮地望着她道:“你是不是恨朕?身為一國之君,竟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

安平晞擡頭看到殿角有面盆架子,便起身過去絞了棉帕,過來給她擦了擦手和臉,道:“陛下也是受害者,何須自責?”

承寧帝握住她的手,眼中又泛起了淚光,哽咽道:“你是書懷的遺腹子,他生前特別想要個女兒,可惜他無緣看到你出生。這麽多年來,朕每每想到此事都肝腸寸斷。以為你和他一樣永遠離開了朕……天可憐見,竟讓我們母女得以團圓。”

饒是她以為自己心如鐵石,聽到承寧帝這番話也不由紅了眼眶。只覺得和她相比,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似乎都不值一提。

即便前世最煎熬的時候,也有二哥始終如一的關懷照顧,她死後在青鸾山游蕩,魂魄是不需要衣食的,所以她不知道什麽是饑寒交迫,而且她尚未成婚,更沒有生過孩子……

她想起當日在小漁村目睹陳二嫂生産的經歷,而眼前之人卻在比陳二嫂還要惡劣艱苦的條件下生産,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少年風漣。

“當日,是風漣先生接生的我?”她哽咽着問道。

承寧帝不解道:“誰是風漣?”

“就是國師。”安平晞道:“他在南雲的化名叫風漣。”

承寧帝有些微的失神,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畢生最大的遺憾,便是當年丢了你,這件事始終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如今你總算回來了,想必他今夜便可安睡。”

“我有一事不明,國師大人究竟任何确認我便是當年那個孩子?”僅憑信物的話,實在有些勉強。

承寧帝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深吸了口氣道:“撷憂,你無需知道那些,那并不重要。”

算算年齡,她如今已經三十有七,但僅從外表還真看不出來。而且她的眼神中有着與年齡不符的天真與純澈,這讓安平晞覺得很奇怪。

她想象中的承寧帝,應該是國相李素和那種,甚至更威嚴冷肅一些。

“為何給我取這個名字?”她不解的問道。

承寧帝凝望着她,柔聲道:“你的眼神太過憂傷,讓人看了好生難過,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邊吃了許多苦吧?”

她因為這句話,突然有些破防,眼前頓時便模糊了,哽咽着道:“我、我挺好的。”

承寧帝将她攬入懷中,輕撫着她的背心道:“如今回家了,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人生至此真的能夠重新開始嗎?承寧帝這句話讓她有些微的心動。

可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又如何重新開始?

她突然想起了薛立仁臨行前的囑托,忙道:“有人托我給您送封信,再三叮咛一定要親手交給您。”

承寧帝好奇道:“誰啊?”

安平晞從懷中取出那封密信,道:“薛立仁。”

承寧帝漫不經心地接過來,有些好笑道:“他是想舉家歸降吧,這多年來年,薛家最是識時務……”

她展信之後話音卻是一頓,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安平晞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承寧帝很快看完了信,起身在原地踱了幾圈,神情似喜似悲,反複又看了好幾遍,才漸漸冷靜下來,上前抓住安平晞的手,道:“與你同來的那名刺客,你可熟悉?”

“薛叔叔呀?”安平晞忙點頭道:“有過幾面之緣。”

“他、他是個怎樣的人?”承寧帝有些急切地問道。

安平晞很是犯難道:“這個我并不清楚,他身上似乎有許多謎團。”

“來人,傳國師。”承寧帝揚聲吩咐,外間很快傳來回應,接着便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今日是除夕,晚上宮中有宴,你先去歇着,到時候朕派人去接你。”承寧帝匆匆囑咐道,然後便喚人将安平晞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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