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唐煜消失的那天,左擎蒼出奇的鎮靜,鎮靜到他自己都有點驚訝。

他看完了手裏的信,把它對折,放回信封裏,過程中手有些抖,但是除此之外,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什麽波瀾。

之後,他照常去議事廳,處理公務,布置防務以防正道趁着他和雪楓傷還未好前來偷襲。之後照常由和遠舟為他療傷,到無上窟去運功吐納,晚上一個人入睡。沒有人看出異常。

直到第二天,衆人才開始覺得不對勁,唐煜不見了。

雪楓是最先察覺到的,當時正在和左擎蒼商量教中還有哪裏的防衛有薄弱環節,他随意問了句,“唐煜呢?這兩天一直沒看到他。”

左擎蒼用朱砂筆在燭龍教的地圖上畫了個圈,“他走了。”

雪楓擡頭看他,“走了?走去哪?”

“回出岫城了。”

雪楓看了他好久,确定他沒有說笑。

然後,他就覺得左擎蒼瘋了。

“什麽時候走的??”

“昨天。”

“你派人追了麽?”

“沒有。”

“你腦子被燒壞了麽!!!”雪楓一拍桌子,被氣得頭上冒煙,“你就這麽讓他跑了?!!!”

左擎蒼卻沒有看他,徑自研究着眼前的地圖,好像他面前就只有那一張羊皮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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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楓一把扯走地圖,“你怎麽還這麽冷靜?他要是把燭龍教的路觀圖交給正道怎麽辦??”

“那就讓他們打過來好了。”

“左擎蒼!!”雪楓厲聲道,“這是一個教主該說的話麽!!”

左擎蒼終于擡起頭來,看了雪楓一眼。這一眼卻讓雪楓把剩下的話都壓回肚子裏。

那一雙深沉的眼睛裏,盡是掩藏不住的疲憊,好像随時都會倒塌崩毀。

“他不會的。”左擎蒼說這句話的時候,底氣有些不足。

但是他确實是覺得,唐煜不會真的這麽絕。即使他就這麽離開了,丢給他一張冰冷的紙片,還有所有的孤獨。

他還是相信,唐煜是真心對他的。

既然唐煜一定要走,他也不想再繼續囚禁着他了。就算把一副空殼子抓回來,又有什麽意義?

唐煜還是無法忘了齊飛宇,和他在一起。

在遇見唐煜之前,左擎蒼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求而不得的東西,明明就在眼前,你以為伸手就能抓到了,可最終不過是井中月鏡中花,一碰就支離破碎,被碎片劃出尖銳的傷痕。

他覺得疼了,從來沒有這麽疼過。比任何的刀劍造成的傷口都要疼。

情,原來是世上最毒的東西。

出乎教中所有人的意料,原本蠢蠢欲動的出岫城,最近忽然又沒了動靜,大家本以為是正道又在搞什麽陰謀詭計,結果一年就這麽平平靜靜地下來了,一點波瀾都沒有。

所有人都在納罕,只有左擎蒼似乎并沒有太大驚訝。

而在這一年中,燭龍教發生的最大的事件,就是燭龍教冬護法被飄渺宮剛剛上任的新宮主闵風華所殺。舉教上下一片悲痛,許多人對德高望重的冬護法十分敬重,此番又是悲傷又是憤怒,吵鬧着要向飄渺宮和買兇殺人的幕後黑手複仇。但是左擎蒼卻下令不得輕舉妄動,現在武林中的局勢本就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任何一點動作都可能引起一場大的風波,在他和雪楓複原之前,一定要穩住正道。

而他沒告訴教衆的真相是,冬護法的人命是他買的。

原因很簡單,當初齊飛宇是被冬護法帶入教中,小小年紀的他能得到衆人的賞識信任,也多是因為冬護法的關照和舉薦。而現在想一想,除了冬護法的一面之詞,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齊飛宇是已經亡故的殿将之子的身份。如果齊飛宇是奸細,那麽冬護法脫不了幹系。

而且,唐煜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燭龍教,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一個地位足夠高的人幫助他。既然齊飛宇唐煜都是從出岫城來,那麽冬護法也極有可能是出岫城的人。出岫城的探子幫自己的少主逃出虎穴,的确是很合理的。

左擎蒼在這一年中盡量搜集冬護法的過往,知道他在教中三十多年,立下不少功勞。三十年前他入教的契機是救過當時教中的地明王,除此之外,只知道他是個游俠,再無其他資料了。這麽不清不楚,與他的懷疑不謀而合。

左擎蒼知道在這種敏感的時期,要想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除掉這個隐藏在他燭龍教多年的禍害,不能用尋常手段。既然不能直接出手,便只好找人代勞。

雖然飄渺宮與燭龍教數次結怨,但對方既然是個拿錢辦事的殺手組織,他能成為目标,自然也能成為買主。而別人也絕不會想到是他在幕後操縱。

闵風華也着實沒有讓他失望,順利完成任務,不枉他花費了二百萬兩黃金。

而出岫城這一年來,也經歷了不少事,這些事件一一被燭龍教各個據點的探子彙報給了他。

比如出岫城失蹤十年的城主之子湯瑜終于回歸,并且由原本的浪蕩公子搖身變成了優雅有禮的少主,不僅接手了城中不少管理事務,還走訪了幾大正道門派,俨然一副出岫城未來主人的樣子。

左擎蒼看着信上一個個字眼,幻想着那雙桃花般秀美的眼睛光彩奪目的樣子,手中折扇輕搖風流倜傥的樣子,不知不覺中眼睛裏的神情就會溫柔下來,就仿佛情人就在眼前一般。

為什麽他會去後開始接手城中事務,為什麽蠢蠢欲動的正道忽然沒了動靜。

是他把風波壓下來了吧。

雖然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

每當這麽想着,就感覺那酸楚的感覺一點點變淡了。唐煜并不是不在乎他了,雖然沒有在一起,但是他心裏還是有自己的。

欣慰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吧。左擎蒼覺得自己越來越容易滿足。

敲門聲響起。左擎蒼把手裏的信湊到燭火邊,看着烈焰一點點在紙卷上蔓延,燒毀那一個個黑色的字跡。他松手,信便灰飛煙滅在手邊的香籠裏。

自從唐煜走後,他也有了點香的習慣。只是找不到唐煜之前身上熏的那種绮霞香,大概是因為是他自己調制出來的緣故,市面上是找不到的。

“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人是和遠舟,手中端的是藥碗和銀針。這一年來他一直都沒有離開燭龍教,每日的這個時辰都準時出現在左擎蒼面前,為他治療瑤山一役中落下的內傷。

兩人現在已經熟稔不少,和遠舟也沒有再做過什麽失禮的舉動,總是一副平淡的樣子,仿佛不論被他看見什麽場景都沒有關系的感覺。

治療完成後,左擎蒼一邊系着衣帶,一邊問道,“一年之期快要到了,什麽時候我的毒才能清幹淨?”

“現在剛到年初,再過兩月便差不多了。”和遠舟一邊仔細地将銀針一根根重新再火焰上烤過,收回針袋裏。

左擎蒼一聽,心中一喜。先前還總是存着幾分懷疑,和遠舟說得一年內就能将他的內傷治好只不過是大話,現在看來,他還真是小人之心了。

“本座要好好謝謝你。”

“不必謝我。我只是見不得正道的人得意而已。”

“日後若是毒門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和遠舟停下手裏的動作,直起身來看着他,靜默不語。

左擎蒼被他看得有點發毛,忍不住看了自己身上一眼,還以為衣服上沾了什麽東西。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就和我爹一樣,是毒門的符號?”和遠舟忽然開口問道。

左擎蒼被他問得懵了一下,眉間微蹙,“什麽?”

“沒什麽。”和遠舟又低下頭去,擺弄他的銀針,“只是希望你記得,我是我,毒門是毒門。就算我将來真的成為毒門的主人,也不代表我做什麽都是以那個身份。”

左擎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糾結些什麽。

“你也是。你不用時時刻刻都把教主的帽子壓在身上。”

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什麽叫教主的“帽子”?

可這話說得,也确實讓左擎蒼有些觸動。

他從沒有放下過燭龍教。即使是在當天明王的時候,也是一切以燭龍教的利益為優先考慮,當了教主後,除了唐煜,他也從沒有想過燭龍教以外的東西。

這頂帽子他從未摘下過。如果沒有這個教主的身份,他會是什麽樣子呢?

會是個行俠仗義的俠客麽?還是一個進京趕考的讀書人?

自己系着書生巾背着書箱坐在路邊啃饅頭的樣子……

算了……想象不出來……

左擎蒼哼笑一聲,對和遠舟說道,“你還沒有坐上那個位子,自然可以說這樣的話。”

和遠舟微微揚起眉頭,“怎麽?你以為燭龍教沒了你就不行麽?”

這話本是極為挑釁,可是被和遠舟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來,卻讓人更加不爽。

“……你什麽意思。”

“就算你死了,燭龍教很快就能找到一個替代你的人,繼續發展壯大。你這麽拼死拼活,都是為了什麽呢?”

尖銳的字眼,一個個敲擊在左擎蒼的腦海裏。

“和遠舟,你是在質疑本座的能力?”左擎蒼微微眯起眼睛。

“豈敢。左教主的能力,天下皆知。我說的不是能力,而是你。”

“什麽我不我的。和遠舟你今天的話還真是格外的多。”

“不想聽了麽?”和遠舟端起托盤,臉上毫無怒色,甚至有着幾分逆來順受的柔順,“那我便不說了。”

看他這副樣子,倒像是自己欺負人了似的。好像每一次跟他說起話來都是充滿了針尖芒刺。左擎蒼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便站起身來,伸手攔住了要離開的和遠舟,“且慢……”

“教主還有什麽吩咐?”

左擎蒼看了看面前這張溫雅清秀的面容,驚覺這個人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已經比唐煜還要久了。可自己竟然從沒好好看過。

“你來了這麽久,本座也沒有請你喝過酒。不如今晚晚膳,在本座這裏用。也算是聊表心意。”

和遠舟似乎有些意外,驚訝之色只有一瞬,也足以表達他的情緒了。

他嘴角上翹,一道若即若離的弧線,“請客吃飯,卻只是在家裏吃些日常的口糧麽?”

左擎蒼便問,“那你想吃什麽?”

“從這裏到最近的城鎮,要多久?”

桂香鎮,如同它的名字,沿街栽種了一顆顆的桂花樹。現在還是寒冬時節,樹上只有顏色暗淡的葉子,但料想在開花的季節,一定滿街都是清甜的味道。路旁還堆着未化的積雪,皚皚地反射着天上的月光,映得整個世間都明亮了起來,卻又不乏深藍的靜谧。

大年剛過不久,街上的行人也不多,這個時段,大家都早早收工回家吃熱騰騰的晚飯去了。左擎蒼和和遠舟兩人卻裹着厚厚的毛皮,牽馬漫步在街上。

走到一座客棧外,左擎蒼的腳步頓了頓,記憶裏又浮現出那飛虹般的身影。

這裏,是當初和唐煜初見的地方。

和遠舟見他住了腳步,目光迷離,便說道,“就在這裏吃吧。”

左擎蒼一愣,“這裏?”

“不可以麽?”

“……沒什麽不行的。你想在這裏吃,就這裏吧。”

大廳裏的擺設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四四方方的桌子,圍着四條長凳。當初他就坐在靠窗的那個僻靜的座位上,一回頭,就看到那人明媚如春的笑臉。

“客官您要點什麽?”小二已經過來了。和遠舟說了幾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菜名,什麽炒辣白菜土豆牛肉之類的。

左擎蒼嗤笑一聲,“跑了這麽老遠,就為了吃這些?”

和遠舟卻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碧螺春,“這些怎麽了?你又吃過幾次?”

左擎蒼閉嘴了,他還真沒怎麽吃過這些一般的家常菜。

一直到菜上來,香噴噴的煙霧微醺了兩人的視線,對面的和遠舟一直很安靜,就像是一片清清淡淡的雲,一下子就被風吹散了一樣。

“你出來這麽久,嵩老不擔心麽?”左擎蒼在吃飯的時候開口問道。他很少主動問人問題,但是此時兩人就這麽面對面吃着簡單的飯菜,中間碗筷碰撞發出的輕響輕靈剔透,就仿佛他們已經是相識許久的友人。他除了雪楓外,便沒有其他友人了,此番倒是生出了許多親近意向,頗為難得。

和遠舟微微低垂着雙眼,纖長的睫毛上下微微抖動,“在你這裏,有什麽值得擔心的?”

“他還真是看得起我。”

“你以為,我是他的乖乖孫子,不論我做什麽,都要他同意的是麽?”和遠舟輕聲問道。

左擎蒼差點就點頭了。在他眼裏,和遠舟總是靜靜的,淡淡的,雖然時常語出驚人,偶爾還會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大膽行為,但是總體來說就像一個乖巧的孩子,和嵩說的話,他應該都會不遺餘力地執行才是。

和遠舟也不反駁,“你要是這麽覺得,我也不反對。”

左擎蒼看了他一會兒,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你是個奇怪的人。”

“呵,彼此彼此。”

“當初嵩老要你當我的伴人,是你自願的麽?”

左擎蒼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想太多。但是和遠舟卻放下了手裏的筷子,用手托着下颚,靜靜地凝望着他,“你認為呢?”

左擎蒼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問題好像有點太敏感了。但是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不是吧?你從未見過我。”他只得硬着頭皮答道。

“左擎蒼,其實你我是有很多共同點的。”和遠舟保持着原來的動作,緩緩說道,“你以前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人,你覺得你這一生,除了燭龍教的利益外,不會對任何其它東西動心,對麽?”

“……”

“我也是。”說完這句話,他微微一笑,宛如柔雲漫化。

也是什麽?不會對任何事物動心?還是只是以為而已,事實上和他一樣,對毒門以外的東西動心了?

和遠舟沒有給出明确的答案。左擎蒼也猜不透。他忽然覺得,面前貌似純良的毒門大公子,其實不似表面上那麽簡單。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自己?在此之前,燭龍教和毒門的聯系明明并不緊密。

或許真的是如和遠舟所說,他做這一切,并不是為了毒門,而是因為自己想?

不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一年中若是沒有和遠舟幫他減輕身體上的痛苦,說不定精神和身體上的雙向打擊,就真的把他徹底擊垮了。

左擎蒼看了和遠舟一會兒,在心裏默默說道,【謝謝你。】.

晚飯過後,兩人也并沒有急着趕回教中,而是在那間小客棧各自要了一間房住了一晚。左擎蒼那晚竟然稀有地沒有夢到唐煜,沒有夢到唐煜消失在櫻花樹下的樣子,而是一夜好眠,簡直像奇跡似的。

第二天一早,兩人才策馬趕回燭龍教。經過這一晚的出行,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又親近不少。

但是,一進燭龍教,就聽教徒回報四護法和雪楓正在議事廳等他。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徑直趕往議事廳。

雪楓等人神情嚴峻,見到他來,便一同行李。

“免禮。你們要見本座所為何事?”他一邊說着,一邊一掀袍,在教主椅上坐下來。

雪楓上前一步,說道,“探子回報,出岫城七城劍派瑤山派以及太虛殿等人已經在章尾山以南五百裏外集結兵馬,明顯是沖着燭龍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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