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左擎蒼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如果死了,為什麽還能感覺到五髒中傳來的陣陣隐痛,為什麽還能感覺到陰冷的空氣刺痛皮膚。可如果活着,為什麽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全身動彈不得?
他覺得自己現在說不定已經在棺材裏了,只是靈魂不知道為何還戀棧着肉體。他覺得腦子裏空空如也,很多東西過眼煙雲一般閃逝,如流沙一般抓之不住。
忽然間,一縷香味猶如輕柔的浮煙,緩緩延伸到他的鼻間。溫暖的芬芳,似乎能把侵蝕周身的寒冷都趕出體外一樣,宛如溫純的桃花酒,令人迷醉。
可是這香味卻另左擎蒼全身僵硬,絕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
為什麽就算死了還是擺脫不了這個香味?
這噩夢,如果連死亡都洗不去,他該如何才能自由?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感覺到,有人将一塊厚實的布料披在他身上,然後一雙手臂環繞着他的身體,在他身後動作着什麽。左擎蒼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他整個人木木的,似乎已經失去了對外界的一切反應。
唐煜用鑰匙打開那連着牆壁上鐵環的黑寒鐵,左擎蒼的肩膀已經被那鎖鏈穿透,黑色的血跡鐵鏽一樣附着在粗糙的鎖鏈上,傷口有些潰爛,令人不忍多看。
唐煜覺得眼眶發熱,手有些抖。
懷裏的人,眼神空洞,什麽光芒都不見了,死氣沉沉的,就像靈魂已經飛走了一樣。
曾經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全身都散發着光芒一般,卻被自己害成如今這幅摸樣。
自己生命除爹爹外最看重的兩個人,一個慘死,一個已成廢人。自己難道真的是命中帶煞,凡是與自己沾染上的,都沒有好下場?
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呢?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本就不該招惹左擎蒼,兩條平行線,不該有任何交點。
可為何最後承受痛苦的都是他身邊的人,他最看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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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左擎蒼背起,在手下驚異的眼神中外外走。可是在走到地牢門口時停住了腳步。湯顯德失望地看着他,目光中帶着怒色。
“孽子!!”
唐煜低下頭,恭敬地喚了聲,“爹。”
“別叫我爹!畜生,沒想到你竟然真的與這魔頭有染……”
唐煜緊了緊托着左擎蒼的手臂,垂下眼睛,“爹,晚些時候,孩兒再去向你說明。”
“晚些時候?!”湯顯德氣的渾身顫抖,他兒子在燭龍教中被囚禁數月最後竟然活着生還,江湖上本來就已經傳得不堪入耳,沒先到現在卻自己親眼看見這樣的情景。他蓄力于掌上,“放下那魔頭,不然我連你這孽子一起拍死!”
“爹……你答應過……”
“我答應暫時留他一條命,只是以為你有什麽難言之隐。但若是為了你們那些肮髒的勾當,我趁早把你們兩個一并斃了!”
“爹!”唐煜背着左擎蒼半跪下來,“孩兒欠他太多,不能看着他受苦。他已經是廢人了,爹,你就放他一馬吧!”
“你!”湯顯德氣的說不出話來,舉掌便要劈下。可是那一掌到了面門上唐煜仍是不閃不避,湯顯德心下一驚,連忙收了些內力。唐煜被那一掌震得發絲都飛散開來,頭上一陣眩暈,好在及時穩住身形,沒有驚擾到背上的人。
眼見親子就算這樣還是不放開那魔頭,湯顯德幾乎要吐血了,“你……你這孽畜……是真以為我不敢劈了你?!”
唐煜吞咽下嘴裏的血腥,回答道,“爹,孩兒保證,會派人好好看着他。他畢竟不曾傷害過出岫城一兵一卒,何必非要關在牢裏呢?只要有黑寒鐵,他就動彈不得,爹你還在擔心什麽呢?”
“真是豈有此理!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麽!竟然跟這些歪門邪道混在一起,你太令為父失望了!你忘了朱蜓是怎麽死的?還是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早就已經忘了人家?!”
“我沒有忘,但我也記得是誰把小蜓送入虎穴的。”唐煜平靜地回答,“他固然殺了小蜓,但我也害他成了現在這副模樣。這份仇已經報了。爹您常教導我知恩圖報,左擎蒼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現在救他的命來報答他,有什麽錯麽?”
湯顯德一聽,感情這兒子是在怨自己當初把朱蜓送入燭龍教的計劃,又是憤怒又是心虛,還有無可奈何。
“魔頭不能離開地牢!你不要妄想了!”
“那我就和他一起住在地牢。”
“真是反了你了!”
“既然如此,孩兒帶他回去就是了。”唐煜說着,轉過身,背着人往地牢深處走去。
“逆子!你給我回來!”
唐煜知道這回把爹爹氣的不清,但是他沒有辦法。蒼蒼已經這個樣子,他不能再放棄他了。
唐煜果真在地牢裏住下來,而且把原本陰冷的地方來了個大改造。地面上被打掃的一塵不染,搬進了溫暖舒适的床鋪,升起了驅寒的火盆。而他在左擎蒼的牢房隔壁也弄出來一間屋子,那是他自己的居所。
每天早上他都會為左擎蒼看一次脈,時常在藥方中修改一些劑量。一日三餐也都是他親自下廚,嚴格按照制定好的食譜燒菜,然後親自喂着左擎蒼吃下。
但問題是,左擎蒼不肯吃。
即使把湯勺放在他嘴邊也不肯張口,像木頭人一樣沒有反應。
唐煜沒辦法,只好嘗試把他的嘴捏開,但即便是半強迫地喂下了藥,過了一會兒也會被吐出來。看到左擎蒼捂着胸口趴在床邊連心肺都要嘔出來的樣子,唐煜急得滿頭大汗,嘴角都起了泡。
一連三天,左擎蒼水米未進,原本就虛弱的身軀現在更是如風中殘燭一般。
唐煜捧着已經涼了的飯碗,看着面前無動于衷的人,心裏翻湧許久的情緒倏然爆發開來。
他一把摔碎了手裏的瓷碗,對着左擎蒼大聲叫着,“你到底要我怎麽樣!!是恨我麽!!我已經盡力了!!我明明已經給你解了百月香的毒!!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身體裏還會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啊!!!”
他徒勞地喊叫着,可惜床上的人根本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他覺得心口刀割一樣疼痛。當初看到朱蜓後,心生疑窦,故意留在教中。除了想伺機帶走朱蜓外,也知道正道把一個出岫城的人安插在燭龍教絕對不簡單,故而想要調查清楚。他檢查了左擎蒼周圍的所有物品,最後在朱蜓每月送給左擎蒼過目的賬本的墨跡中發現了百月香。
百月香氣味微淡,被墨香掩蓋,若是每次下上一點,被施藥的人根本不會察覺到任何異常,就連大夫都檢查不出來。
為了掩人耳目,他約齊飛宇在千年櫻下見面,半逼迫地問出對方開始下毒的時間。之後,他用百葉雪蓮配置出可以中和白月香毒性的冷香,放在身上,借着親近左擎蒼的機會解開對方身上的毒。如此便能在不驚動左擎蒼的情況下護得二人周全。同時他又攬下看賬本的差事,每當齊飛宇有接近左擎蒼的機會,他便纏過去,令飛宇沒有繼續下毒的機會。
到他離開時,白月香該早就被清幹淨了。
所以在最後,他爹催動白月香的時候,他震驚得無以複加。
為什麽左擎蒼體內還會有?這是不可能的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到左擎蒼毒發慘敗,他只覺得五內具焚,卻已經無可奈何。局勢已經被逼到最後,不是你死就是我忘,再也沒有兩全的辦法。
而最後,在千年櫻下,左擎蒼面對他時絕望傷心的樣子,令他知道蒼蒼誤會了。可是他沒有機會解釋。
而現在,他再怎麽解釋,對方也聽不見了。
不論他再怎麽歇斯底裏,對于左擎蒼來說,只是一片攪動的空氣,除此之外,毫無意義。
蒼蒼恨他,這一點再也改變不了。
這一認知令他感覺喉嚨裏一脹一脹的疼,就像要爆開了一樣。無力的感覺漫天蓋地,令他覺得自己像個廢物一樣。
做人如此失敗,他才是那個應該瞎眼聾耳的罪人。
此時,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左擎蒼雖然瞎了聾了,但是嗅覺還在。自己身上的味道,他是認得出來的。
如果他恨自己,也必然不願意吃自己做的東西。
心思一動,他便快步離開,名人吧他臨時的房間換到遠一些的牢房離去,然後又去廚房做了一碗銀耳粥,叫一名下人端去為左擎蒼吃下。
大約一個時辰後,下人拿了吃幹淨的空碗前來複命。
唐煜捧着那只空碗,有些苦澀地笑起來。他總算吃飯了,這是好事。
可是心裏怎麽那麽疼呢。
唐煜不敢再接近左擎蒼的牢房,只是遠遠地看着,看下人把碗裏的食物一勺勺送入左擎蒼口中,直到一滴也不剩了,才放下心回去吃自己的飯。到了晚上,他也常常會趁着左擎蒼睡熟到他牢房裏去,坐在他的床邊,靜靜看着他。俊逸的面容上氣色已經好了很多,但還是有着幾分憔悴,眉間微微皺着。
他做惡夢了麽?夢裏是不是有自己呢?
想着這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常常一發呆就是一整夜。然後在天剛剛破曉的時候離開,好讓自己身上的味道能夠在左擎蒼醒來之前散開。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已經過去了三輪寒暑。
似乎一切都平靜下來。燭龍教的被破在江湖上沸騰了一陣,邪不勝正的真理又一次被驗證,出岫城也一下子成了英雄,雖然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是用怎麽樣的手段取得勝利。但輝煌很快就回歸平淡,江湖上永遠不缺新鮮的傳說事跡,比如說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飄渺宮兩任宮主之戰。
而相比起來,出岫城中的生活就如隐居一般。畢竟這只是一座香城,城中居民只有一半會些武功,大部分的人都是靠制香賣香為生。
唐煜的生活也很平靜,只除了他爹總是想把他這個逆子導回正途,不停給他介紹一些豪門公子或是正道俠士。後來他不耐煩了,直接告訴人家自己不能人道,氣得他爹嘴都歪了。
除此之外,他每天的生活重點還是在左擎蒼身上。
百月香毒發,毒性侵蝕了左擎蒼的眼睛和耳朵,他雖然施全力救治,但也只能稍稍恢複一點左擎蒼的視力。但所得的效果也只是能讓他看到模糊不清的輪廓,要恢複成原本的樣子,幾乎不可能了。
至于聽力,則似乎一直沒有改善。
他仍然沒有放棄,每天泡在書庫裏,翻查能治療此種毒造成的傷害的方法。
然後這一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得時候,湯顯德受了風寒,引動了沉寂多年的心疾,前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沒想到第二天早上起來時人便已經沒了。
出岫城舉城大喪,城民自發食素七天。
唐煜在湯顯德的靈堂前也跪了七天,為了自己的不孝。爹活着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好好盡過孝道,總以為自己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彌補,所以常常把疼愛自己的爹爹氣得頭頂冒煙。
沒想到,只是一場雪,就這樣輕易地把爹爹帶走了。
又一次,眼睜睜看着自己至親摯愛離自己而去,什麽都做不了。他面上麻木,靜靜地盯着排位上那幾個冷冰冰的字體,滿眼刺目的慘白,就像在嘲笑他的不堪。
第七天他昏倒在靈堂前,被下人擡了下去。
發喪之後,唐煜把自己關在屋裏三天,誰也不見。三天後他走出來,整個人仿佛被風一吹就要倒了。
他走去了地牢,左擎蒼當時剛剛吃完藥,看到一縷白影進入視野,同時鼻間傳來熟悉的香味。
習慣性的全身僵硬,左擎蒼微微皺眉,面無表情。
唐煜揮退所有下人,慢慢走到他面前,臉上全無血色,眼睛下面一片青紫,幾乎要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忽然俯下身,抱住了左擎蒼。
左擎蒼開始用力掙紮,雖然全身酸軟無力,但掙開眼前人的力量還是有的。
只不過今日不知為何,唐煜分外固執,一動不動地抱着他。
“我只有你了……”他無謂地說着對方聽不見的話,一遍一遍。
可是左擎蒼卻忽然一把推開他,趴在床頭嘔吐起來,吐得昏天黑地,最後明明食物都已經吐盡了,還在撕心裂肺的幹嘔。
唐煜傻呆呆地站着,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自己的接近,會讓他惡心的麽?
原來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已經是如此大的痛苦?
悲上加悲,傷上加傷,唐煜忽然覺得自己如此孤獨。他想要逃開,可是雙腿發軟,扶着牆壁才勉強走出,然後靠在牢房粗糙的石壁上,緩緩滑坐下來。
他捂住自己的臉,手心裏一片濕熱。他覺得自己一直在錯,一直在彌補,可是不論他彌補些什麽仍然是錯。似乎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或許,有時候,真的應該簡簡單單的直面錯誤,停止無謂而愚蠢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