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根本沒有解藥……因為……你從來就沒有中過癡情花的毒……”

唐煜的話在腦海裏一遍遍地回放,明明并不高的聲線,此刻卻如轟雷般炸響。

左擎蒼無神的眼睛對着他的臉,神色間卻已經染上慌亂。

“……什麽意思……你到底什麽意思!!什麽叫沒中過癡情花的毒!!!你不是說……”

“我那是騙你的……”唐煜握住左擎蒼抓着他的手,“當時只是看你之前似乎對我有好感,才想出來這個辦法來捉弄你……我沒想到……沒想到會這樣……”

左擎蒼霎那間,覺得自己心裏的什麽東西崩塌了。

一直以為,自己所有的淪陷都是被迫的。一直以為,自己所有的愚蠢和癡傻,都不是自己自由的選擇。所以就算被逼上絕路,也想着并沒有輸,只不過是因為一點小小的毒藥而已。

可到頭來,原來自己一直在犯傻…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

唐煜看着左擎蒼一瞬間血色盡褪的面孔,覺得很害怕,他緊緊抓着那雙冰冷的手,“蒼蒼,你不要這樣…”

左擎蒼覺得自己在抖,控制不住地抖。他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呵呵呵的笑聲,卻是破碎而淩亂,宛如悲泣一般。

“呵呵呵……沒有中毒……”他蹒跚着後退兩步,笑出了眼淚,由于腳步太過淩亂而被樹根狼狽地絆倒。他茫然地摸索着,想要爬起來,卻又因為極度的混亂再次跌倒。

他微微揚起頭,幹涸的眼睛無神地睜大,望向頭頂萬千繁華爛漫。

“原來都是我自己……都是我自找的……呵呵……”

腦中嗡嗡作響,那嗡鳴聲在耳道裏不斷擴大,最後宛如海浪滔天一般,所有其它生息都消滅了,只剩下這單調而尖銳的嗡鳴。就仿佛是被笛聲刺入耳道那一瞬間遭受到的創傷一般。

漸漸的,嗡鳴聲開始消退,餘留下的,是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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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般的寂靜。

唐煜其實就在左擎蒼身邊,他想要将他扶起來,可是對方臉上那碎裂成片的慘淡讓他不敢伸手,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喚着對方的名字。

可是左擎蒼從剛才開始,就對他的聲音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蒼蒼?”唐煜提高聲音叫着他,卻倏然住了口。

細細的紅色血絲,順着左擎蒼的耳垂滴落下來。

這是……之前被笛音刺傷的……

怎麽會惡化成如此?是因為加上百月香的侵襲麽?

蒼蒼聽不見了?!

這個認知令他全身冰冷,他連忙拉住左擎蒼的手,卻見對方吓了一跳似地擡起頭,些微露出幾絲茫然。

左擎蒼張口,感覺自己說了什麽,可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而唐煜聽到的,是兩個變了調的字符,“滾開……”

說完這兩個字後,左擎蒼也愣住了。他察覺到了什麽似的,又說了幾個字,扭曲滑稽的音調,昭示着殘酷的結果。

他不止瞎了,還聾了。

他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棺材裏面,四面都是濃重的黑暗和寂靜,無論他怎麽掙紮,都出不去。

他一把揮開唐煜,雙手捂着自己的頭,啊啊地叫着,仿佛迷途的孩童一般,臉上全是恐懼。他陷入歇斯底裏,暴漲的真氣從身體裏炸開,沖斷了附近的幾棵櫻花樹,四散飛旋的花瓣如暴雪般鋪天蓋地。

唐煜看着他的樣子,心痛不已。幾次想要上前抱住他,阻止他再妄動真氣加重傷情,可是他幾次嘗試,都被左擎蒼震開了,自己反而受了內傷。

明知對方聽不見,他還是徒勞地喊着,“蒼蒼!別這樣!”

而左擎蒼則已經陷入全然的混亂和瘋狂,就像是絕境中的野獸一般,悲恸地哀號。

而湯顯德追到此處時,見到的就是左擎蒼怒吼着一道掌勁退出,而唐煜則不顧一切地迎上去。

湯顯德大喝一聲,“魔頭住手!!!”,随即一劍刺了過去。

現在毫無還手之力的左擎蒼,自然毫無抵抗地被那道銀色劍光穿透了。

而唐煜在那一霎那,只覺天地盡數崩塌。

“不要!!!!!!!!”

正道聯軍大破燭龍教,生擒教主左擎蒼,成了近日江湖上最熱門的話題。出岫城主湯顯德因一劍重傷左擎蒼,在此一役中聲名大噪。而在之前的五邪會中與燭龍教交惡的雪山派也因為在這一役中幫助了正道,從原本的邪魔歪道升級成了亦正亦邪,上升到了一個中立的位置。

此時,衆人齊聚出岫城,商讨如何處置被擒的魔頭。

出岫城坐落在晏國南方的千雲谷中。三面被青山簇擁,一面有河灣徜徉,頭頂長年煙雲缭繞。谷中奇花異草相映叢生,掩映着深處的一座精巧玲珑的城池。

這座城呈不規則的圓形,由一道雪花石砌成的城牆圍起,城中飛檐相錯,樓閣成簇,清風過時,塔上懸挂的風鈴都在清脆作響。

城中總是彌漫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仿佛是融合了百花的芬芳,卻又比花香多幾分婉轉溫馨,令人聞之欲醉,流連忘返。那是家家戶戶調制的香料融合在一起的味道,是世上任何奇香都難以比拟的味道。

而在城東,有一座最華麗的庭院。朱紅色的院牆,朱紅色的樓閣,壁畫上百花怒放,花神拖着美麗修長的衣擺,在花叢中輕輕掠過。花園裏蘅芷叢生,奇花一片連着一片,清幽的小路上鋪滿了圓圓的石子,蜂蝶也幾乎要醉死在這片溫柔鄉裏。

這裏是唐煜的家,湯顯德的府邸。

而在這樣一個詩情畫意的庭院下面,也藏着陰冷的地牢,陽光完全照不到的修羅之間,就連滿城的香味也無法滲入分毫。

瞎了聾了的左擎蒼,被鎖在黑暗深處,琵琶骨被穿透,鐵鏈被釘在牆上。

地牢守衛森嚴,沒有一只鳥兒能夠飛入。

唐煜隔着鐵欄,定定地凝視着黑暗深處的人。左擎蒼斜躺在牆邊,也不知道是清醒着還是昏迷着。唐煜比較希望是後者。

越是看着他,唐煜越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力。

他什麽也做不了…縱然他是城主之子。

正道的那些被左擎蒼欺侮過的門派都叫嚣着要殺了魔頭,湯顯德身上的壓力很大,而他作為出岫城的少主,卻什麽也做不了。

唐煜死死攥住拳頭,壓抑着心裏翻江倒海的自我厭惡。為什麽他最重視的兩個人,一個死,一個殘,全都沒有好下場?

他明明已經盡力了……

但現在不是他難過背上的時候,必須要想辦法把左擎蒼弄出去……不然那麽嚴重的傷,怕是會落下永久的病根。

唐煜抿了抿嘴唇,轉身離開。

而出岫城正廳內,除湯顯德之外,瑤山派以及驚鴻居的領袖白鎖晨,七城劍派盟主安然,太虛殿大侍僧,乾坤樓江荼,以及正道其他幾大門派的長老都齊聚一堂,商讨如何處置左擎蒼。

衆人似乎理所應當認為應該将魔頭殺掉,以絕後患。

“慢着。”伴随着忽然傳入的一聲,唐煜手拿折扇,含笑踏入廳內。

湯顯德皺眉,“瑜兒,太不像話了!退下!”

“爹。”唐煜向他爹行了個禮,“我認為殺掉左擎蒼,不妥。”

此言一出,整個正廳都安靜下來。衆人的視線集中在唐煜身上。

湯顯德暗道這孩子最近是怎麽了,總在關鍵的時候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難道他真的被那魔頭迷惑了?

“瑜兒!你在胡言亂語什麽!”正要将兒子喝退,一邊的七城劍派盟主安然卻倏然出聲,“且慢,不妨聽一聽唐公子的理由。”

唐煜感激地看了安然一眼,朗聲道,“正之所以為正,魔之所以為魔,區別僅在一個仁字。心存仁,為天下蒼生而殺,則為正。仁不存,為一己私欲而殺,則為魔。現在左擎蒼雙目失明雙耳失聰,雖然他的天玄神功無法被廢去,但被黑寒鐵穿透琵琶骨,連行動都有問題,已經是廢人一個,根本不能再對蒼生造成什麽傷害。而且自從他當上燭龍教住,除了向所有當年參與過滅魔之戰的門派複仇外,并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因此在下認為,既然我等為正道,便應存仁心,能不殺則不殺。若是為了無法放下的仇恨而殺,則只是為自己出一口氣而已,這等自私之心,與魔何異?”

“唐公子此話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瑤山派代替鳳歌前來的白鎖晨哼了一聲,清秀的面容上微帶不屑,“出岫城還沒來得及被人家報複,自然體會不到至親被殺的痛苦。就這麽簡單的放過仇人,對魔頭倒是存了仁,試問可對得起你自己的摯愛至親?”

聽到此話,唐煜竟然擡起嘴角,一絲慘淡的笑容。

“你怎知我沒有摯愛至親喪命于他手下?”他輕聲問了句,随後卻話鋒一轉,繼續說道,“親友已逝,你就算把他千刀萬剮,與他們又有什麽關系?說到頭,還不是為了自己一時之快?再說,當初正道屠殺燭龍教千萬教衆,這筆債就不用還了麽?我們正道的人命是命,燭龍教的教衆就不是人了麽?”

“哼,唐公子,你這麽維護那魔頭,當初在燭龍教該不會是當那個當出感情來了吧?”乾坤樓副樓主有些諷刺地問道,話中已經隐隐帶上幾分侮辱之意。

唐煜眼角微挑,折扇輕揚,“江副樓主,你可以污蔑我,但請就事論事,莫牽扯到其他。我在燭龍教一段時日,确實與左擎蒼多有接觸,所以才知道他本性不壞,只不過是天命使然,不得不從。”

太虛殿大侍僧此時緩聲道,“所以,唐公子的意思是,就這樣放過那魔頭?”

“非也。非但放過他,而是讓他活着,為自己犯下的殺孽恕罪。”唐煜轉向大侍僧,“慈悲的大荒神為救天下蒼生化身屠魔劍,不也留了魔神蚩尤一條生路,将他禁锢在永恒的黑暗中,為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恕罪。對一個魔頭來說,殺掉他并不能改變什麽,只有讓他活着,才有機會讓他知道自己是錯的,不是麽?”

“哼,要瑤山派就這麽忘了當日魔教殺上瑤山時血流成河的慘景,恕我等俗人辦不到。”白鎖晨言辭之間少有轉圜餘地。但在他話畢後,安然卻忽然站了起來,說道,“在下認為,唐公子說得有理。”

七城劍派當初也是被燭龍教收拾得極慘的門派之一,此番聽到盟主竟然這麽說,令衆人都有些驚愕。

其實安然早些時候,曾因為誤會被誤認為是燭龍教聖子,因此在燭龍教中度過過一段時日。那段時間,左擎蒼雖然一直對他心存懷疑,但一直周到地護衛照顧他,無論如何,兩人算得上舊識。後來燭龍教把七城劍派打得落花流水,左擎蒼卻并沒有殺他,雖然說是要留着自己的命羞辱正道,但他知道其實是對方在手下留情。

加上唐煜說得确實有道理,與其殺了他,不如囚禁他,令他悔改。

“殺掉一個廢人,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這一次的戰役正道雖然獲勝,但是大部分的燭龍教衆都成功撤離,不如暫且留着他,若是以後燭龍教又有什麽動作,我們也好多一份籌碼。”安然淡淡地說道,出塵的面容上有着令人難以質疑的清高之氣。

聽到終于有人被說動了,而且這個人還是安然,唐煜總算松了一口氣。

太虛殿沉吟半晌,“貧僧也同意唐公子的話,只要那魔頭真能悔改。”

瑤山派和乾坤樓都堅決要殺掉左擎蒼,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看湯顯德的意見。

湯顯德看了眼自己的兒子乞求的眼神,眉間微皺。

那魔頭已經那個樣子,應該是不會再出什麽亂子了吧?當時那麽輕易就被自己刺中,想是已經雄風不再了。

只是不知道瑜兒和那魔頭之間到底怎麽回事。

還是等問清楚以後,再決定要不要留着魔頭的命比較好。

分外溺愛兒子的他,長長嘆出一口氣,“就這麽殺了那魔頭,的确是有些便宜他了。我出岫城的黑寒鐵堅不可摧,陰冷非常,必然能将那魔頭永世禁锢。不知各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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