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離曉蒙第二次進阿虎家門,一切陳設未變,連那三顆人頭都還規規矩矩擺在原位,有三個老人忙進忙出,默默地往高臺上搬運肉塊。喬森一進來就跑得離人頭和肉塊都遠遠的,楚趙喊他,他掏出個羅盤,比着手指踱來踱去,回說:“楚隊,我算一卦!”
“算什麽?”楚趙問。
“算……算兇位吉位,殺人的是人是鬼!”喬森一雙眼睛瞟到東瞟到西,越走越遠,後來索性緊貼在大門口,阿彌陀佛念個沒完。楚趙嗤了聲,低下頭在堆積成山的肉塊裏挑揀,試圖在地上拼湊出完整的人形。他身側有一個在抽旱煙的銀發長者,離曉蒙過來,楚趙擡了下眼皮,說:“白梅寨的村長白志文,你認識一下。”
離曉蒙和白志文握手,白志文佝偻着背,人不面善,一雙刀眼劃過離曉蒙上下,垂下了手,和楚趙說話:“楚隊長,這事你到底咋說,父母是他親生父母,女娃是他對象,誰下得去手?”
“大神都讓你們跳了,你還想怎麽樣?”楚趙蹲下,他戴着手套在地上找屍塊,一個年輕女人的屍體就差一只手就能拼全了。離曉蒙過去幫忙,遞了只滾到高臺下縫隙裏的斷手給他。楚趙看了看他,沖遠處喬森站的地方一比劃,笑了:“比他派得上用場。”
“人要帶走,招魂問事。”白志文說。
楚趙看一眼從屋裏出來的三個老人,三人年紀接近,長得很像,他道:“四房出的事,大房說帶走就帶走?四房長老沒意見?”
三個老人中一個較高的禿腦門擡起眼睛,搖了搖頭,嘴角倒挂着,返身進屋又一手提着一個肉塊出來了,扔到楚趙腳邊。
“等小冰驗過屍再說。”楚趙彎腰拾起肉塊,拍去上面的髒污,放到了一個男人的頭顱下,對離曉蒙揮動手指,“脖子,男人的脖子,有喉結。”
離曉蒙點頭。白志文擠開他,到了楚趙跟前,據理力争:“昨天人就死了,你們不來不驗,現在說要驗?”
楚趙笑得有些無賴了,仰起頭說:“昨天人就死了,不見你們裝神弄鬼,現在要屍體招魂?”
“不行,屍體歸我們,案子你們随便查!”白志文态度強硬,聲音高了起來,楚趙雖年輕,但人很沉着,冷聲說:“我們顧問說了,鬼是不會說話的,你們招魂招鬼,能問出什麽來?”
喬森聞言,清着嗓子,晃蕩得更遠。白志文的影子罩在楚趙頭頂,他不退縮,還道:“還有四房的大法師的屍體,我們也要。”
楚趙低下頭繼續拼人肉拼圖,道:“屍檢過後就給。”
“再耽擱就要出大亂子!”白志文一甩煙杆,聲音發抖,怒道,“白梅寨幾千幾百年了,從沒在這個時候下過這麽大的雪!阿虎老實本分,怎地就砍了自己全家?還有……”
楚趙舉起手臂,不耐煩地打斷他:“誰說一定是阿虎幹的?有目擊證人嗎?找到兇器了嗎?兇器上有他的指紋嗎?你們招魂可以,我的兩個顧問必須在場!”
他指離曉蒙和喬森,離曉蒙沒吭聲,看着他手上的白手套。
“招本族的人魂要去祠堂,外族不能進祠堂。”
楚趙單手叉腰,露出了扣在腰上的手槍,點了根煙。白志文咬咬牙,抽了口氣,點頭答應了。他喊人把屍塊找個袋子裝上帶走,自己則出了門。
他一走,楚趙也不忙活了,席地而坐,看着幾個老人翻了個裝化肥的蛇皮袋出來裝人肉,他和離曉蒙道:“離大師,有沒有什麽頭緒?”
離曉蒙瞅喬森,楚趙一哼,道:“指望他?算了吧?江湖騙子。”
喬森不念阿彌陀佛了,頂着大蒜數房梁上挂下來的辣椒。離曉蒙道:“這三具屍體被砍得七零八落,大法師的屍體是完整的。”
“窒息死的。”楚趙說。
“胸口有個大黑洞。”
“心髒被挖了,胸腔裏黑乎乎的。”
離曉蒙掐手指,楚趙調侃道:“喲呵,這就算上了?”
離曉蒙沒理會他,轉而問老人裏的那個禿腦門:“您知道白兀羅的住處在哪裏嗎?”
老人驚訝中帶着好奇,擠着眉眼問他:“你要找白兀羅?”
“他是阿虎家的表親吧?”
“是沒錯……”老人吞咽口水,“不遠,出門往西,茶園邊上。”
說完,他就和另幾人聚在一起說話,說幾句還要往離曉蒙這兒看上幾眼。楚趙也擠眼睛,問離曉蒙:“白兀羅是什麽人?你怎麽認識的?”
離曉蒙才要說話,白志文又回進來了,粗聲粗氣對楚趙道:“四房祠堂,一小時後是吉時吉刻!”
楚趙彈煙灰:“好嘞!欸,敢情您這兒招魂也挑吉時啊?不知道的還以為算的是婚嫁迎娶的時辰。”他拱了下離曉蒙:“離大師,還得麻煩你和喬大師跑一趟了。”
白志文不置可否,帶着人揚長而去。阿虎家空了,空得出奇,一只蒼蠅,一只螞蟻都看不到。
楚趙拍拍屁股,把喬森喊過來,勾着他脖子道:“過會兒全程都給我錄下來,聽到沒有?”
“用什麽錄?手機?”
楚趙咧嘴笑:“走,跟我回去拿dv!”
喬森哭喪着臉:“楚大隊長啊,這都什麽年代了還用dv?手機多方便啊,您就把我的手機還給我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出了阿虎家,離曉蒙無聲地走在最後,後來他就隐進了路邊的樹叢,向西邊的茶園找去。
白兀羅的家并不難找,過了茶園,離曉蒙還遇到個好心給他帶路的婦人。婦人抱着個三歲大的女孩兒,領離曉蒙到了白兀羅家門口,客氣道:“就是這裏了。”
“謝謝您。”離曉蒙看房門緊閉,擡手敲門。那婦人也不走,就看着他敲門,看着門上抖落許多灰塵,她擡擡眉毛,問道:“你找他幹哈?”
“昨天說好了今早來找他,他出門了?”
婦人一驚,捂着嘴:“昨天你見到他了?”她板起臉孔,斷言,“不可能!這都二十來年不見人咯,不可能!”
“什麽意思?白兀羅二十多年沒在村裏出現了?失蹤?”
“不見咯。”婦人說,趴在她肩上熟睡的女孩兒醒了過來,抽泣了兩聲,她撫摸着孩子的後腦勺哄她,又說,“我算算,我嫁過來就沒見過人,阿婆婆講,一天下雨,他去河邊摸魚,被水沖走了。”婦人翻着眼皮,捂住女孩兒的耳朵,東張西望,進而又說,“這話你不得和別人亂講哦,聽人說,他變了鬼,一下大雨就跑出來吓人,大房有個後生,不信邪,大雨天偏要跑去河邊吼,活活被他吓沒了魂,人救回來後只會迷迷瞪瞪喊,白兀羅,白兀羅,到現在還癱在家裏,勺裏勺氣,啥也幹不了。”
離曉蒙問:“他有匹馬,你知不知道?”
“哈子馬?”婦人眨動眼睛,湊近了離曉蒙,沉沉壓着聲音,幾乎是用氣聲在講話,“河邊蝙蝠洞住進去一個啞巴,半夜裏不睡覺,跑去那個後生家裏,被大房的人打跑了,大房法師說了,啞巴就是白兀羅回的魂,他死了二十年,就回成了二十來歲的模樣!”
講完,她謹慎地詢問:“你找他到底幹哈?你見過他,他和你說些啥了嘛!”
離曉蒙又往裏推了下門,婦人打了個哆嗦:“奇怪吧!門上也沒鎖,就是打不開!”
她棕黃色的臉抽搐了幾下,撇下離曉蒙撒開腳丫子就跑了。
“蝙蝠洞怎麽去?”離曉蒙問道。婦人往北面一指,頭也不回,跑得飛快,趴在她肩上的女孩兒定定看着離曉蒙,眼睛灰茫茫的,她伸出一根瘦小的手指,也往北面指。
離曉蒙想了想,往北面走。
他在樹林裏找了半個多小時,及至聽到水聲,一擡頭,一間小房子映入眼簾。房子蓋得頗為精致,紅色的瓦片,雪白的圍牆,樹影落在牆壁上,像一幅水墨畫,屋頂上的積雪在陽光下慢慢融化,晶瑩耀眼。房子朝南開着一扇窗戶,離曉蒙正對着這扇窗戶。一個年輕男人趴在窗臺上睡覺,他的一支胳膊伸在牆外。
男人的長發烏黑,松散地披在肩膀,身上搭了件薄薄的粉色外衫,離曉蒙走過去,把樹枝和落葉踩得嚓嚓響,男人還是閉着眼睛。
窗戶開得很大,離曉蒙靠他很近時,能清楚地看到窗戶裏的景象。男人是半靠半卧在一張床上的,他下半身沒穿褲子,兩條又白又長的腿打開着,另有一人趴在床上,趴在他的腿間。這人也是男的,頭發很短,臉上戴着半截軟布做的面罩,緊貼着他臉部的輪廓。他在給小憩的男人口淫,雙手捧着男人的淫根,又是舔又是吞,吃得口水淋漓。
幾支雀鳥在枝頭啾鳴,男人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離曉蒙了,又低頭看看自己光溜溜的雙腿,兩條手臂都擱在了窗臺上,鼻子裏發出舒适的嘆聲,一雙眼睛對着離曉蒙,滿是笑意。
離曉蒙不去看他腿間的春事,皺起眉問道:“我在夢裏見過你,你是誰?”
男人騰出一只手,腦袋還靠在自己的臂彎裏,抓來紙筆,潦草寫下兩個大字,拍在離曉蒙手心。離曉蒙一看,紙上寫的是:色魔。
“你不會說話?”
男人不響,不看離曉蒙了,昂起了脖子直喘氣,手伸到了自己身下去,發出貓咪似的低咛。
離曉蒙低着頭,小聲說:“啞巴先生,我在找兩個人,一個叫阿虎,年輕,一個叫白兀羅,有些年紀了,可能牽着一匹馬,你見過他們嗎?”
啞巴的臉頰上浮出些漂亮的緋色,幾滴汗珠流經他脖子上的兩顆小黑痣,那黑色突然變得更黑,他白.皙的皮膚也突然變得更剔透,仿佛屋頂那方在融化的雪。離曉蒙移開了視線,不再看他了,他要走,啞巴卻拉住了他的衣袖。啞巴勾勾手指,離曉蒙不作他想,把紙還給他,靠了過去。
“你見過他們?在哪裏?寫給我知道吧。”
啞巴拿到紙,無趣地撇撇嘴,一把攬住了離曉蒙的脖子,掰着他的下巴就親了他。啞巴的嘴唇好軟,身上香噴噴的,嘴裏有甜味,蜜果似的,他纏着離曉蒙親嘴,離曉蒙始料不及,愣了半天,直到啞巴連舌頭都用上了,他才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退出好遠,眼裏一狠,正要發火,那啞巴忽然急呼,肩膀顫動兩下,外衫從他身上滑落了,露出他大片胸膛,那窗臺上探出一張戴面具的臉,面具人的嘴角挂着幾絲乳白黏液,啞巴擠開面具人,伸手出來,關上了窗。
離曉蒙使勁擦嘴,轉身要走,房門卻在這時打開了,啞巴光着腳,提着把破傘,滑到手肘上挂着的外衫也不提起來穿好,衣不蔽體地走了出來。他另一手還拿着個柿子,離曉蒙看到那把傘面上滿是齒痕的紅傘,過去說:“傘是我的,你還我。”
啞巴聳肩,把傘遞給他,手指滑過他的手背。他的手指很冷,離曉蒙不由打了個冷戰。
“你從湖邊撿的?昨晚你去湖邊了嗎?那只灰狗是你的狗?”離曉蒙撐開傘,左顧右盼,樹林裏有鳥鳴,有樹影,積雪消融,或黃或白的野花在陽光下舒展身姿。
啞巴仿佛沒有聽見離曉蒙的問題,只管坐在樹墩上吃柿子,吃得滿手都是。他舔嘴巴和手掌,陽光綴在他發間,他吃完柿子,反手撐着樹墩,也舒展身體。他曲起一條腿,另一條腿往遠處伸,腳背繃得直直的,五個玲珑可愛的腳趾頭扭來動去。
離曉蒙上前,猶豫着開口:“傘裏……傘裏的東西……”
他審慎地端詳啞巴,啞巴順勢也看他,目光輕佻,由上往下,在他的臉蛋和腰間來回。
離曉蒙不适地躲進一片樹蔭下,啞巴的手指碰到了地上,有螞蟻循着甜味爬到了他手上,他無聲地笑。
“你是人……”離曉蒙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幽幽地說,并不是很确定。
啞巴搖了搖頭。
“我真的在夢裏見過你,昨天我做的夢。”離曉蒙又說,啞巴翻個白眼,撿起根樹枝在地上寫:老土。
他打哈欠,舉起右手,戳了戳手腕,離曉蒙跟着看自己的手,他戴了手表,看到時間一怔,還有十分鐘就要四點了,從這裏趕去四房祠堂最少也要二十分鐘,離曉蒙拿起破爛不堪的雨傘,調頭就走。
離曉蒙急趕慢趕到了四房祠堂門口,祠堂矮小陳舊,縮在田埂邊,大門已經上了鎖,敲門也沒人應,四下更是見不到一個人影,路上沒有路燈,夜色昏沉濃郁,唯有對街的雜貨店裏斜斜射出兩道黃光。離曉蒙往雜貨店走了兩步就看到喬森跳了出來和他使勁招手。離曉蒙趕緊過去問他:“這才四點十分,怎麽已經散了?還是還沒開始?”
喬森給離曉蒙順氣,拉了他進店裏說話。雜貨店裏只比街上稍微亮一些,兼賣煮玉米和茶葉蛋,在貨架前擺了張四方桌子,兩條板凳。喬森吃泡面,往面碗裏擠火腿腸,一拍胸脯,和看店的老人一揮手,豪邁道:“離大師,我請你吃面啊!老板!再泡一碗面!紅燒牛肉味兒啊!!加個茶葉蛋!”
老人戴着厚玻璃瓶底似的眼鏡,慢吞吞放下手裏的報紙,從櫃上拿了盒泡面隐去了櫃臺後。喬森收回了眼神,勾住離曉蒙的脖子輕悄悄說:“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拿出了臺dv機,按下回放塞給離曉蒙,自己哧溜哧溜吃面條。dv的小屏幕裏起先是全黑的,只能聽到喬森的說話聲。
“我操,怎麽用啊這個,開了嗎?這就開了啊?”
接着屏幕慢慢亮起來,畫面裏出現了一個人的形象,很明确也很清晰,是早先離曉蒙見過的村長白志文。他換了身衣服,全身上下都穿的紅色,腦門上還綁了跟紅帶子。他四周隔着些黑影,擺滿了蠟燭,燭光照出白志文身下的一圈符咒圖騰和許多蝌蚪似的小字,一個挨着一個,間隔的空隙不大,有個圓形的手環被擺在其中一個小字上。
有人講話,離曉蒙湊近了屏幕看,原來圍在白志文近旁一圈的還有三個人,因為穿得很黑,幾乎與不高的像素而引起的馬賽克融為了一體。
“這個。”喬森戳着畫面最上頭的一團黑影說,“大房大法師,是個瞎的!”
離曉蒙道:“有種說法,相信盲眼的人能看到我們所看不到的另外的世界。”
喬森艱難地咽下面條,又指出另外兩團黑影:“這個是二房大法師,就是在阿虎家門口哼哼哈哈跳大神那個,這個是三房的大法師。”他啃了口火腿腸,問說,“是不是像玩兒筆仙?他們做法招魂問事,那手環就在地上跑啊跑,圈字。”
視頻裏傳出低沉的吟唱聲,三團黑影左右晃動起來,燭火變得不太穩定,連鏡頭都跟着不安地左右搖擺。喬森清嗓子,扶着dv問離曉蒙:“那什麽,離大師……這念的是什麽啊?你聽得懂嗎?”
離曉蒙聚精會神,看得認真,說:“他們在召喚四房大法師。”
吟唱持續了一段時間就停下了,燭火驟然全部熄滅,畫面劇烈震動,隐約能聽到喬森在罵街,後來蠟燭又亮了起來,只是燭光變藍,火苗一動不動。
“現在他們要問是誰殺的阿虎,還有阿虎的下落。”離曉蒙說。
“所以四房大法師給他們招上來了?”喬森扒拉着離曉蒙,琢磨着說,“不過為什麽不召阿虎爸媽啊?四房大法師的屍體不是在阿虎家發現的啊,而且死法也完全不一樣啊,還不一定是阿虎幹的呢,當然啦,阿虎家的事說不定也不是他幹的,我看啊,是有人故意栽贓,阿虎八成也死了,屍體被真正的兇手藏了起來!至于兇手……就在白梅寨這些人中間!”
離曉蒙示意他噤聲,視頻音量一直不大,喬森看了眼視頻進度,忽而是捂住了耳朵,離曉蒙不解,喬森使了好幾個眼色,離曉蒙更是茫然,就在這時,一記刺耳的蜂鳴響了起來,離曉蒙難耐地堵住半邊耳朵,一手還握着dv,招魂的三個法師不知中了什麽招,都在劇烈抽搐,大房大法師最為誇張,倒在地上渾身痙攣,蜂鳴還在持續,離曉蒙強忍着,把耳朵湊近屏幕,只見白志文撲到倒地不起的大房大法師身上,焦急追問:“東西呢?東西在哪裏?問他東西在哪裏?!”
模模糊糊地,離曉蒙聽到一個“水”字。
“阿虎是不是去了湖邊?是不是在湖裏??那……那……東西……”白志文揪住法師的衣領,另兩位上前要攔,他又發話,“招阿虎上來!問他!當面問他!”
喬森問離曉蒙他們說的是什麽,離曉蒙都一一給他翻譯。
鏡頭在這時被兩個法師站起來的身影擋住了,語音嘈雜,畫面不停抖動,有個男人大口喘息,聲音聽上去十分痛苦,還有人在念誦什麽,地板上的圓圈自己跑動了起來,一會兒圈中這個字,一會兒奔向那個字,忙得不亦樂乎,風聲呼嘯,那蠟燭火苗卻還是紋絲不動,仿佛是僵在了空氣中!
“阿虎……他們在招阿虎……”離曉蒙的眼睛大了一圈。
“什麽聲音?”視頻裏的喬森在說話,話音剛落,随之而來的是連續不斷地重物崩塌聲,有人慘叫,視頻戛然而止。
喬森看着急欲追問的離曉蒙說:“屋頂塌了,砸中了大房大法師,他被擡去了衛生所,不過都是皮外傷。只是擡出來的時候怪吓人的,翻着白眼,口吐白沫。”
喬森收起dv,離曉蒙卻還把機器抓得緊緊的,他的舌頭打了下結:“這是……四點半拍的?不對啊,我到的時候是四點二十,現在也才……”
他一看手表,時針指着五,分鐘指着六,現在已經是晚上五點過半。
離曉蒙扔下dv,扯下手表就塞進口袋。他的泡面送過來了,喬森笑笑:“吃吧,可別指望楚趙他們招待你,我去,他們吃的那叫人吃的夥食嗎?”
離曉蒙沒動,他道:“剛才不可能招上來四房大法師。”
“離大師何出此言?”喬森從櫃臺上拿了包南乳花生,拆開包裝吧唧吧唧吃。
“四房大法師的鬼魂被人殺了。”離曉蒙看着喬森。喬森舉起雙手:“不是我幹的啊!殺鬼我可幹不來!算卦我比較在行!”
兩人說到這兒,雜貨店外頭吵吵嚷嚷湧進來一夥頭發都白了的老人,有的抗着鋤頭,有的拿着鐮刀,各個兇神惡煞,為首的一個手上戴着四個金扳指,進門就和看店的老人說:“四房的勺娘們兒又抱了別人家的……”
他斜眼看到喬森和離曉蒙,謹慎地改用了土話。
這一群人來了又走,離曉蒙接起先前的話茬,說:“我知道不是你幹的,你不行。”
喬森一憋嘴,讪笑說:“我是沒這個能耐啊,不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他比出三根手指,“鬼是氣,氣抓不住,沒有形态,要殺鬼,大體有三種方法,一是以自己的血給鬼定型,殺了他;二,讓鬼上動物的身,再殺,至于為什麽不能在鬼上人身的時候殺,那是因為人本身有生魂,和鬼的死魂靈同在一個軀體裏,很容易被錯殺;還有第三種,最少見,也最邪門,修煉這種殺鬼辦法的人必須天賦異禀。”
喬森拍了顆花生米進嘴裏:“他們吃鬼。”
雜貨店裏的燈泡突然閃了下,喬森吓得臉色都變了,緊挨着離曉蒙:“我操,沒這麽邪門吧??”
“欸,你們幹什麽呢?”
聽到這句問話,喬森和離曉蒙齊刷刷回過頭,楚趙不知什麽時候來的,靠在門邊玩電燈開關,電燈泡又閃了下。他扮了個鬼臉。
喬森大呼祖宗:“楚隊您別玩兒了行嗎??我的個媽呀,十個我都不夠給你吓的!”
“錄像呢,給我看看。”楚趙不進來,就杵在門口,喬森拿着dv過去,兩人研究半天,楚趙把他打發回去,喊上了離曉蒙:“離大師,有沒有興趣陪我去白村長家走一走?”
“啊?我一個人回去啊?一個人?”喬森指指自己,畏首畏尾不敢動。天更晚了,更黑,十步開外就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了。
“你怕個屌,”楚趙一個頭皮扇過去,“還是你要跟我們去招魂問鬼?”
喬森沒有二話,溜之大吉。楚趙努了努下巴:“走啊,離大師。”
離曉蒙端着泡面碗出來:“餓死我了,再吃兩口。”
楚趙哈哈大笑,打開手電筒給離曉蒙照路,說道:“喬森和我說了錄像裏他們講話的內容了,他說都是你給他翻譯的。”
楚趙一個眼神過來,離曉蒙道:“我師父世世代代住在白梅山,我在山上十八年,五梅山本來有五座村寨,自然災害,環境變遷,如今只剩下白梅寨一座,不光白梅寨裏的人講的話我能聽得懂。”
“您十八歲下了山?考上大學了?在哪兒讀的書啊?”
“沒上大學,給我師叔當助手,今年是第六年,他是大學教授,常去各地考察風土民俗,上個月我們到了江西去,我從鳳凰過來的。”
楚趙笑眯眯:“不用說這麽詳細,我又不是查戶口。”
離曉蒙看了看他,埋頭吃面,楚趙拉着他走,又說:“欸,欸,您小心着些,可別走溝裏去,離大師啊,這個鬼……”
話到一半,離曉蒙就打斷了他:“信則有,不信則無,随便你。”
“哦,哦……”
離曉蒙吃光了面條,說:“手環用金屬做的,找個人在地板下面用磁鐵操縱就可以了。蠟燭有兩批,燈光暗,根本看不清楚,也分不清楚,一批是真的,弄滅後亮的是另外一批假蠟燭,通電的,小燈泡用能發藍光的那種,所以火苗不動,還發藍色。抽搐痙攣最好演,口吐白沫可以趁人不備偷偷往嘴上擦啤酒泡沫,有的還用洗衣粉沖出來的泡沫,這個吃進嘴裏比較傷身體。”
楚趙出神地看離曉蒙,離曉蒙抹了下油光的嘴巴,繼續說:“有一種藥粉,抹在身上,無色無味,只要身體一出汗,抹過藥粉的地方就會變紅,下腰這種事情,多練練,磁鐵,釘子,只要事先準備好,我也能讓衣服就這麽貼在門上不往下掉,事後趁人不注意收好道具就行了。”他還斷言:“他們絕不可能召出四房大法師的鬼魂。”
楚趙這才想起來問問題:“這怎麽說?離大師,我看您不是各地考察風土民俗吧,您這是環游全國專門打擊封建迷信,你師叔是大學黨支部宣傳委的吧?”
離曉蒙端着個空面碗,走得筆直:“阿虎爸媽的鬼魂,李李的鬼魂,還有四房大法師的鬼都已經不在陽間。”
楚趙戲谑:“得!我才說您破除封建迷信呢!!好吧!就當我什麽都說吧!那他們是被鬼差帶去了陰間咯?”
兩人大步走在黑暗中,離曉蒙有理有據分析道:“五梅山這段時間陰陽路不通,鬼差也進不來,這四人的鬼可能被人收了,還有可能,他們被人殺了。”
楚趙噗嗤笑了,離曉蒙更正經:“信則有,不信則無,還是随便你。”
越靠近白志文家,附近就越亮堂,路上甚至能看到路燈了,腳下踩的也不是活着雪水的軟泥巴了,出現了一條柏油路。
楚趙熟門熟路,敲開白志文的家門,院落明亮,種滿花草,一支紫紅色的三角梅伸出牆頭。開門的是個八九歲大的男孩兒。
“小星啊,你爺爺呢?不在家?”楚趙給男孩兒塞了兩顆巧克力糖,回頭和離曉蒙比拇指,嬉皮笑臉,“白村長的大孫子,白火星,聽聽人這名字取的,早晚是要一飛沖天的名字。”
離曉蒙看孩子的眉眼,暗掐手指,沒說話。白火星攥緊了糖,小心地瞧人,他的眼睛很大,皮膚黝黑發亮,四肢結實,說話聲音不大,道:“爺爺和奶奶去三伯家了,初十哥哥身體又不靈光了,亂叫喚。”
“哦,就是那個癱瘓的白初十?”
白火星應了聲,他給楚趙指路:“過了兩棵棗樹就是了,門口貼紅喜鵲畫的那戶。”
那也是燈火很明亮的地方。楚趙卻不着急走,和白火星打聽:“阿虎家,你知道吧?”
白火星低頭看腳尖,輕輕嘀咕:“四房的,沒打過交道,不認識。”
“他們家出的事,是誰來告訴你爺爺的啊,什麽時候來說的?”楚趙又往他手裏塞糖,離曉蒙多看了幾眼,進口的巧克力糖,市價不菲。
白火星說:“昨天一大早來的,四房的九舅公說出門溜達的時候看到三顆人頭挂在阿虎家門口。”
“哦,一早就知道了啊。”楚趙笑着摸了摸白火星的腦袋,“你爺爺事多,四房的事他也不愛管。”
白火星把門稍合上了些:“沒事的話我去寫作業了。”
離曉蒙插了句:“白兀羅這個人你知道嗎?”
白火星懵懵地搖頭,想了又想,更茫然:“沒聽過,不知道。”
楚趙吹聲呼哨,從白志文門前晃開了,得意洋洋地說:“我知道啊,離大師你不和我打聽?”
離曉蒙緊随上他,忙不疊問:“你知道他?你見過?在哪裏見到的?”
“離大師,”楚趙雙手撐在皮帶上,邁着誇張的外八字,“我查了戶口,白兀羅二十年前就失蹤了,你找他幹什麽啊?你以前就認識他啊?要找他敘舊?”
“你在白梅寨沒見過他?”
“沒見過,起碼我來這裏二十天裏,沒見過。”
“就是白兀羅上山找我解決阿虎家的鬼事。”
離曉蒙停下了腳步。他看着咫尺之遙的那兩棵棗樹,樹冠蓬松,樹枝細瘦,再往遠一些是幢造型別致精美的三層小樓。數顆明星沿着最高層的弧形屋脊排開,其中一顆紅星明亮閃耀。離曉蒙太陽穴上青筋猛跳,臉色大變,甩開楚趙,直沖着那小樓飛奔而去,楚趙莫名其妙,罵街的話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咽了下去,咬緊嘴唇迎頭追趕離曉蒙。
“離曉蒙!你等等!”他大喊,聲音卻被此起彼伏的尖叫蓋過。男人女人放聲狂呼,剛才還安然無事的小樓倏然間已被烈火包圍!火光直上雲霄!樓前不少老人小孩東倒西歪,四鄰們都從家裏趕了過來,可不等大家救上火,一個火人沖出火海,吓得衆人連滾帶爬,四下逃散。火人走出沒幾步摔在了地上,揮舞着炭黑的雙臂吼得撕心裂肺:“是阿虎!阿虎回來殺人啦!!阿虎!!”
這火人喊了這麽一句之後就沒聲了,大家重新聚攏,救火的也有,救人的也有,焦臭味煙火味到處亂竄。楚趙愣怔了瞬,但很快恢複,他撥開人群往火樓前擠:“都讓開!讓開!離曉蒙!!離大師!!”
楚趙眼前全都是人,可就是不見離曉蒙!
“有誰看到個瘦高個了嗎?那個外鄉的瘦高個!”
衆人着急救火,根本沒人理會楚趙,他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還是在半大孩子的指引下翻進火樓圍牆,探到了離曉蒙的蹤跡。
石牆裏是熊熊燃燒的樓房,離曉蒙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閃而過。楚趙拔槍,立即追上,跟着離曉蒙連翻兩座矮牆,紮進了一片樹林。離曉蒙身手敏捷,步伐又輕又快。樹林裏幾乎沒有光,地上還有積雪,楚趙要追他是萬般艱難,他不得不一手拿着手電筒,打着光追趕。
“你他媽要跑去哪裏?!!”
離曉蒙不理他,還在前面跑,他跑得越來越快,靈活得像土生土長的野人,楚趙自認體力一流,跑了這麽許久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可一看離曉蒙步伐不停,他擦了被樹枝劃了好幾道口子的臉,咬牙去追。
離曉蒙的路越走越刁鑽,穿過條小溪後,楚趙實在跟不上他的腳程了,速度才放慢,腳底一個打滑,手電筒脫了手,在空中飛出個抛物線,那放射狀的光芒在幽暗的樹叢中突兀地鋪成一大片。
就在這突如其來的盛大光芒裏,楚趙看到了飛在離曉蒙前面的一團黑影!
離曉蒙就是在追趕它!它比任何一棵樹的影子還要黑,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暗!
楚趙瞄準黑影連開三槍。槍響後,靜了會兒,離曉蒙怒吼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你差點打到我!”
楚趙扶住樹幹,抹了把臉,撿起手電筒,踉跄着摸索過去,他那三槍全都打進了樹裏。
“我明明瞄準了!”楚趙咬牙道,“我不可能沒打中!”
他擡起頭,依稀還能辨認出離曉蒙,拿緊了手電筒奮起直追。
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離曉蒙為什麽要追它?!
楚趙現在能用電筒光捕捉到那個黑影了,但黑影移動的速度太快了,它的樣子還總在變幻,時而像貓,爬上樹梢,時而像鳥,刺入高空,時而又像豹,在參天巨木中上竄下跳。
它就是不像一個人。
楚趙光是用雙眼跟随着它已經很吃力了,每一次确定它的位置進行射擊後,子彈不是飛進樹樁,就是穿透樹葉,有兩次還被石頭彈開,差點沒要了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