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去往湖邊必須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吉普車在林間無法通行,楚趙帶隊下車,由他和瘸子打頭陣,幾個年輕力壯的擡着彈藥箱,背着塞得鼓囊囊的雙肩包殿後。樹林裏幾乎看不到腳下有路,那瘸子卻走得飛快,爬上爬下絲毫沒有被自己的殘疾拖累,離曉蒙走在隊伍中段,時不時就聽到有人氣喘籲籲地質疑這個瘸子到底是真瘸還是假瘸,越往森林深處去,瘸子的身影更難捕捉,楚趙緊跟着他,對身後人打了個手勢。隊伍散開,前一人與後一人中間起碼拉開三米多的距離。離曉蒙往前張望了眼,楚趙對瘸子并不完全放心,人過,必在樹上留下記號,很快,離曉蒙就看不到瘸子乃至楚趙的身影了,他跟着樹幹上的記號走,前後只有兩道持槍的人影。天光晦暗,霧氣深重,顯得走在他身前、身後的這兩個人不再像人了,像極了模糊的鬼影。離曉蒙踩到樹枝,一腳下去非常用力,但樹枝斷裂的聲音輕極了,他自己的呼吸聲反而非常大,一呼,一吸,又一呼,一吸。離曉蒙撥開眼前的樹枝,路邊的樹幹上有兩道刀痕,刀痕濕漉漉的,那上頭竟已長出了綠苔藓。

一只烏鴉穿過濃霧,在林間低空飛行,所經之處,樹葉振動,綠火星四濺。它在離曉蒙頭頂盤旋了陣飛開了。不一會兒,離曉蒙聽到身後傳來人的低呼,有人開槍,突突突突,那烏鴉從槍聲響起的地方飛了出來,毫發無損,輕輕巧巧落在了離曉蒙肩上。

離曉蒙看着它,烏鴉也看着他,飽滿的黑眼珠裏映出幾縷綠煙,煙霧徐徐袅袅升向空中,離曉蒙正盯得出神,一道黑影刺破綠煙,直朝着他而來!離曉蒙反應過人,一轉身避開那黑影不說,還伸手抓到了黑影,這一抓,冷得他寒毛直豎,強烈的寒意強逼着他松開了手,不僅如此,他還抓回來滿手的鮮血!離曉蒙定睛再看,那黑影噌地逃開,地上徒留下一具脖子被撕裂的男屍。這已經翻着眼皮死過去的男人正是先前跟在離曉蒙後頭的搜救隊隊員!

他胸口三道爪痕觸目驚心。但這些傷痕已經幹透了,流不出一滴血,整具屍體如同在墓穴中長眠了千年的幹屍。

烏鴉飛到了男屍的額頭上,它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它的眼珠裏不再有綠意,只剩下濃墨似的黑。

槍聲和尖叫接踵而至,離曉蒙皺進眉頭循着聲音追過去,可他總是遲到一步,每每趕到,等待他的只有一具又一具的屍體,他再沒捕捉到那道黑影,他還因此脫離了隊伍,怎麽也找不到楚趙留下的記號。離曉蒙試着用對講機和楚趙聯絡,對講機裏每個頻道充斥的唯有通訊不暢而産生的雜音,沒有人再呼救了,也沒有槍聲再響起來,灰藍色的霧仿佛一個罩子将離曉蒙與人間現世隔離,他仿佛能看到時間在霧裏流動,不緊不慢,越來越緩,離曉蒙拂了下手,捏捏眉心,重新集中注意力,他看着地上幹枯的屍體,這個死去的隊員生前用完了手槍裏的所有子彈,他手裏還捏着個小瓶子,瓶子裏空空如也,地上一片花草呈現出被強酸腐蝕後的頹樣。離曉蒙捏下一片花葉在手上拈了拈,他聞到股讓人作嘔的腐味,擺在他眼前的像是一塊爛成了腐水的肉,正被熱水煮滾,不停往外冒酸泡。

不遠處,又出現了一片腐爛的花草,離曉蒙往這個方向追蹤,他在泥地上發現了一個腳印——四支腳趾,腳印不大不小,隐入一片石楠花叢。

石楠花叢中傳出急促的喘息聲。

呼哧呼哧,動物似的。

花枝搖擺着,有什麽東西藏身在裏面,整片花叢都在瑟瑟不安地抖動。

離曉蒙站在花叢前,直起了腰,那烏鴉還沒飛走,始終在他周圍環繞,它不叫,只是飛動。離曉蒙也不出聲,更不動,他的目光落在花叢的縫隙間。

在小團小團的白花朵中,很容易能發現一雙灰眼睛的蹤跡。這雙眼睛像蛇,顏色像灰鴿子的羽毛,光澤柔潤,瞳仁翕動,眼皮包下來,鱷魚一樣。

離曉蒙渾身一顫,鼻尖上冒出了點汗珠。他與那灰眼睛牢牢對望。霧降在他們中間,一層一層往下剝落,像是要澆灌下一堵牆。離曉蒙連大氣也不敢出,他的直覺告訴他,擁有這雙灰眼睛的絕非善類,絕不能輕舉妄動,而那灰眼睛也沒有太大的動作,它盯住離曉蒙,幾朵白色的小花掉在地上,嘶嘶作響,空氣中淨是酸腐味。

這股味道往離曉蒙的鼻子裏亂竄,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一直未離去的烏鴉不知受了什麽感召,忽然攪局,振翅放聲啼鳴朝着那石楠花叢紮去,灰眼睛急閃,兩道灰光掠過花叢,一道黑影憑空竄出,避開烏鴉往東奔馳。烏鴉拍打翅膀追逐黑影,離曉蒙忙跟上去,急速流動的空氣中飛來兩滴鮮血打在他臉上,離曉蒙一抹臉一聞,是人的血。黑影的速度已不是常人所能企及,它極力躲避着烏鴉,使出了渾身解數,為了追上這一影一鳥,離曉蒙不得不扔下.身上所有累贅,到後來他連外套和鞋子都不要了,野獸似地翻上跳下,奮力追逐。那黑影想在烏鴉的圍堵中突出重圍,它縮成一團,化成了個貓形,撲向高枝,反去撲打烏鴉,但它失敗了!刷拉從枝頭跌落,摔回成了個薄薄的人形,捂着手臂在樹林裏踉踉跄跄奔跑,轉眼間,這人形又不見,離曉蒙視野裏還是一只黑烏鴉怪叫着獵捕黑影,烏鴉把黑影逐出了樹林!

離曉蒙擦了把汗跟着出去,他沒有那麽着急了,慢慢來到了樹林外。

湖水像一面鏡子平放在天地間。

太陽不見蹤跡,天空藍藍的,還帶着些紫色。

湖邊,有一個長得很漂亮,聲音時有時無的男人站在那裏。男人上身赤裸,下着潔白胯裙,手執弓箭,他望着湖面,而湖面上是一只烏鴉叼着黑影扇動翅膀,起起落落。黑影在掙紮,黑色的刺在它周身的輪廓滾動。

離曉蒙走上去,啞巴回過頭看到了他,他不說話,不笑,身上的爪痕正往外淌血,但啞巴大約缺乏痛覺,不動聲色地抽出一支飛箭,一手挽起自己那頭烏黑長發,另一手捏住箭頭,頭一歪,割斷長發,纏在箭頭,舉臂拉弓,一箭射向黑影。

那箭上的發在藍天下化成了一團烈火,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穩穩射入黑影的正中央,黑影迅速燃燒起來,火苗飛往高處,燒到了烏鴉的羽毛,它松開了嘴,飛往高處,看着那黑影燒成了一團落日,墜向湖面。

湖面上金光絢爛,天空中霞光片片。啞巴昂首站着,臉上滿是霓色,他像一個微醺的人,又宛如一尊精工細作的神像。

離曉蒙心中一悸,動了動嘴唇,什麽也說不上來,張口結舌半天,直到那燃燒的黑影在空中打了個滾,分裂成無數黑蝙蝠湧入一塊巨石後,他才邁開步子追上啞巴,問他:“你……”

“你”什麽,他又接不上話,喘不上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啞巴看了看他,推着他一起走進了大石頭下面的地道入口。

離曉蒙進了地道後過了陣才平複了心緒,默默跟在啞巴身後,啞巴扔下了弓箭,撿起掉在地道入口處的手電筒照明。

地道裏還散落着其他東西,有一些彈殼還有打空了彈匣的手槍。離曉蒙看到個對講機,拿着反複看了看,對講機背後貼了個“楚”字。

他和啞巴跟着地上的彈殼走,地道越來越寬敞,岔道很多,像是鄉間的小路,有時還能在石頭牆壁上看到窗戶似的凹洞。後來彈殼消失了,離曉蒙和啞巴面前出現了兩道拱門,那拱門頂上還有朱紅色的壁畫,畫的是些古裝扮相的人物。一扇門上畫的是小孩兒,另一扇上全是垂髫老人。

啞巴和離曉蒙進了那扇畫着小孩兒的拱門裏,門後的路變窄了,只能容下一人通行,兩人不得不一前一後排列,啞巴走在前面,離曉蒙伸着脖子看電筒光照出來的路,他現在連牆上的一個彈痕都找不到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啞巴忽然照到了地上的三具屍體,兩人過去查看,這三個人死在了岔路上,血被吸幹了,身上卻沒傷,也不是搜救隊的隊員,離曉蒙看其中一人很是眼熟,道:“像是寨子裏大房的某個長老。”

他擡頭看啞巴,這一眼看出去,恰看到啞巴身後有個什麽東西撲将了出來!

“小心!”離曉蒙擋到了啞巴身前,他只覺身上一熱,耳邊是哇啦一聲響,有人抱緊了他放聲大哭。

“離大師!!可算讓我等到你了!!離大師!!我們祖上從秦始皇開始就為民間斬妖除魔啊,妖魔鬼怪我是見了無數,殺了無數啊!誰想到啊!今時今日在這個荒郊野外他媽的遇到了吸血鬼啊?!你說這合理嗎?這合法嗎?這合乎邏輯嗎?誰他媽在中國的寨子裏養吸血鬼啊!”

離曉蒙推開了這個抱住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渾身酸臭,痛陳革命家史的男人,啞巴在他身後咯咯亂笑,替他打光,送來個挪揄的眼神。離曉蒙借着光看清了哭哭啼啼的男人的臉,嘆道:“喬大師……你不是回北京了嗎?”

喬森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在地上,痛罵道:“北京?回北京?!這幫王八羔子!我給了他們兩百塊讓他們帶我下山,結果呢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擡着進了地下!”

“他們綁你幹什麽?”離曉蒙指着地上的三個死人,“是他們?”

“是啊!狗日的王八羔子!”喬森一踹地上,更憤怒了,道:“帶我下來喂他們的吸血鬼老祖宗!全村唯一一個知道路的人死了,他們不想自己的老祖宗餓死啊!結果還他媽的迷了路!”

喬森抹了把臉,重又打量離曉蒙,他看到他後邊的啞巴了,問說:“你們兩個怎麽一起來的?”

“我是跟着楚趙一起來的,半路遇到他,按理說他應該已經下來挺久了,你沒遇到他們?”離曉蒙問道,“他們是被……”

“被吸幹了血!”喬森啐了口,莫名又有些得意,摸出了脖子上的十字架,“離大師我可不和你說些有的沒的啊,就一句話!我這十字架太他媽得勁了!”

離曉蒙拉起他,道:“你這幾天就一直在地下?”

喬森點頭:“找路啊!”他肚裏擂鼓,撓撓鼻尖問兩人:“你們有人帶幹糧了嗎?”

“你沒見到楚趙?”

喬森搖頭:“沒見到,我一直躲在個小洞裏,睡也睡不着,吃又沒得吃,剛才聽到槍聲,我跟着聲音找過來,就是沒見到人。”

說話間,地道微微顫動了下,抖落了些灰塵。啞巴拿起電筒,往前走去。喬森還追着離曉蒙要吃的,說道:“你還別說啊,這地道可比外頭村子有人味,一間間小屋子挨得緊緊的,裏頭還不少鍋碗瓢盆,就是沒吃的,我說,離大師你們叢林探險怎麽不帶幹糧的啊!”

“少說兩句你就不餓了。”離曉蒙看着喬森,“還有,喬大師你幾天沒刷牙了,嘴巴好臭。”

喬森臉色難看,捂着嘴往手心裏哈氣,自己被自己熏了個夠嗆,直咳嗽。走在最前面的啞巴哈哈大笑,喬森一戳離曉蒙:“我去!這個啞巴會說話啊??他不是啞的啊??我這不是在作夢吧!”

他掐了自己一把,眼珠定着,好一陣才緩緩眨了眨,一拍腦門,拉住離曉蒙道:“離大師你們這往裏走算是怎麽回事?這楚趙是要去找……那什麽吸血鬼的,您……不至于淌這趟渾水吧?還是您殺鬼,連吸血鬼都能殺啊??”

“吸血鬼我連見都沒見過。”離曉蒙說,他拍了下啞巴,啞巴會意地把手電筒遞給他,離曉蒙又過手給了喬森,說:“電筒你拿好。”

他在地上給喬森指路:“就按照這麽走,肯定能出去,我要找個人,還不能出去,你多保重。”

“啊?那他呢?”喬森指的是啞巴,啞巴擺了個窮極無聊的動作。喬森看着電筒,弱聲問他們:“我拿了電筒,那你們怎麽辦啊?”

啞巴聳聳肩,地道又顫動了,離曉蒙道:“總會有辦法。”

喬森在胸口亂劃十字,從口袋裏抓了把東西出來,說:“大師啊,不是我膽子小,我是真撐不住了,這裏他媽的連只耗子都吃不上!這是我從那兩個人身上找到的東西,這些日子我是沒用上,您收着,關鍵時刻說不定能保命!你的救命之恩……”

講到這兒,地道顫動得比前兩次更厲害,喬森調轉頭就跑了。

“沒齒難忘啊!”

地道裏回響着他最後說的這半句話,等這回音消失,電筒的餘光也跟着不見了。

離曉蒙說:“他給我的東西裏好像有把鑰匙。”

啞巴沒回應,黑暗中,他伸過來一只手拉住了離曉蒙。啞巴的手還是很冰,離曉蒙的手心暖,握久了,兩人的手都暖和起來,他們繼續在地道裏探索,震動時有時無,但是一次比一次強烈。離曉蒙看不到路,可隐約間,他聽到人的聲音。

“炸……”

他聽到有人在說話。

“再炸……”

話音散開,地道劇烈搖晃。

“是炸藥!”離曉蒙猛地收緊手,他被突然從頂上滾落下來的石塊砸中了肩膀,陸陸續續又有不少石塊往他們身上掉,離曉蒙把啞巴拉過去,護住了他,說道:“一定是楚趙他們!”

啞巴被他抱着,沒出聲,親了下他的脖子,手就勢伸進他衣服裏亂摸。離曉蒙一瞪眼,瞪着的卻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一點兒威懾效果都沒有,他想把啞巴推開,可下一波爆炸又來了,離曉蒙拉着啞巴摸索着往邊上躲開,即便看不到具體情況但他也能感覺出來,他和啞巴頭頂的地道正在急速塌陷。啞巴的手還是不規矩,趁亂揉離曉蒙的褲裆,抱緊了他吮他的耳垂。他一通毛手毛腳把離曉蒙惹急了,氣得跳腳,推開他道:“都什麽時候了!你想幹什麽!”

一道白光自他們頭頂照下來。

明晃晃的光打在啞巴臉上,他懶懶散散,打了個哈欠。

“是誰??誰在下面!!”

離曉蒙聽到了楚趙的聲音,喜上眉梢,跳進白光裏揮手:“是我!離曉蒙!”他擋住眼睛說,“楚趙是你在上面嗎??”

“離大師??你怎麽在我們下面!”

光往邊上移開了,沒那麽刺眼了,離曉蒙看到地道上方一個不規則形狀的大口子,楚趙趴在洞口往下面看,臉上驚喜交雜:“你們怎麽走到這裏來了?這下面原來還有路啊!真他媽是個迷宮!”

離曉蒙和啞巴攀着石頭爬了上去,地道之上竟然還是地道,只是這裏的空間已經不能用“道”來形容了,更像一處地下洞穴,大得誇張,高得離譜。就在靠近他們爬上來的洞口的地方是一座頂天立地的石廟。

“你們兩個怎麽在一塊兒?我們隊上其他人呢?都在哪兒?”楚趙上來詢問道。

離曉蒙道:“說來話長,走出樹林的就我一個人,後來在湖邊遇到了他。”

他看向啞巴,啞巴沖他努努下巴,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離曉蒙問楚趙借了手電筒照向四周的石壁。

“是壁畫。”楚趙說,石壁前,有一個隊員正舉着相機拍攝石壁上的壁畫。離曉蒙走近過去,啞巴卻在一旁閑坐下來,翻起了放在地上的背包。

“別亂碰!”蹲在地上的兩個隊員搶過背包警告啞巴,“裏面是炸藥!”

啞巴吐吐舌頭,摸摸肚子,其中一人找了個包壓縮餅幹扔給啞巴。啞巴不怎麽樂意,但還是拆開吃了。

“你看得懂嗎?”離曉蒙站在壁畫下問啞巴。啞巴嚼餅幹,只是看着他。楚趙問離曉蒙:“那您看得懂嗎?”他指着歇在遠處的瘸子,說,“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畫上有字。”離曉蒙把光打高,“非常古舊的文字,五梅山五座村寨語言不盡相同,這是古白梅寨的人使用的文字,大概得一千多前用的文字了,我只在師父家裏的藏書閣裏見過,那本書……”

瘸子本是垂頭喪氣,一臉茫然地坐着的,聽到這話,擡起頭來看離曉蒙。楚趙也看着離曉蒙,離曉蒙回憶着記憶裏的那本古籍,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發出一些難以分辨涵義的音節,他慢慢翻譯着:“神在此處……起死……神脈……八方混沌,白梅……昌隆。”

石壁上有些文字已經模糊了,看不清楚,壁畫倒還算清晰。

壁畫上有一只烏鴉,烏鴉銜來一個女人,那女人先是渾身發綠,後來在一張石床上躺下,再起身時那渾身的綠色便都消失了,她産下了一個孩子,兩個孩子,很快就兒女成群,孩子們修建房屋,修建廟宇,在田間勞作,壁畫所描繪的生活景象也逐漸豐富起來,出現了田地,山野間的風光。越來越多的孩子在石廟前聚集,他們活靈活現,仿若真人,開心地玩耍奔跑。生命只有起點,沒有終結,仿佛世間的孩子永遠不會老。

瘸子忽然說話,他道:“大房總是說他們最接近神脈……如果神……真的存在,在這個門後面,是我看到的那個東西……”

“是那個吸血的東西的話……”瘸子吞口水,“越接近怪物的人越不像人啊!所以,所以他們才産不下孩子啊!!”

“他們不是人啊!怎麽可能生下人的孩子!老天有眼啊!是老天有眼!”

瘸子擡起頭,指着石廟的大門,手指發抖。

石門上安放了許多新的炸藥,楚趙大手一揮:“炸!”

炸藥被引爆,一時間滿室都是粉塵,可等塵埃落下,衆人眼前依舊是那座石廟,那扇石門。

“楚隊,炸藥還剩最後兩包了。”一個隊員彙報說。楚趙咬咬牙齒:“繼續!”

“等等!”離曉蒙攔住他們,他走到了石門前,看着石門上的一個小孔,“這個孔是被炸出來的嗎??”

楚趙不能确定,找來拍照的年輕人拿了相機調出石門照片放大看了陣,道:“一直都在!”

門上的孔眼非常小,興許只有螞蟻能爬進去,離曉蒙靈光一閃,摸出了喬森丢給他的鑰匙,鑰匙像鳥的尖喙。瘸子看到鑰匙,眼中放光,急問道:“你怎麽有這把鑰匙的??”

“這鑰匙你見過??”

“見過!!”瘸子連連點頭,“這把鑰匙的樣子太奇怪了,我記得很清楚!白志文就是用這把鑰匙開的門!”

離曉蒙和楚趙對視了眼,楚趙拿過鑰匙插進了孔眼裏,離曉蒙問那瘸子:“你們一路過來見到白兀羅了嗎?”

瘸子搖頭,目光緊盯着石門,屏住了呼吸。楚趙撲在門上,耳朵貼着石門仔細傾聽着什麽,他輕輕轉動手裏的鑰匙,兩圈下來,咔啦一聲響,那在連番轟炸中都紋絲不動的石門有了動靜!它向上慢慢升起,終于被開啓了!

楚趙欣喜若狂,站在門前招呼所剩無幾的隊員,三個隊員全都聚了過去,貼在石門兩邊,一手握槍,一手卡着個玻璃瓶子。

楚趙才要從石門前跳開,他整個人忽然完全定住,就連他臉上的笑容也就此定格!他的三名隊員見狀,有人大喊,有人開槍,有人往空中灑玻璃瓶裏的水,他們對準的都是同一個方向,同一樣東西!

那是一只從石門下貼着地面游出的黑手。

這只黑手的手臂奇長,像一條蛇,但它又确實是一只手,這只手在誰也沒看清楚的情況下就在楚趙身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爪痕!而它又在誰也沒看清楚的情況下已經牢牢掐住了楚趙的喉嚨!怪手那貼着地面的長手臂瘋狂扭動起來,一個人的形象從黑影裏一躍而出。

這個人與楚趙身高相仿,它有烏鴉似的腦袋,眼睛像鱷魚,用兩腳站立,擁有人的軀幹,活脫脫一個三不像。它渾身長滿肉瘤,子彈穿過這些肉瘤,肉瘤爆開,幾股酸水順着它的身軀往下流淌。三不像不顧滿身的破瘤,撕開了楚趙的脖子,将它的尖喙直捅入楚趙的傷口,轉瞬間,楚趙已經渾身蒼白,再無血色!

“啊!!啊啊啊啊!!”

一個年輕人大叫着沖上去舉槍亂射,銀子彈亂飛,三不像身上已經滿目瘡痍,渾身都在往外冒黑煙,但它還在一門心思吸食鮮血,直到楚趙完全變成一具幹屍,它又融進了地面,變成了一道影子,這影子忽而分裂出三只手,分頭游向三名幸存的隊員,同時掐住了他們的喉嚨,将他們全都掐死。那人的形象又出現了!它先吸食幹淨一具屍體,又去享用下一具。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等到離曉蒙回過神來,他眼前剩下的只有四具幹屍,而那三不像化身成三條長影子,朝着他,啞巴還有瘸子分頭游去!

“快跑!!”離曉蒙對瘸子和啞巴大喊,抓起個掉在地上的玻璃瓶往黑影上灑水,那黑影往後退縮,但很快又恢複了移動的速度。瘸子吓得尿了褲子,跑了沒幾步就摔在了地上,嘴裏嘀咕着:“別,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不停往後退。

啞巴冷靜得出奇,似乎洞窟裏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連自己這條命也與他無關,他坐在石頭上,好整以暇地伸了個懶腰,沖拽起瘸子的離曉蒙指了指後面。

離曉蒙又往周圍撒了圈水,趁着黑手影退縮的空當往後看去,他身後不知什麽時候走進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白兀羅!”離曉蒙呼道。

他身後氣定神閑,緩步踱來的确實是失蹤多日,身材瘦小,牽着一匹黑馬的白兀羅。他對于離曉蒙的呼喊,置若罔聞,牽着馬經過他身旁,手裏捧着一本書,不時低頭看書,不時念念有詞。

地上的黑影又分裂出兩只手,一只朝白兀羅而去,另一只已然抓住了他的黑馬,從影裏鑽出來的利爪割開了馬肚子,黑馬摔在地上,瞬間死亡,一堆黃色的符咒從他的肚子裏流了出來。

白兀羅縱聲大笑,那黑影陡然頓住,忽而收起了所有分類開來的手,游回到了石廟門前,手的影子反複疊加上去,在石廟裏湧出的柔和白光下,由手影壘成的三不像的形象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它不再是一個貪婪鮮血,移動迅速,難以捕捉的鬼影,它的樣子變得非常具體,也非常痛苦,它的兩只紅粉色的肉爪子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身體,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它體內橫沖直撞,要從它身體裏破出,将它撕得粉碎,三不像仰起脖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白兀羅笑得更狂放,他直面着三不像,人在光裏,因而在地上留下了屬于他的影子。那影子很長,很黑,先是投在地面,接着竟一點一點延長,他的影子也好像有生命,自說自話爬上了石壁。影子還在壯大着,它不單單是向長裏生長,它還在橫向上膨脹,一下就成了片巨大的陰影,巨影在壁畫上開伐,伸展,仿佛一個嬰孩從蜷縮中舒展開了身體,正張開雙臂環保住整片石壁。這個嬰孩的身軀實在太過巨大,石壁亦不能完全容納下它,它只好在洞穴頂上擡起了自己的頭,伸長自己的脖子。

離曉蒙撿起馬肚子裏流出來的一張符咒紙,他僵在原地,說道:“這是定魂紙……魂魄,用來,用來喂食……”

離曉蒙仰起頭,巨影終于顯露了全貌,它太像一個人的樣子了,它正瞪着它那雙空洞的雙眼,它注視着地上的三不像怪物。它壓住了光。

怪物在顫抖。

這個怪物在害怕。

它在害怕牆上的巨影。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瘸子哭了出來,他急促呼吸着,在巨大的壓迫感之下他快窒息了。

離曉蒙比他稍好些,只是他也看呆了,不知該做些什麽。啞巴站了起來,他的神情變得嚴肅,他盯着白兀羅,手背向了身後。

白兀羅的眼裏已經沒有他們這三個凡人了,他只看得到那個三不像,他看着它,一步一步逼近,占據了整間石室的巨影正随着他的動作向空氣中滲透,它在牆上是黑色的影,它觸及到了空氣就成了黑色的泥漿。一張純黑色的巨型臉孔正在悄悄掙脫現實的束縛,這個巨影的實體正在成形!

它的鼻尖和嘴巴已經從牆上剝離,它在空氣中大口呼吸。

離曉蒙聞到了,它的呼吸裏有亡魂的氣息。

巨影的脖子也擁有了實體,它現在完全就是一個人的模樣,只是比普通人巨大,周身塗滿黑色的泥。

“魔。”

離曉蒙聽到啞巴的聲音。

啞巴說:“魔複蘇了。”

啞巴斬釘截鐵,未有絲毫懷疑。

三不像的怪物動彈不得,它的慘叫愈來愈大,它叫得越慘,白兀羅就越興奮。他道:“二十年前我沒能成功,是因為祭品太少!一個人的兩條腿算什麽祭品!這二十年來,我喂了他多少命,多少只鬼!你這怪物,這馬不單是我拿來運鬼的,它的血還有毒!哈哈哈,它是喝你最怕的水長大的!這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終于能和你對抗!終于等到門被打開!!要不是因為你這個怪物,這個村子……我的老婆,我的孩子……”

他黯然了瞬,但立即恢複神采,舉高雙手,迎接石室頂上伸下雙手的黑色巨人:“世間能有什麽能勝過魔!正不能勝邪,只有魔!魔高萬丈……魔高萬丈!魔高萬丈!!”

黑色巨人只伸出了一根手指就輕易地将三不像壓在了地上。三不像的怪物怕極了,抖個不停。

啞巴看着這一切,他對白兀羅說道:“你錯了。”

他朝他走過去,搶過白兀羅手裏的書,一巴掌将他打到地上,厲聲責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白兀羅早已癫狂,面對啞巴的指控,毫無所謂。

“如果沒有它,這個村子根本就不會存在,不,是地上的那個村子根本就不會存在,連你都不會存在!”啞巴說道,“白梅寨早在千年前就因為洪水消失,這個怪物來到這裏,它用自己的血給了一個游魂實體,和她結合,生下了許多孩子,這些孩子就是你的祖先。”

白兀羅哈哈亂笑:“那又怎麽樣!那又怎麽樣!我就是要殺了它!殺了這個怪物!”

啞巴踢了腳白兀羅,痛罵:“你知不知道你給我惹了多大的麻煩!這本破書!你從哪裏搞到的??”

白兀羅笑着打滾,一句話都不說,啞巴忿然扭頭,而這時那三不像的怪物已經癱死在地上,從洞穴頂部誕下的黑色巨人急遽縮小,變成了個中等身材的女人落在了地上。

這女人撲向地上的怪物,撕開它的身體,揪出它的心髒,捧在手裏大吃特吃。

離曉蒙愣怔片刻,踉跄着過去,試試探探地看那個女人。

“你認識?”啞巴問道,彎腰撿起白兀羅原先拿着的書翻了開來。

“師……”離曉蒙哽住,半晌才喊出來,“師母……”

啞巴啧了聲,繼續看書,而那女人聽到這聲呼喚,轉過了身,她作了個吞咽的動作,她已将怪物的心髒吃幹抹淨,黑眼睛眨了眨,看着離曉蒙身後的啞巴,折斷怪物的一根利刃似的指甲,撞開離曉蒙就撲向了啞巴。離曉蒙還處在震驚之中沒能回過神來,啞巴一目十行,專心看書,面對女人的突然襲擊,兩人都是反應不及,好在一只烏鴉及時沖進洞穴,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常伴啞巴身邊的面具人的樣子擋下了女人的這一刀。而這一刀也直接要了他的命,面具人當下便斷了氣,倒在地上。啞巴勃然大怒,扔開書,一把将女人拉到身邊,抓住她兩條胳膊往左右撕扯,女人身上立即出現了一道裂縫,她狂叫一聲,化成一包血水,從啞巴手指縫裏滴落到地上,啞巴一腳踩上去,血水直接避開他的腳印彙成了道黑影,游到白兀羅腳邊,瞬間消失了。在這影子消失的同時,白兀羅窮盡了精力,趴在地上,成了具幹癟的屍體,臉上維持着一個古怪的笑容。

啞巴甩開滿手的腥味,對離曉蒙道:“你師母入魔了,你還不回去看看。”

離曉蒙和他争道:“不可能!師父師母從小長在五梅山,修的是殺鬼正道,怎麽可能說入魔就入魔!絕不可能!”

啞巴道:“要入魔有什麽難的,我看這本書極有可能是你師母給白兀羅的,一個心中有魔根,鑄就了心魔,偏偏還能力高強,我從沒見過這麽厲害的心魔;另一個想養魔制怪,執着二十年,不知喂了多少鬼給這個心魔吃。”

“無論如何,還是讓魔借這個心魔托生,重回人間了。”

啞巴看着石廟和周圍殘局,又說:“陰陽路通了,我先走一步。你剛才喊她,她還有反應,我看她尚存一點做人的希望,心魔可除,不過她的肉身一旦完全被魔占用,那就沒救了,你還是趕緊上山吧。”

離曉蒙指着面具人的屍體:“那他……”

“這個壞了,我再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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