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冬的五梅山白梅湖水畔,迷霧重重,沒有蟲鳴,沒有鳥語,野花以綻開的姿态凝固在草葉間,一片樹葉指向大地,唯剩下一絲葉脈與樹枝相連,極微小的一滴葉脈汁水湧在那莖絲上,滾圓精巧的一顆,動也不動。湖面如鏡,離曉蒙躺在上面,咽喉處血跡未幹,血珠凝固,串成了一條鎖住他脖頸,奪去他性命的珠鏈。他的手被照阮拉着——照阮正仰卧在湖上,飄浮在空中,不知在看什麽,不知在思索什麽,他的表情可謂深沉,可謂空虛,他可能在思考宇宙大義,也又可能只是神游天外,無心無魂。
湖邊還有三道人影,他們還能動,還有一口活人氣,這世間也只剩下他們紛亂的呼吸聲了。
“現在……現在怎麽辦?照照照阮成魔了是不是,是不是,”喬森用袖子擦臉,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臉上更像是遭了場大雨,滿頭滿腦的水珠,他看着肅遠和原保如,磕磕絆絆道,“他他他是不是要大開殺戒了啊??”
“以他目前的情況看來,”肅遠掐動手指,凝目望着照阮,“他只是成魔,并未要用魔的力量做什麽危害人間的事情。”
“不是,現在怎麽辦啊?我們是走還是……”喬森指指湖上,“還是帶着離大師一起走啊?”
“不行!”原保如當即打斷他,“不能帶走師兄!他為師兄成魔,如今我們要是再帶走師兄的肉身,不知道他會作出什麽事情來。“”對對對,有道理。“喬森從地上爬起來,”那我們現在走吧!快逃吧!此地不宜久留啊!“肅遠和原保如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沒動,喬森看看他們,又坐下了:“什麽意思?我們現在出不去?我們被魔給困在這裏了?還是你們有降魔的辦法?倒是說話啊!”
肅遠又一看原保如,說道:“我沒料到照阮的心魔就是離曉蒙,更沒料到他會自殺,都是我一直要他除心魔,除心魔,要是知道他就是那個心魔,或許還有別的解決辦法,總之……”肅遠扼腕悔恨,咬牙道,“我要把他的魂給找回來!我要救他回來!”
他起手摸了下周遭的霧:“照阮想必也是不想讓鬼差來帶走離曉蒙的魂魄,用力量阻斷了陰陽通路。”
原保如頻頻點頭,喬森聽了,看看湖邊的大石頭,又看看死去的離曉蒙,咬了下手指,一拍大腿:“離大師在這裏救過我一命,我……唉!反正也是死卦!拼了!那兩位大師有什麽召魂的方法?”
肅遠沉思不語,原保如道:“倘若師兄的魂是被鬼差領去了鬼界,那還好辦,但是這一次,“她看着空中,似是在搜尋先前将離曉蒙的魂魄吞噬的漩渦,“不知道他是被帶去了哪裏。”
喬森盤着手指,忽然說:“你們覺不覺得剛才最後那一眼,就是那個龍卷風一樣的東西把離大師的魂魄卷走的最後那一眼,他變得很像一個東西。”
“什麽東西?”原保如和肅遠幾乎是異口同聲,肅遠更是抓住了喬森的肩膀,繼而追問:“你說清楚!”
“啊??你們在白梅山修煉,從來沒見過那東西嗎?”
“到底是什麽東西?!”
原保如眼睛一亮,看着喬森:“你是不是想說白梅寨的那個東西!師兄曾經告訴過我!那是一個……”
肅遠也反應了過來,大呼:“吸血鬼!”
喬森連連擺手:“不不不,不是吸血鬼!是吸血的怪物!”
說着,喬森找來一根樹枝在地上描畫:“我還記得楚趙給我看的那張畫,那個怪物身上有黑色的羽毛,長得像一個人,還有它的臉,它的臉上最有标志性的就是它的嘴!”他畫完似乎是精疲力竭了,喘着粗氣靠在塊石頭上,又猛地彈起,道:“還有那天!那天我在地道裏面遇到離大師和照阮!他們應該就是下去找它的!”
喬森指向湖邊的巨石:“這裏是地道的出入口!它就在下面!”
他說得激動,但原保如和肅遠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的表情,等他說完,原保如陰恻恻地說:“那個怪物已經死了。”
“什麽??”喬森驚訝。
“那個怪物被師母的心魔所殺,是師兄親口告訴我的,怪物的心被師母吃了。”
喬森忙問:“那遺體呢?找到遺體的話還有沒有辦法??”
原保如嗫嚅:“可是都死了這麽久了。”
喬森沖她和肅遠使勁指湖面上的離曉蒙和照阮:“你們難道忘了?現在!這裏!時間和空間都是扭曲的!你們看離曉蒙的屍體!是不是一點都不像一個死人!時間是停止的!那說不定,說不定地下……”喬森幹咽口水,一骨碌起來,扯着原保如和肅遠,大步往地道入口走去,“還愣在這裏幹什麽!不下去看看怎麽知道!走!我們下地道!!我帶你們下去!”
他拽着這兩人走了兩步,原保如便撇開了他的手,自己往前走開了,肅遠一轉胳膊,勾住了喬森的脖子,攬了攬他的肩膀,兩人互相看看,什麽也沒說。到了地道入口,喬森挪動巨石一側的機關,嘆了口氣,攔住了原保如,走在最前面,下了地道。
肅遠帶了打火機,走了沒幾步就撿到了一個火把,他點上火,那邊喬森已經從地上一具屍體身上搜出了兩把手電筒,自己留了一把,扔給原保如一把。
“這個人是楚趙隊裏的人。”喬森說着,摸出了自己的十字架,緊攥在手心裏,“地道裏的時空很有可能也被扭轉了。”
他往身後一看,朝原保如和肅遠揮了下手臂:“走!跟緊點!這地方邪門得很,我算卦都算不出生門活路,你們小心別走丢了!”
喬森摸着石壁,諸多回憶湧上心頭,迷宮一樣的地下通道中每一處都帶着似曾相識的熟悉氣味,喬森細心分辨每一處岔路每一個彎道,他從未這麽專注,這麽集中精力過,但還是有好幾次他都帶着原保如和肅遠走進了死胡同,他們沒有怪罪他,只是跟得更緊,喬森手心冒汗,在終于看到一片坍塌的碎石地時,他驚呼出聲,踩着碎石爬到了地道上方。那地道的上方是一片地宮。
“是這裏!”原保如道,“師兄說過,地道被炸開後,他爬上去之後看到了……”
原保如手裏的光芒落在了一扇石門上,這扇石門屬于一座石廟。
“師兄說,”原保如一步步走近過去,“他們用鑰匙打開了石門,那個怪物,從石門裏出來了。怪物殺了很多人。”
而如今,石門緊閉,周遭沒有一具屍體。
“後來師母的心魔出現,心魔,殺了那個怪物。”
地上也沒有怪物的屍體。
原保如已經走到了石門前,她伸出手,碰到了那扇石門。喬森在她身後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地宮裏轉圈:“那我們找鑰匙!鑰匙說不定就在這裏!”
原保如的牙齒上下打顫,她看着石門,看着自己的手:“師兄還說,照阮走進了這扇門,消失了,門後面又走出來兩個鬼差……”她頓住了,手指在發抖,她問肅遠,“師叔,為什麽我突然覺得很恐怖,很害怕,為什麽我覺得這扇門後面,這扇門後面是不是就是鬼界?為什麽鬼氣那麽厚重……”
肅遠趕過來推開了原保如,道:“保如,你修行未夠,看好那個喬森,這扇門,師叔來開。”
原保如低下頭退開了,找到喬森,拉住他道:“這個地方已經不能用常理來推測了,別找鑰匙了,看看我師叔有沒有什麽辦法開門吧。”
喬森又道:“難道是楚趙他們找到離大師之後又回來過白梅寨帶走了遺體?”
“那個楚趙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不不,楚趙有很多個,唉,”喬森揉着頭發,“可是門口的那具屍體是之前那一隊的人啊。”
原保如道:“那更能說明這個地方根本不存在什麽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了,一切都是照阮說了算,他想停住時間便停住時間,他想要保留哪些細節就保留哪些細節,這裏就好像是他精心設計的王國,他是主宰。”
“這就是魔的力量。”原保如突生羞愧,汗顏垂首,“師兄走陰陽路,過鬼門關,出入鬼界,無畏無懼,我……到底還是修行不夠。”
言罷,原保如盤腿在地上坐下,調整呼吸,默念經文。喬森見狀,并未打擾,也不出聲了,這時,肅遠在那石門上以血畫下符咒,恰完成最後一個比劃,他提起手指,那符咒瞬間發出耀眼的紅色光芒,仿佛一個火球在石門上炸開,整座地宮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喬森穩住身體:“怎麽回事??”
肅遠跳到一旁,手裏的火把掃過牆上壁畫,拉起原保如,推着喬森吼道:“跑!!”
“啊??”喬森踉跄着往前跑了兩步,回頭一看,那石門洞開,一道黑影唰的沖了出來,匍匐在地上,長出三只長手,正以極快的速度緊貼着地面向他們游來!
“這是……這是什麽啊!!”喬森從先前爬上來的洞穴口滑下去,嘴裏吃了一把土,嗆得直咳嗽。
“這是師兄說的那個怪物!”
“不是說它已經死了嗎??!!”
“保如剛才說得沒錯,這裏是照阮主宰的王國,想必最後那一眼,他也明白了離曉蒙魂魄最後的去向,他不想他的肉身腐爛,也不想他的魂魄煙消雲散,所以……“”所以他就保留了這個怪物?!!我操!!!“喬森再也不敢回頭看,連滾帶爬往地道外跑。
肅遠道:“我們把它引到外面去!”
喬森高呼:“不然呢!不然我們還和它鬥法啊?!!”
他和肅遠撞到了一塊兒,一把抓過落在最後面的原保如:“小姑娘!你先走!”
肅遠也幫忙,率先将原保如推出了地道,他和喬森手腳并用爬到外面,一口氣都沒喘上,就又跑了起來——地上的三只黑手緊追不舍,跟着他們也出了地道!
“去湖上!”肅遠指揮,斜跑向白梅湖。
“啊??!”喬森雖憷了下,但還是一腳踏進了白梅湖,誰知這一腳下去他整個人都栽進了水裏,喬森大口吃水,那追蹤他的一只黑手已經跟到了水上,喬森破口大罵,“我操離大師!你他媽死了也比我技高一籌啊!怎麽還會水上飄!!”
聽得噗通噗通兩下落水聲,喬森更是拼了命往離曉蒙那裏游,哭叫笑罵:“肅大師!原大師!我操!原來你們也不會水上漂啊!!”
喬森右手一撲水,恰碰到了離曉蒙的手,喬森大喜,可瞬間臉色就變了。一片陰影罩在他頭頂,他仰起頭,看到了照阮,他正低頭看他,眉毛向眉心擠去。喬森打了個激靈,一時間分辨不出到底是跟在他身後的黑手比較恐怖還是照阮更為吓人。他支支吾吾和照阮道歉,就在這時,那飄在水面上的黑影巨手猛地從水上彈起,直朝着他刺了過來,喬森慘叫一聲,自知無法躲避,閉緊了眼睛,可他手腕上忽地一暖,再睜開眼時,人已到了水下,眼前是正在和他打手勢的原保如。她指指上面,又指指水下。
那黑手不見了!湖面上映出了一個影影綽綽的形象。
喬森鑽出水面,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抹去眼上的水看出去。
一個既像人,又像鳥的怪物立在水上,站在了照阮面前。
“現在怎麽辦??”喬森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和原保如說話,原保如則看向了肅遠,肅遠從遠處游過來,道:“如果按照離曉蒙所說,這個怪物在五梅山游蕩了數百年,想必他的魂魄和烏鴉的軀體已經完全融合,依靠外力很難分割,我們能做的只有誦禱協助。一切,還是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沖破肉身的阻礙,找回本魂,回到本體,一切都要看他自己了。”
原保如眼神堅定:“我相信師兄,他在這裏停下,說明他能感覺到一些東西,他對自己的肉身,或許是對照阮……還有感知!”
肅遠喊上了原保如,兩人回到岸邊,顧不上衣衫濕透便在湖邊打坐,閉目吟誦。喬森不通經文,他默默掏出了十字架,看着湖面上的一魔一怪,一具屍體。
魔不為所動,屍體亦不動,不似生,又絕算不上還活着。
那怪物腳下生出無數黑手,游向了屍體。
魔睜開了眼睛。
離曉蒙坐在雪地上,他本閉目調養,忽而心神一蕩,睜開了雙眼。他望着天空,天色湛藍,萬裏無雲,大地上銀裝素裹,一藍一白,偶有幾根黑色的樹枝橫在蒼白中,三種顏色是那麽飽滿,那麽純淨。
有人朝他後背砸來一顆雪球,離曉蒙機敏地轉過身,抓起地上一把雪在手裏來回揉搓,笑着回了個雪球過去。
雪球落在了照阮的褲腿上,他往邊上跳開,身上裹着的大衣圍巾還有腦袋上的毛絨耳罩都跟着上下抖動,他嘻嘻哈哈地又做了個雪球投向離曉蒙。離曉蒙爬起身,不甘示弱,接連回了兩個雪球,兩人你來我往打起了雪仗。大地荒蕪,純色之下,只有他們兩個人追來趕去,留下一串串雜亂的足印。好暢快的一場玩耍,照阮率先投降,摔在雪地上直喘粗氣,離曉蒙撲過來,捂着他的耳罩親了他一大口。照阮哈哈笑,打了個滾把離曉蒙壓在身下,敞開大衣包住他說:“你穿得少,別凍着。”
離曉蒙抱緊他,說話往外冒白氣,鼻尖,臉頰和耳廓都紅彤彤的,但他不覺得冷。
“我已經死了。”他說道,嘴角翹起來。
“走啊。”照阮站起來,還把離曉蒙也拽了起來,解開圍巾給他系上,牽着他往前走。照阮渾身往外竄熱氣,白乎乎的,雲煙一樣。”你把衣服穿好。”離曉蒙說。
照阮回頭沖他笑,胳膊一用力,兩人握緊的手像秋千似的在空中蕩高了。照阮轉過身去,高聲唱歌。他的脖子伸得老長,露出了後頸上的兩顆黑痣。
他們還在往前走,說不清是在朝着哪個方向,天上是沒有太陽的,樹木長得也很整齊,每一棵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腳下的雪愈漸濕軟,照阮跨出一大步,他的半只腳像是踩進了水裏,雪變得透明了,好似融化了。
離曉蒙揉揉眼睛。他跟着照阮一步一步從雪地邁入了水中,從冬天走進了春天。
春暖花開,藍天之下是碧綠的湖水,湖濱之上,滿地都是橘色的小花。
湖水暖融融的,照阮卸下了冬裝,寸縷未着,在湖心和離曉蒙戲水。他的長頭發飄散在湖面上,好像水草一樣,離曉蒙伸手抓了下,撈起他的頭發扣在他腦後,把他摟過來抱住。照阮笑得很開心,臉上,脖子上的水珠晶瑩發亮。
“我已經死了。”離曉蒙對他說,“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只是這裏既不是鬼界也不是人間,我做了鬼,反而到了世外桃源。”
“走啊。”照阮捏了捏他的鼻子,笑盈盈地說。他游往湖邊,濕着身子上了岸,離曉蒙緊随其後,這一下,他又被照阮帶進了夏天。他們躺在草地上看粉粉的霞光将天空暈染成紫羅蘭色,兩人手握着手,太陽永不沉落,時間永遠凝固在晚霞最美的時刻。
“這裏可能是天國。”離曉蒙眨了眨眼睛,“但是我不相信這些,人死之後是不會上天的,等待靈魂的只有煉獄,輪回或者永不超生。“照阮掐他的手指,支起腦袋看他:“我們在這裏你不喜歡嗎?我在這裏和你在一起,你不喜歡嗎?”
“我是你的心魔,我死了,你的心魔也死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會記得我,我不太懂這些事情。”離曉蒙說。
他又說:“我是不是太自作主張了?但是……當時我們根本沒法,也沒時間商量,我死之後,你還好吧?”
照阮笑着拍了下離曉蒙的胸口,吹了聲呼哨:“走吧!”
他們從夏天離開了,來到了秋季的樹林裏,金色的銀杏樹下有一幢紅頂的房子,雪白的牆上,一扇小窗敞開。照阮趴在窗棂上看離曉蒙。那屋外還有一個照阮,坐在樹墩上吃柿子,仰着脖子活動腳趾。不遠處站着第三個照阮,他脫光了衣服靠在一棵枯樹上,他的手繞在樹後,有兩根細瘦的手指正從後面悄悄攀上他的手腕。離曉蒙瞳仁緊縮,過去将照阮從樹邊拉開,衣服也顧不上脫就和他癡纏在了一起。
他們做.愛時天上下起了黑色的雨,雨越下越大,把他們泡在黑色的泥潭裏,那黑色的泥潭越來越柔軟,好像一張地毯。離曉蒙看着照阮,他正将他壓在一間酒店的地毯上幹他,兩人同時射精了,他抱起照阮,酒店的四面牆壁突然被外力推倒,他又回到了樹林裏,他隐約看到一個黑影在照阮背後鬼鬼祟祟,離曉蒙緊收住懷抱,可懷裏卻一空,他四周圍的樹林像罩子一樣被人揭開了。他來到了一片漆黑中,照阮不見了,他聽到一個孩子在哭泣。
黑暗中,鬼氣磅礴,排山倒海一般傾軋了過來。
離曉蒙當機立斷,咬開手指,抓鬼殺鬼。他殺得大汗淋漓,氣喘如牛,那孩子的哭聲漸漸低下去了,但他的聲音很近,仿佛就在他腳邊哭泣。離曉蒙一低頭,他看到了那個孩子,他看得很清楚,他的臉,他的手腳,他的衣服。
孩子站在他面前,一條陰陽路通到他腳下。
兩個鬼差一左一右将孩子夾在中間領往鬼門關。
“是我……是我……他是我……“離曉蒙環顧一圈,”我在沈門……在沈門的石窟!“他沖了上去,一把抓住兩個鬼差中肌肉結實的那一個,他的手穿過了鬼差的身體,那鬼差吸吸鼻子沒有說話。離曉蒙一路緊跟,翻山越嶺,到了鬼門關前,遇上守衛,他們似乎也看不到他,任由他跟着鬼差到了鬼界,可誰知那孩子一只腳才踏進鬼界,就被彈了出去,兩個鬼差面面相觑,一人一手抓着孩子的胳膊将他往鬼界拽,可無形中,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強大且神秘的力量在保護着這個憔悴的孩子,無論兩個鬼差怎麽使勁,那兩個守衛想出什麽辦法,都沒法将孩子帶進鬼界。
“奇了怪了!我這就去通知閻王大老爺!”張着兩粒綠豆眼的鬼差說道,往鬼界跑去。
離曉蒙也繞着孩子打轉,感覺不出他身上到底是被什麽奇異的力量附着,他再仔細回想,根本想不起來當時自己經歷了什麽,只記得師母将他放進石窟,他怕得要命,哭着哭着就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時看到的是……
離曉蒙往那黑山白山看去,極力搜尋着什麽,到底是誰搭救了五歲的他?到底是什麽力量在庇佑着他?
而如今他又到底身在何處,他算是魂還是人,還是他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覺——他眼前的這一切是一場幻覺?
那閻王匆忙趕到,一看那孩子,摸着胡須說:“這孩子我看命不該絕,他身上隐隐有魔力,我們鬼界守着個魔已經夠麻煩的了,還是送回陽間去得了。”
“啊?大老爺,就這麽送回陽間去啊?”
“我問你們,死的時候邊上有人嗎?”
“人倒是沒有……鬼成群結隊的。”綠豆眼支支吾吾說,“送回去恐怕會叫他們笑話吧?”
“他這生辰八字,鬼王星轉世,怕的得是他們!”閻王踹了綠豆眼一腳,轉身就走,“送回去!”
離曉蒙沒再管那兩個鬼差和孩子,跟上閻王想問他兩句,那閻王忽地一回頭,整張臉斑斑駁駁,仿佛是被人潑了硫酸,皮肉眼珠全都往下掉,他看着離曉蒙,從牙縫裏往外擠出了他的名字。”離……離曉蒙……“閻王甚至伸出手抓住了離曉蒙!
鬼界震蕩,整條街都扭曲得看不出本來面貌,所有的屋頂都在融化,所有的門窗都在凋落,整個世界仿佛都在融化!
“你聽我說!你死後,照阮!照阮因為你成魔了!”那閻王的嗓音沙啞,充斥着雜音。離曉蒙想要拉近他,聽得更清楚些,但閻王的雙手已經成了兩個血肉團子,抓也抓不住,離曉蒙一時慌亂,那閻王整張臉也融成了燭油似的一團攤在地上,他還在講話:“魔力太強,鬼門關被他強行打開,現在整個陽間人鬼難辨!你聽明白了嗎?!人鬼難辨!”
“那我要怎麽做?我連我自己現在在哪裏都不知道?我要怎麽辦??!照阮……照阮怎麽可能成魔??”離曉蒙跪到地上追問。
“你現在在時空扭曲的縫隙裏!去找到照阮!!你和他做的傀儡融合了!你的身體裏有照阮注入的記憶!你能和他産生共鳴!找到他!!”
“之後呢??之後呢??”
離曉蒙整張臉都貼在了地上,但他眼前唯剩下一汪血水,一片血海,一個血浪過來,拍得他頭暈目眩,他被卷入了血海之中,離曉蒙只覺自己在不停下墜,呼吸間淨是血腥味,他的頭痛得要裂開了似的,手腳浮腫,完全不受他的控制。”找到照阮。“找到照阮。
“照阮因為你成魔了。”
照阮成魔了!
離曉蒙咬牙撐開了眼皮,這時他忽然看到了許多個照阮游在他身邊,他們抓着他的手,他的腳纏着他。
“走吧,走吧。”
他們說。
我們去春天玩水。
我們還可以在夏天看夕陽。
秋天裏,就吃柿子,冬天裏打雪仗,多快樂啊,多無憂無慮啊,管別人那麽多事情幹什麽。
你想和我在一起吧,那我們在一起吧。
離曉蒙掙脫開來,那許多個照阮委屈了,要哭了。離曉蒙在水裏打了個挺,撇下了他們,他要往上游,他不知道水上有什麽,但他堅信,他絕不能往下沉,他不要随波逐流,他不要被拖進暗無天日的水下,他也不要什麽世外桃源,人死之後怎麽可能去天國,怎麽可能有什麽神仙眷侶的生活在等他,一切都是虛幻,都是不真實的,靈魂是最本質卻又最不真實的存在。它比人更虛情假意,更具有欺騙性。
只有人,會冷,會熱,會渴,會餓,會飽,會哭哭啼啼,打打鬧鬧,會痛苦,會煎熬,會甜言蜜語,會大聲地笑,放聲地哭!
離曉蒙鑽出水面,爬出血海。他在水面上看到了一個人,他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副面具,茫然地,出神地站着。
“照阮。”離曉蒙踩水過去。
照阮頭也不擡,雙目低垂。
“我在找一個人,三百年前他來到我身邊,匆匆忙忙就走了,他讓我等他,我等了好久好久,我怕我到死都等不到他,我去做了鬼差,是不是因為這樣他不喜歡?他是不是不喜歡我變得這麽冷,變得不像一個人,”照阮一頓,“我等到他紮根在我的靈魂裏,成了我的心魔,後來我終于找到他,他又死了。”照阮拿起面具,戴在自己臉上看着離曉蒙,“他被烏鴉叼走了,不知去哪裏做了鬼,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是不是在石廟裏,還是在他師父家裏,我不知道……我把所有鬼都放出來,我要在它們裏面找一找他,我還保存着他的肉身,只要找到他的鬼,他的魂,就有辦法,有辦法……”
“喂,你見過他嗎?”照阮問他,句末牽連出一串回音。
離曉蒙說:“我就在這裏啊,你看,我就在這裏,把鬼門關關上吧。”
面具下,照阮的眼睛像兩顆黑色的塑料珠子,暗淡無光,他推開了離曉蒙。
“你不是,你只是一只烏鴉,一個木頭人,一具傀儡,你不應該會說話,你也看不到。”
離曉蒙低頭看着水潭裏的自己的倒影,他倒抽了口涼氣,他的臉長成了那面具人的樣子,發色,瞳色都淺極了。
照阮轉過身:“我去看一看,那些鬼裏有沒有他。”
離曉蒙拖住他,不讓他走,照阮反抗,兩人同時摔倒在血水中,一頓摸爬滾打,離曉蒙制住了照阮,扯開他的面具,道:“你看着我!”
“你是假的!你是個傀儡!你放開我!我要去找他!”照阮扭動身軀,說完便梗住了,眼睛眨眨,冷靜下來,說,“還是他死得無怨無悔,他心裏沒有任何牽挂了,他沒有做鬼。”
離曉蒙捧起他的臉:“胡思亂想!胡說八道!我的最後一口氣,我當然會留在你身邊!你別亂看!你看着我!我是離曉蒙,我不是你做的假人!你不想吃鬼,那把他們從你身體裏放出來,我替你殺,你不想當鬼差,哈哈哈,”離曉蒙大笑起來,“你現在成了魔!你不是鬼差了!魔到底是什麽,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我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鬼地方,你一個人待在這裏幹什麽?我們兩個人待在這裏幹什麽?我們去河邊,過你一年裏最喜歡過的那一天,再去早市,夜市,你想吃什麽就吃,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是魔你知道嗎?你橫着走都可以!你為什麽要把自己困在這個鬼地方!你等了我三百年,起碼讓我還你三十年!這三十年,我一分一秒一刻都不會離開你!你上廁所我都不走!我都要看着!照阮!你聽到沒有!”
照阮一言不發,怔怔的。
“照阮……”離曉蒙發完了狠,聲音軟了下來,揪着照阮的衣服,說,“我錯了,我這輩子還沒有過夠,還沒有過得很值,我還想抱你,親你,如果你想我為你死,我不會說一個不字,如果你想我活着,我一定活給你看,我不做鬼,也不做傀儡,我活給你看!!”
照阮的手碰到了離曉蒙的臉,涼涼的,他掐了把離曉蒙淚痕縱橫的臉蛋,吐出三個字:“假正經。”
他咬着嘴唇苦笑:“你就是喜歡我。”
離曉蒙點頭如搗蒜。
“喜歡得要命。”
“對,沒錯。”
“喜歡得要死要活。”
離曉蒙笑出聲,附和說:“喜歡得入了魔。”
他摟着照阮親了又親,一打滾跌進水裏,離曉蒙看到一束光斜斜射進來,他和照阮打了個手勢,齊頭并進朝着那束光柱游去。他快能夠到水面了,他能聽到有人在呼喚他,那聲音像是原保如和肅遠的,他還聽到一個聲音,一個男的絮絮叨叨祈禱:聖母瑪利亞,耶稣大老爺,阿彌陀佛,萬佛歸宗,神明保佑啊!離大師千萬別出事啊。
離曉蒙雙腳拍水,回身看照阮,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照阮也對他笑,笑容卻依舊是苦澀的,他的下半身陷在一片漆黑之中,離曉蒙眼神一緊,只見照阮手上做了個推的動作,将他推了開來,這股力量太大了,離曉蒙直接冒出了水面,還要再往下潛伏,湖岸上傳來幾聲高叫:“離大師!!是離大師!!離大師!!”
喬森朝他飛奔了過來,跳進水裏,就把他往岸上拽。離曉蒙和他推搡起來:“照阮還在下面!!”
喬森一個巴掌拍過來:“照阮在這兒呢!”
離曉蒙朝他瞪眼的方向看過去,照阮站在水上,如履平地,四周黑羽飄飛,落在他肩頭,即化成一把火星,他也正看着離曉蒙。
喬森把離曉蒙拖上岸,離曉蒙問他:“我不是死了嗎?我死之後發生了什麽??”
“照阮成魔啦!”
“這我知道,然後呢??”
“然後……”喬森指着還在打坐的原保如和肅遠,“我們看到你最後一眼你變成了那個人不人鳥不鳥的東西,我們就想你的魂說不定被困在他體內,就去了地道裏……”
“怪物不是死了嗎?”
“你聽我說完啊!離大師!”喬森将地道裏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又道:“怪物到了水面上,那影子裏的黑手才伸到你身上,就完全被你吸收了!然後你就掉到了水裏!我還想下水去救你,結果你就自己浮上來了!”
“就這樣?”離曉蒙指着照阮,“那他呢?他……他……”
他爬起來,又走進湖裏,一遍遍呼喚照阮。
“他,還是魔。”
肅遠的聲音冷冷傳來。
離曉蒙游到照阮腳邊,抓住了他的雙腳,照阮抽出了腳,彎下腰看他。他的眼睛黑亮,看不到眼白,映出離曉蒙濕漉漉的形象。
“離曉蒙。”照阮說話,聲音古怪,仿佛是剛學會講話的孩子,帶着許多不确定,不自信。
“是我,是我!”離曉蒙抓住了他的手,抓緊在胸口。
“我喜歡你。”照阮說,微笑着,“你也喜歡我。”
“太好了。”他高興極了,笑得比任何一刻都燦爛。
離曉蒙忍不住眼淚,也憋不住笑,眼睛酸痛,卻揉也不敢揉。
“離曉蒙。”照阮又喊他一聲。
“嗯!在這兒呢。”離曉蒙又答應了聲。
照阮給他擦眼淚和鼻涕,他一個勁說離曉蒙的名字,離曉蒙一個勁點頭回應,照阮開心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