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娶狗我也娶條公的

天空陰沉沉的,無風,像要下雨。

牧周擡頭望了望天,不知從哪吹來的風将他胸口的白色孝花攪動,塑料輕輕卷起,牧周低頭,将孝花擺正。

正對的墓碑是兩方合在一起的,裏面葬着遭遇事故一同離開的牧周的父母,面對絡繹不絕四面八方趕來的賓客,牧周搓搓手,還有心情想父母人緣真好。

他已經沒什麽悲傷的情緒,從接到事故電話到屍體運回再到下葬,中間幾經輾轉,耽擱了好多天,牧周先是茫然無措,然後質疑大哭,再到心緒穩定,他流不出眼淚了,那些眼淚在見到父母屍首當天統統流了個幹淨,從小到大他也沒這麽哭過,被人攬着帶走的時候牧周還發了一通瘋,跟電視裏邊的情節一樣,他扒着床沿想賴在地上,妄圖用任性胡鬧的方式滞留,但他還是被帶走了,因為拽他走的人不是他父母,不會任由他耍性子。

牧周被拽回去那天昏昏沉沉,頭重腳輕,睜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腦子裏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然後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兩個四方盒,屍首火化成了灰,小小的盒子裏承着兩具堅實年輕的身體,再然後,兩個四方盒就變成了一塊合碑。

墓碑前放了很多花,大束小束錯落的擺着,也有單支的,所有人放完花都要往牧周面前經過,有些人會摸摸他,有些人會流着淚讓他節哀,牧周剛開始點頭應承,應承太多就麻木了,他不想到節哀兩個字,他也不想節哀。

“要下雨了。”有人站在牧周面前開口。

聽了一溜兒的節哀,終于有人說點新鮮的詞,牧周擡眼,望向來人。

面前站着一個很高大的男人,是送行隊伍的最後一位賓客,他穿着通體黑色正裝,眉目深刻,全身打理的十分考究,是牧周還未接觸過的一類人。

成熟穩重、富有魅力,或許還是位成功男士。

“大概。”牧周應道。

“會下的,我有感覺。”

說完,晏方聲拍了拍牧周的肩膀離開,牧周看着他的背影,計較他口中所說的感覺。

又不是跳大神的巫師,看天色就看天色,說哪門子感覺。

所有賓客陸續離開,牧周卸了力,他繃得很難受,挺直腰板一站一小時,肩背肌肉硬得發疼。

眼見着所有人都走了,牧周也該走了,他四處張望,在遠處看見幫自己打理瑣事的表舅,到這兒,事情算告一段落,牧周還沒好好感謝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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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牧周從不計較人情關系,天大地大有他父母頂着,現在人一走,牧周倒是無師自通。

将外套扣緊,牧周快步向人走去,可還沒到近前,他就突然聽見他表舅出聲。

“保險受益人填的小周,……嗯對,我的意思是收養他。”

“小周現在還沒成年,就咱家一個親戚,那麽大筆錢不得需要人幫忙看管?小孩兒手裏錢一多可不好,指不定就學壞了……”

牧周踏出的步子緩緩收回,他往後退了幾步,直到聽不見人聲才站定。

“你要搞你那什麽極限運動,我不讓,你偏要,現在怎麽樣?非把自己搞成個瘸子,你現在高興了?你去聽聽外邊那些人說的話,誰不覺得你是瘋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幹天天搞這搞那,還非要當個同性戀,你鬧出去嫌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還有,你是不是跟安娜分手了?人多好一姑娘,個高長得還标致,家庭條件也和咱家相匹配……”

“沒在一起過算什麽分手。”晏方聲咬着煙,濃厚辛辣的味兒過肺。

“怎麽就不算在一起?你住院安娜照顧你那好些天就當煙兒散了啊?!”

“謝謝你幫忙找的護工。”

護工本人每天定時定點給晏方聲送水果送飯,十次有五次能精準踩雷,她送的東西晏方聲不是嫌難吃就是過敏要忌口,好好一個姑娘每天翹着新做的美甲操着不熟練的水果刀替晏方聲削蘋果,把自己感動的兩眼淚汪汪。

要是感動中國的榮譽能自投,小姑娘估計會發動朋友圈上千號人給自己投一個最感人護工獎。

可歌可泣。

“不管是不是安娜,反正你得找個女的過日子!別想着玩外面人那一套髒的,惡心咱家門!”

電話那頭憤慨激昂,聽完她說,晏方聲挂了電話。

一根煙正好抽到底,視線繞了一圈兒,沒地丢,但他看到點有趣的,粗壯的大樹繞開不遠,前面站着一號人,胸口也帶着孝花,晏方聲估摸着是剛搭過話那小孩兒的親戚,聽對方沖着電話口若懸河,晏方聲有點心疼逝去朋友的獨子。

沒成想過了不久,搭過話的小孩兒就來了,他來時正好能聽到精彩處,晏方聲站着看戲,還以為人會出離憤怒,沒想到小孩兒往後退了一步。

再然後,又退了一步。

退得足夠遠,小孩兒低頭用腳尖碾草地,烏黑的劉海垂落蓋住了眼睛,晏方聲看不到他的神情。

晏方聲無聲笑了下,被逗樂了。

也是慫的。

大抵是随了他爸媽那溫和的性格。

牧周垂頭,腳尖在方寸大的草地上點來點去,他不知道應該說表舅觀察力太低還是怨他不分時宜,明明關上門偷偷聊也不會被人聽見,但他非得在葬禮上隔空打個電話。

不明白是多大筆錢能把人刺激得不帶腦子。

等來等去,過了兩三分鐘對方終于打完了電話,牧周聽見一陣粗重沉緩的洩氣聲,想來表舅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要談,松了一口氣。

把電話揣進兜裏,人轉身,對上牧周,男人吓得一抖。

但掃了眼牧周所站的距離,他又放下心來。

“小周,”男人問:“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叫我?”

“剛來,看您在打電話就不方便打擾您。”牧周乖順道。

“跟我哪有方便不方便的。”見牧周面無異色,男人最後一點戒備也沒了,“我可是你表舅!”

“嗯,謝謝表舅,這倆天辛苦您了。”

“甭客氣!”

兩人來回幾句,男人望向無人停駐的墓地,“走吧小周,我們回家。”

牧周微不可查地皺眉,他實在不想和面前的人共享“家”這個詞。

“表舅你先回去吧,”牧周沖他鞠了一躬,“我想留在這兒再守守我爸媽。”

“這天這麽黑,萬一下雨怎麽辦?”男人不贊同地搖搖頭,“我去停車的地方抽根煙等你,你要陪就再陪會兒吧。”

“謝謝表舅。”牧周道。

“至于拿謝謝膈應我,”男人蹙眉佯裝不悅,“你要再和表舅這麽生分表舅可生氣了啊!”

“好,不生分。”牧周仰臉,露出一抹笑來。

“記得早點過來!”男人又囑咐。

“好。”牧周再次應。

将人送走,牧周停駐片刻,山坡斜面向上的風吹動衣角,牧周縮縮脖子,獨自回到墓碑旁,他把臺面上錯落的花依次撿起擺正,将合照完整地露出來。

一頓忙活以後,牧周無事可做,他原本以為自己應該能說些什麽,但走到這兒好像什麽也說不出口,畢竟向父母抱怨也不太合時宜,所以他蹲坐在光滑的瓷面兒上出神。

腦子放空,視線沒有焦距。

沒有具體要想的事兒,就是腦子被棉花塞滿了,又漲又虛。

瞧小孩兒一個人萎靡,晏方聲熄了看戲的心思,他雖然沒有多高尚的道德準則,但也沒那麽多興致窺視人的脆弱面,何況還是一小孩兒。

瞧着沒必要。

捏着遲遲沒丢的煙頭,晏方聲轉身,天兒越來越陰,小腿截面的位置已經開始隐隐作痛了。

奈何有人不想讓他這麽快走,晏方聲從褲兜裏摸出接連震動的手機。

周女士安靜了十幾分鐘,遲來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頭三句先是斥責晏方聲不懂禮數,後兩句開始重複電話裏那一通說教,短短幾行字裏數次提到“安娜”“女人”“同性戀”等詞,晏方聲頭回對漢字麻木,隐隐有出現對極個別漢字ptsd的征兆。

消息持續不斷地發來,手機持續不斷地震動,終于周女士激情打字疲累,選擇發送語音。

晏方聲對周女士語音ptsd的程度遠超于漢字,所以選擇了轉文字。

——我告訴你晏方聲,你這輩子不管是結婚生子還是娶一條狗,反正你都不能跟男人在一塊兒!

晏方聲揚眉。

把煙丢在地上碾進泥裏。

單手摁開語音,說:“娶狗我也娶條公的。”

發送完畢,将手機關機,原本想要離開的路徑卻徑直偏轉,晏方聲緩緩向牧周走去。

草地吸附了絕大部分聲響,人走到近前牧周才聽見聲音轉頭看去。

發現熟悉的面孔,牧周微有詫異。

因為是父母的朋友,牧周站起身,詢問:“您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嗎?”

“前面分岔路口有指示牌。”

“不是。”晏方聲頓足,露出随和的笑容。

他道:“只是想跟你表達一下我願意收養你的想法。”

牧周臉上的表情陡然僵住,他擡眼,覺得自己聽錯了,“啊?”

“我不惦記你父母的遺産,如果你不想,我們也可以不完成收養手續。”晏方聲又道。

“希望你仔細考慮,”晏方聲錯過牧周去看他父母的墓碑,“我和你爸媽是很好的朋友。”

“你願意的話就打這個電話聯系我。”晏方聲遞出名片,牧周僵直地盯着他骨節分明的右手,目光凝在指縫夾着的名片上。

“我想還是……”牧周想拒絕。

名片卻被輕飄飄地強塞進手裏。

“随時打電話,我都能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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