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穿書 你不從,我牆上
呲——
極薄的玉刃嵌入皮肉,撚着刃面的那只手又不緊不慢地往回收,如此反複動作,待眼前這只手臂再也找不到一處完整的皮肉時,候立在一側的黑衣侍衛猛地拔劍下劈。
“嘩!”山間群鳥驚然騰翅。
手臂被平整地削斷,血淋淋地落在了泥地裏。
“啊!”江硯祈臉色青白如厲鬼,斷斷續續的嘶吼從喉嚨口蹦了出來,試圖以尖銳的力道刺穿周遭人的耳膜。
“小郡王。”
那人将染了血污的薄刃随意扔在腳下,語氣輕幽暧昧,好似與人調情般地道:“我聽話地陪你玩了半日,現下可滿足?”
江硯祈宛如一只待宰的雞,被人捏着脖子仰視執刀的劊子手,他牙齒都在打顫,疼的、怕的——
“我……爹——”
那人的眼光含着笑,溫柔地說:“江郡王此時正在永安宮前跪恩,叩謝陛下饒你一命,不過等再過幾日,他沒收到暗中護送你去西南邊陲的侍衛們回信,應該就會起疑探查,然後他就會發現——我們的小郡王已經死了好幾日,連屍體都找不着了。”
“你……你!”
藏在身體裏的畏懼和後悔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江硯祈猛地伸出另一只手,瘋了般地去抓他。
眼看就要碰到那一角荷莖色繡芙蓉衣擺,便被一旁的黑衣侍衛用劍刺穿了掌心,連血帶肉地紮進了地裏。
“啊——”嘶啞的喊聲伴随着錐心刺骨的疼痛、宛若利箭撕開狂風般洶湧而出。
“小郡王,我的風情只會如此賣弄,你自己要強求,便好好受着。”
江硯祈喉間噴血,眼睜睜地看着那清雅卓絕的背影愈走愈遠。
主人玩夠了,底下的人又何必與他再浪費時間?
冰冷尖銳的利器一次次地挑開他的骨血,斬斷他的筋脈,他受盡非人的痛楚,在斷氣之前被人割掉了舌頭。
“聽着。”侍衛用劍柄憐惜地敲斷了他的脖子——
“下輩子別再長一雙不聽話的眼,也別攤上這一顆蠢得無藥可救的腦袋。”
他的魂魄在天上懸着。一群人消無聲息地離去,土黃色的泥濘被鮮血攪弄得腥臭,幾只野狗踩着血泥走到他的屍身面前,分而食之。
***
元都四月,細雨霏微。
本該是萬籁俱寂的醜時,易安院中陡然響起一道驚呼——
“醒了——大少爺醒了!”
随之,身着霞彩百花裙的侍女無視跪在院裏的一大批人,腳步匆忙地端着熱水進入房中,途中消瘦的肩膀被垂下的珠簾打得一疼,她半點不敢吱聲。
只見床帳被銀鈎挂在兩側,年輕的男子盤膝坐在床邊上,泛紅的眼皮半搭着蓋住了瞳孔,纖長濃密的睫毛在他眼下遮出一片陰翳。這幅不知喜怒的模樣讓本就膽顫的侍女心中更怕,膝蓋一顫就跪了下去,水盆跟着磕在地上,濺出一小半水來。
侍女頓時臉色煞白,忙磕頭道:“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大少爺恕罪,大少爺——”
“別嚎了!”江硯祈低叱,只覺得渾身都在響着被切割的咯咯聲,聽得他頭痛欲裂。
他緩了片刻才道:“不用熱水,出去。”
侍女一愣,随即大喜,連忙謝了恩,端起水盆快步走了出去。
跪在床邊的墨餘松了口氣,說:“大少爺,若是頭疼,我幫您按會兒吧?”
“不必了。”江硯祈看了他一眼,“別跪着了。”
墨餘心下驚訝,更不敢起身,顫聲說:“是我沒有看顧好,讓您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若不是您福大命大,我……我就是萬死也不能贖罪。”
“得了,要不是我想去騎馬,給你一百個膽子,你也不敢拐我去馬場。”江硯祈轉了轉僵硬的脖子,說,“自作自受,不怨你,叫跪在外面的人全部起來,打哪來回哪去。深更半夜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大禍害終于歸天了。”
不是您讓他們跪在外面的嗎?墨餘只敢腹诽,忙磕了個頭,出去傳話了。
江硯祈看着滿屋子的富貴擺件,暗籲了口氣。他不是這家的真大少爺,而是西齊的撫遠将軍。
一介庶子,靠着拳腳和手段從軍掙了功名,叫他那作踐庶子的便宜爹瞪了回狗眼。年少成名,軍功赫赫,本是意氣風發時,卻不料志得意滿,叫君主起了忌憚之意。
數根鐵箭,跌落懸崖……江硯祈伸手摁了摁心口,發出一聲冷笑:沒腦沒膽的狗皇帝,格局忒小。
他本以為是死無全屍,魂歸大地,不想起來後就在這具身體上醒來了。
這個朝代叫大周,或許不存在于歷史長河中,但存在于他腦子中的一篇話本裏,還是篇充滿了玄妙色彩的話本。
話本的主人公叫蕭慎玉,全篇圍繞他的複仇故事寫了不足三萬字但極為解恨的一小本。江硯祈還記得,當初他無聊時從書鋪撿了這話本,看得是津津有味,倍感舒氣,但現在他成了這話本裏的人物,那感覺就産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因為他這具身體的主人——長陵郡王府小郡王江硯祈,與他同名同姓,卻他娘是個沒活過第一頁的小渣滓!
“江硯祈”身為長陵郡王唯一的親兒子,本就金貴。其母郡王妃在他兩歲時便故去了,此後更是被他那思念亡妻的親爹縱得沒邊,因此恣睢愚蠢,不務正業且好色奢靡,更勇奪“元都三大纨绔之一”的美稱。
等長陵郡王察覺自家幼苗長歪時,“江硯祈”已經飛上了天,拽不下來了。也因為他諸多“良好”品德之一的好色愚蠢,得罪了話本主角蕭慎玉,喜提第一把殘忍又刺激的刀子。
想到此處,江硯祈從頭發絲到腳後跟又開始疼起來,他陡然想起,他娘的“江硯祈”今天是不是——
“大少爺。”
墨餘走了進來,說:“墨多不知跑哪兒去了,我來替大少爺換藥吧?”
江硯祈一只腳急不可耐地落了地,說:“還換個屁的藥啊,我要出府!”
“大少爺,小心腳上的傷!”墨餘快步過去扶住他,說,“有什麽要緊事,大少爺吩咐便是,您腳上還有傷,而且現在天色太晚,外面還下着雨呢!”
“就崴了一下,嚴重得跟被人砍斷了似的。真男人勇于走夜路,不怕毛毛雨。”江硯祈俯身,一邊穿鞋襪一邊說,“趕緊的,要是去晚了,我就要真斷了,別的地方斷就算了,小兄弟一定不能斷!”
墨餘不明就裏,但還是被吓了一跳,連忙喊了門外的侍女,吩咐着準備馬車,又快速地從衣櫃裏挑了件衣裳出來,給江硯祈穿上。
江硯祈被這金燦燦的華貴衣袍閃得眼睛一疼,但要緊之事在前,他也沒說什麽,敷衍穿好後就單腿繃着往外跳。
墨餘覺得他單腿蹦跳的畫面喜慶又可憐,忙搶在他前面,單膝跪地道:“大少爺,我背您!”
“多謝了。”江硯祈也不矯情,趴上去後說,“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随從,好家夥,振翅高飛,快一步是一步!”
“啊?”墨餘驚訝地滑了一步,但他的手腳向來快過腦子,因此在反應過來前已經氣沉丹田,背着江硯祈上了房頂,一溜煙竄進了夜色。
長陵郡王府坐落于東榆街,因此當墨餘背着江硯祈到達隔了整整一條主街的目的地時,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等他擡頭看了眼面前的府門,這剛喘上來的一口氣便梗在了喉口,差點沒把他噎死。
“诶,就是這兒了!”江硯祈看了眼比起郡王府稍顯貧窮的門匾,拍拍他的肩膀,說,“墨餘,我的腿現在使不上力,你再辛苦一回,把我放牆頭上去。記住,姿勢別太猥瑣,美觀些。”
“大少爺,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裏頭這位雖說落魄,但到底是皇親貴胄,您把他欺得狠了,傳進宮裏去,也不好聽啊!何況——”墨餘無奈又不解,“到底是什麽天大的仇怨,能讓您崴了腳也要深夜冒雨前來再欺負人家一次?求而不得、深夜爬牆欲行不軌,這事兒要傳到宮裏去,和普通的欺負是大不一樣的。”
可能是自從江硯祈醒來後就沒如意料中那般暴跳如雷、打罵下人,反而十分的……正常,所以墨餘難得不懼淫|威說了回實話,真心實意地勸解了一回。
“我知道,我才不欺負他,我是來找補的。”江硯祈拍他,催促道,“快快快,時間不等人,生命誠可貴!”
“好好好!”墨餘沒再浪費時間,将他穩穩地放在了牆頭上,自己則不放心地守在旁邊。
江硯祈看着一眼就可望盡落魄的院子,心裏起了點微末的同情。
住在裏頭的人本該是頂頂尊貴的存在,日子過得卻比他前世在府裏當庶子時更不舒心——府內無仆從,出行不受人尊重便罷了,還時常遭人羞辱踐踏。比如說今日下午才被“江硯祈”當街好生糟踐了一番,如果不是他的出現,就在今夜,蕭慎玉還會被“江硯祈”繼續糟踐……而“江硯祈”也不過是其中一個,十多二十年的大仇小仇全部積壓于胸,心裏怎能不恨?
他提了口氣,喊道:“容王爺!”
就這一聲,那屋裏很快就亮起了燈,足見裏面的人過得是什麽膽戰心驚的日子。
“啪嗒”一聲門響,一個穿着粗布緊身長衣的年輕侍從走了出來。
侍從見那嚣張纨绔的江小郡王和他的貼身随從像兩只落湯鳥似的停在牆頭上,不禁吓得膝蓋一軟,忙跑過去跪下道:“小的給小郡王請安了,今日是我家主子不是,小的給您磕頭,求您別跟主子計較了,求您了!”
見他磕得實誠,江硯祈心裏怪不是滋味,心想:這對主仆都是個頂個的唱戲好手,誰能想到如此卑微低賤的小奴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他聽見這侍從的聲音,便想起夢中那揮劍聲和“江硯祈”的死狀,連忙道:“我不是來欺負他的,你先起來,你把他叫出來,我看他一眼,絕對不欺負他,我說話算話。”
那侍從聞言一愣,随即磕得泥土四濺,更害怕了。
“嘿!”江硯祈急得很,也不管他了,直接朝裏頭喊道,“容王爺,我是江硯祈,我來看看你,你出來成嗎?我這一肚子的真心話想跟你說!”
什麽玩意兒?您還是今天下午當街調戲不成、于是變本加厲言語動作羞辱人家容王爺的那位小郡王嗎?墨餘目不轉睛地盯着旁邊的人,試圖從他那張臉看進他的骨頭,看出朵花來。
“咳咳!”
随着一串咳聲,一個身材颀長的白衣男子從屋裏走出來。他身量很高,江硯祈覺得這人估計比他還高了大半個頭,但卻是肉眼可見的孱弱,一張精致的臉蛋被咳得發紅,襯着那蒼白的嘴唇,倒是真容易讓人起了憐惜的心思。
可惜可惜,柔弱可憐的小白花病美人只是假象,這具身體裏住的是一具極為可怖的殺神。
蕭慎玉出了廊,就站在雨中看着牆頭上的人,細細的雨珠落在他臉上,像被洗淨了泥濘的白珍珠。
他像是極為害怕,也像是極委屈,本該十分貴氣的鳳眼開阖間都帶着顫抖,狹長的眼尾微微發紅,正無聲地勾人伸手去安撫他。江硯祈敢發誓——要是“江硯祈”在這兒,只消一眼,便恨不得不管不顧地上前替他擦了去,再摟在懷裏喊上幾聲:“心肝寶貝,爺疼你!”
當然,蕭慎玉不會願意。
接着,“江硯祈”便會如話本中敘述那樣,在今夜使出下藥的腌臜手段,意圖強迫這位元都第一美人花,然後就會在柔弱美人的設計陷害下被流放出京,如同夢中那般死得極有特色。
不下這藥,下場就是流放,下了這藥,直接就在流放途中收獲一通死亡絕唱。怎麽說呢,的确是自己作的。
他看着蕭慎玉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無措地僵在身前,霧雨蒙蒙的眼中連波點點,像是藏着遮掩不住的膽怯,謹慎地對他道:“小郡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有何貴幹?自然是臨死前抱佛腳,單純硬氣地求饒!
江硯祈咳了一聲,似乎生來便盛着嚣張氣焰的眼睛明亮清澈,跟着他的聲音一起張揚道:“爺今兒不是跟你說了嗎?你若不願從我,做我榻上愛寵,爺就‘牆上’!瞧瞧,爺是不是說話算話,不曾诓騙于你?”
強上是這個牆上法?!
墨餘差點一個後仰從牆頭栽下去。
早已停止了磕頭求饒的纾俞卻心裏一緊,暗罵道:這好色浪|蕩的纨绔,挨千刀的,又要使什麽損招,搞什麽幺蛾子!
沒管衆人的心思,江硯祈說:“王爺,我就算是貪圖美色,可也從沒納過誰進府裏,這一是因為都是些庸脂俗粉,看一眼覺得好看,第二眼就俗了;二是因為我爹雖說在管我這件事上出了差錯,但也是頂天立地的真男人,我平日鬧鬧還成,真要是睡.了哪家的姑娘小子,他肯定得把我打得半死,吊在祖祠曬臘肉幹。”
蕭慎玉擡袖掩面,咳了一聲,待呼吸平複後才說:“小郡王與我說這個,是為什麽?”
江硯祈自然又不做作地咳了一聲,說:“很簡單吶,就是想告訴你,爺今天下午輕薄你,實在是因為你長得忒好了!元都十分顏色,王爺獨占三分,欣賞美色是每個人的權利,我實在是忽視不了您這張宛若天地精華凝聚而成、被日月星光照耀而生、勝似九霄谪仙的絕美面容,真乃——”
“大少爺。”墨餘湊過去跟他咬耳朵,提醒道,“拍馬屁也要注意分寸,過滿則虧,過真即假。”
“說得有理。”江硯祈贊嘆般地朝墨餘豎起大拇指,又轉頭對院中人說,“當時那些個孫子就在我旁邊鼓動我,說你瞧不上我,所以我才問你要不要當我房中寵,等你一拒絕我,我就覺得顏面受損,為了在那群孫子面前充面子,我才放了狠話,說要強上,實際上我是一點绮念也沒有,更別說什麽行動了,只單純是欣賞你的好相貌罷了。”
蕭慎玉看着他,微微一笑:“小郡王的誠意我感受到了,雨夜寒涼,你還是早些回去,別着涼了。”
這抹極為好看的笑讓江硯祈寒上心頭,因為“江硯祈”死前,蕭慎玉也是這麽笑的。
他抹了把臉,被極強的求生欲催使着繼續剖析自己的真心:“我知道,當時我那麽一說,是真真切切地糟踐了你,所以我這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一刻也不想等,便趕過來跟你說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再怎麽說也不管用了,我看你這院子太破了,待會兒回去我列個單子,明日讓人來幫你修葺一番,全當賠罪了。夜深了,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蕭慎玉正欲轉身,便聽江硯祈又喊了他一聲。他不解又緊張地看向牆頭,瞧見江硯祈正笑着朝他招手——
“王爺,好夢。”
江硯祈說走就走,動作幹淨利落得讓纾俞心裏直打鼓,他擦了把額頭,起身護着蕭慎玉回了屋裏,說:“這小郡王吃錯藥了,搞什麽幺蛾子,該不會——他是想學那些浪子養小寵,賞些金貴的玩意兒,哄着,寵着,睡了就舍棄?好家夥,這畜生不僅惦記您的臉,還把您當施舍點小恩小惠便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玩物!”
纾俞氣得直哆嗦,恨不得追上去将那江家小畜生一刀宰了,但轉念又覺得這其實也說不通,否則以那小郡王的德性,大可使些下三濫的手段逼主子就範,為何要深更半夜冒雨前來爬牆頭、白受委屈呢?
畢竟元都的人都知道——小郡王手能錘纨绔,腳能踹平民,欺負人時力氣堪比殿上金鐘,平日裏卻嬌慣得連滴雨珠子都能傷到他,嬌弱得好比水中豆腐。
難不成是聽了什麽“嫖|客大師”的建議,要換個法子了?
“不知道。”蕭慎玉坐在木椅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按着一只薄刃搭在桌上。那薄刃是玉料所制,刀刃極薄,刃背是刃口的三倍厚,上有三朵花枝纏繞在一起,交彙處另雕刻一朵半開不開的芙蓉,薄刃渾身成青玉色,此時有一搭沒一搭地響着。
他語氣很輕:“纾俞,你太生氣了。”
不能太生氣,情緒會封閉思緒,會讓自己陷入誤區,會讓人被它牽着鼻子走。纾俞默念,他深吸口氣,極快地冷靜下來。
纾俞一邊拿帕子替蕭慎玉擦頭發,一邊思索,半晌後才說:“我聽說他下午跑馬時落了馬,摔傷了腿,該不會是連帶着腦子一起摔了?摔正常了?我看他明明還穿着那金色的袍子,眉眼中的蠻橫之氣卻無端的消失了,一模一樣的五官,倒像是生成了另一幅樣貌。”
蕭慎玉閉着眼,說:“這不關我們的事。”
纾俞又拿了梳子替他梳頭,輕聲問:“那事情……還要做嗎?”
“該死的人還是要死。”蕭慎玉手指一動,那玉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語氣輕飄飄的,好似什麽情緒都沒有。
“何況把他丢進危險裏,才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變了幅樣貌。若還是那具腐朽的骨頭,死也不足惜,若是變了……玩起來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