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撩撥 “懷川,跟我玩兒
屋子裏的氣氛随着這一句質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凝。
蕭慎玉死死地盯着江硯祈,那目光不再平靜溫和,它充滿了憤怒和殺意,宛如生在九幽地獄,盛在裏面的朦胧細雨突然化為豆大的暴雨,掀開、翻湧,往左右兩側散去,露出一直被蕭慎玉藏于平靜後面的瘋狂。他牙齒輕顫,字句從他齒間蹦了出來,宛如重錘擊打罪魁禍首的耳膜——
“我何時與你……纏綿悱恻?何時與你情濃!”
江硯祈聽見了他話裏的殺意,也聽見了被扭在腰後的雙手發出咔咔作響的擰動聲,他劍眉蹙緊,十分心虛去半點不羞臊地道:“在夢裏。”
蕭慎玉驚愕失聲道:“你說什麽?”
他的目光單純得好可憐,江硯祈為此愧疚了一瞬間,而後咳了一聲,堅定地道:“在夢裏纏綿不是纏綿嗎?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果不是你在白日裏對我起了绮念,我又怎麽會在夜晚夢見自己與你傷風敗俗?如果我有錯,那你也有錯,‘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句話在此處是極為有理的,你不能将全部的責任都怪在我的頭上。”
他的目光明亮又堅定,還泛着因為疼痛和委屈而泛出的水霧,看得蕭慎玉心下一跳,喃道:“我想了不該想的東西,所以你才會在夜間做绮夢……江硯祈,你說這話時,心裏半點不心虛?半點不羞臊!”
我他娘簡直心虛得要死好嗎?至于羞臊,那是什麽玩意兒?
江硯祈心下嘟囔,又咳了一聲,巴巴地道:“王爺,殿下,好人兒……你先放開我好嗎?別沖動,我的手很珍貴的,別擰斷了。”
“江硯祈。”蕭慎玉執拗地盯着他,“是你先口出穢言的,是你先說自己做了绮夢,在夢中對我不軌,還欲把我綁起來,像在夢中那般對我,是你先錯的。”
“啊?我什麽時候說過要——”江硯祈腦子一激靈,一句話破口而出,“我酒醉後說的?我咬的人……是你?”
“是我。”蕭慎玉伸出那受了傷的食指,一字一句地道,“是你先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縱使我德行有虧,孟浪下流輕薄于你,也是你自找的。”
等等!
江硯祈覺得自己和蕭慎玉的思考模式之間有一道堅硬的壁壘,他盯着蕭慎玉指尖那道幾不可見的小傷口,幹巴巴地道:“不對!是你先偷聽我說話的,如果你沒有偷聽我說話,你就不會知道我在夢裏做了壞事,你就不會被刺激,我也就不會咬你了。王爺,是你的錯!”
是嗎?纾俞說是我的錯,江硯祈也如此說……蕭慎玉一時驚疑不定,沉着臉思考了半晌才道:“不論是你我誰的錯,如今站着的人是我,合該是我來判斷對錯。殺了你,這些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不行!”江硯祈萬分不服氣,“你不講理!你趁着我酒醉輕薄于我,按照規矩,你應該對我負責。但我們都是大男人,我也不需要你負責,此事就當是沒發生,我們保持和平就好,你怎麽還能殺我呢?這和采花大盜糟踐了人後還殺人滅口的龌龊無恥行徑有什麽兩樣?我不服氣!我死了都不服氣!你今夜若敢殺我,我就化成鬼魂天天站在你床頭,天天趁着你睡覺後對你這樣那樣,我殺不了你我也要煩死——啊啊疼!”
蕭慎玉握着江硯祈的手腕将他往後一拽,咬牙切齒地道:“你威脅我?很好,很好,那我不殺你,我讓你生不如死,讓你成不了鬼,煩不了我,我……我……”
你快氣死我,我看出來了!
江硯祈覺得再這麽掰扯下去,他真的要完蛋,趕忙插嘴道:“別生氣別生氣,我說錯了說錯了,我再也不敢調戲您了,給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吧?”
“你的話,我不信。”蕭慎玉頓了頓,盯着那雙在此時此刻當真無辜純良的眼,嚴厲地道,“寫了認罪書,下呈保證話,交予你爹江郡王蓋郡王印玺,明日拿于我。”
在那一瞬間,江硯祈差點窒息而死——
“啊?!”
***
“啊切!”
江裕肩膀一抖,俯身打了個噴嚏。他搓了搓鼻子,嘟囔道:“怎麽這麽嬌弱了?我老了嗎?”
“哪能啊!”陳烨端着燙好的酒走過去坐下,笑着說,“許是誰在念叨您呢。”
“那肯定是苑兒在天上念叨我呢。”江裕擡臂,朝着深色的夜空遙遙舉杯,心道:苑兒,可瞧見咱們那不孝順的兒子了嗎?他去天上陪你啦,還剩下一個遲來的兒子,留在地上陪我。
“大少爺如今懂事了,王妃在天上看着,定然欣慰。”陳烨拍了怕他的肩膀,沉聲道,“郡王,大少爺都要及冠了,許多事情都讓它随風散了吧,別惦記了!”
“怎麽忘得了?”江裕遙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神眷戀,喃喃道,“那是我這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人,唯一一件不可能作對的事,忘不了,死了都忘不了。我時常在想,若是苑兒還在,易安是不是就不會長成那幅模樣了。”
“郡王,夫人是巾帼,是英雄,若當日你選擇了截然不同的路,這些年來,你可會愧疚?夫人可會愧疚?”陳烨握住他的肩膀,使了勁兒地握着,像是擊打,像是扶助——
“你或許沒有作對,但你絕對沒有做錯,因為戰場上總有取舍,郡王,你是統帥,是将軍啊!夫人,亦是英雄。”
“是啊,苑兒是英雄。”江裕紅着眼飲盡杯中酒,說,“易安變了,我高興又害怕,高興他終于能長成兒郎的模樣,害怕他接了我的衣缽,将來是否也會遇見那樣錐心刺骨的抉擇。”
陳烨聞言一愣,“您要讓少爺進煊雲軍?”
“他說過,他不從軍,可由得他選嗎?”江裕看向陳烨,笑着道,“他跟我姓,姓江,是我長陵郡王府的繼承人,煊雲軍的繼承人。以前他不成器,當纨绔,所以要一輩子都依仗我,我在,他或許在,我不在,他馬上就會死;如今他長大了,難道就不能試圖去掌握自己的生死嗎?我護不了他一輩子,他若無自保之力,我死了都得擔驚害怕,還不如在死前殺了他,殺了我的兒子,就如當初我親手殺了愛妻一樣!”
剛剛偷摸到院牆外的江硯祈陡然停住了腳步,他隔着一道院牆的距離,聽着江裕沉厚的聲音,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因為江裕說得對。他全靠長陵郡王府庇佑,現在的他或許尚有自保之力,但強權在上,若真有颠覆的那一日,他拼死能護住自己,那郡王府呢?合該如桅樯,在風雨中轟然傾塌嗎?
裏面的談話還在繼續,江硯祈卻沉默地後退,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原地。
***
翌日,江硯祈一如既往地早起練刀,他神色一如平常,好似昨夜睡得很香,完全沒有被外事所擾。墨餘站在廊下看着,奇跡般又理所應當地與江硯祈有了默契——
他好似未曾察覺江硯祈心中那湧動的煩緒。
“哐!”
長刀直射而來,墨餘手臂一擡,讓刀精準入鞘,反身随手挂于門前,說:“今日還去靈鴛樓?”
“我不去。”江硯祈擦汗,“你去,扮個富紳闊少,把清柳‘弄’死了,偷出來。”
墨餘瞬間明白,領命而去。
“少爺!”
桑榆湊了過來,笑眯眯地道:“魚池差不多修鑿好了,裏頭要游些什麽魚兒?”
“好看的。”江硯祈看着他,“醜的不準放。”
桑榆颔首應下道:“好嘞!”
“我爹出去了嗎?”
桑榆搖頭道:“沒呢。”
“成,我去找他。”江硯祈把帕子丢給他,回房拿了封信,直奔江裕的院子,正巧撞上剛剛踏出房門的江裕。
“爹,留步!”
江硯祈沖過去将人擋回了屋裏,笑呵呵地道:“爹,把您那郡王印給我用一用,成不?”
“郡王印?那東西是什麽地兒都能用的嗎?”江裕推了他一下,“你先說說什麽用處,我斟酌斟酌。”
江硯祈殷勤地湊上去道:“哎呀不是什麽正經的事兒,就是……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個屁!”江裕踹他,“你看看你這谄媚樣,不是有什麽壞心眼就是在外面闖了禍,等着我去給你擦屁股是不是?”
“真不是!”江硯祈老老實地挨了踹,“其實是這樣的,就是吧,我昨兒個冒犯了容王爺,他心裏對我有意見,我想了想,人家對我有恩,我也不能恩将仇報啊,于是就跟他道歉。但是吧,我這名聲……人家不信我,非要我寫保證書,還讓您過目蓋章才行。”
江裕聞言又是一腳,怒道:“你又怎麽冒犯人家了?”
“哎呀爹啊!”江硯祈伸手去錘他的背,一臉谄媚地讨好,“真的真的,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我就覺得他長得忒好看了,嘴巴賤,調戲了兩句,他這又羞又怕的,我也只能聽話地安撫他啊!”
“調戲?”江裕冷笑一聲,“你真有出息啊,什麽人你都敢調戲!你當真只是說了兩句?沒做出更糟心的事兒?”
是……吧?
江硯祈心虛地笑了笑,求道:“真的只是兩句話,您蓋個章,事情就翻篇了。您行行好,幫幫我吧!”
“想讓我幫你……也不是不行!”江裕走到書桌後坐下,“咱們公平往來,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也幫你這個忙。”
“好家夥,爹,您還真夠賊的。”江硯祈嫌棄地收回手,跟過去說,“您說說看,我先說好啊,別趁火打劫。”
“我的條件一點都不難,只要你——”江裕伸手點了點江硯祈的肚子,“從明日起,每三日必須去一趟軍營。”
好小子,開始計劃着弄我進煊雲軍了啊!
江硯祈一眼看穿江裕的心思,嘴上卻爽快地應了下來,“成,不就是對跑一趟嗎?我就當城郊春游了,我應了,趕緊給我蓋章!”
“好,不過在我蓋章之前,”江裕趁他不備,伸手搶過信封——
“我得先看看你這信上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玩意兒!”
完了。
我完蛋了。
在江裕拆開信封的那一瞬間,江硯祈麻木地想:我要再一次見到那大臂粗的寶貝棍兒了。
“字寫得不錯嘛!”江裕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道,“我最尊敬的、親愛的、宛若九天谪仙降世的容王爺,您好,我是小嘴抹了蜜的小江,江硯祈,一個普通的凡夫俗子……什麽玩意兒?你這是保證書?我看是惡心人的書還差不多!”
江硯祈心虛又謙遜地笑了笑。
江裕抖了抖信紙,繼續道:“經過一夜的反省,我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願意拿我的終生幸福和人格尊嚴向您發誓……诶,這說得太嚴肅了,竟然上升到了人格尊嚴?不過态度很好,值得鼓勵。”
江硯祈笑了笑,嘴皮微微輕顫。
江裕繼續朗聲道:“我保證——第一,我絕不會再用任何文字符號語言形式調戲您;第二,我絕不會在夢中對您這樣那樣并且在意圖不軌後還将罪責推卸到您身——這樣那樣?意圖不軌?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江裕瞪大了眼,尾音劈到出了一條手臂粗的無實狀大棍,猛地朝江硯祈腦門打去。
江硯祈顫抖地頑強抵抗道:“爹!孩兒氣血方剛,人之常情!”
江裕死死地盯着他,眼皮顫了顫,英勇又堅強地再次看向這封好似烙鐵的信封,念道:“第三,我保證,下次就算您還是趁我酒醉輕薄于我,我也不會——再——咬——你?!”
“江硯祈!”江裕氣沉丹田,怒喝道,“畜生,你到底背着我在外面做了什麽混賬事!”
這一聲的威力好比猛虎出籠,震得江硯祈膝蓋一軟,露出一抹得體又惶恐的苦笑,“爹,喝酒誤事,喝酒上頭,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個屁!”江硯祈一腳踹上去,怒氣沖沖,“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鍋鐵包了膽,你什麽人都敢上手,什麽人都敢觊觎!你連容王爺都敢欺負,他……他那般凄楚可憐,那般孱弱無依,你……你,造孽啊!”
你們都被他騙了!
江硯祈捂着被踹騰的小腿,嚎道:“不就是摸了兩下咬了一口嗎?說得跟我把他睡了似的,犯得着嗎!”
“孽畜!”江裕伸手拽着他的衣領往書桌上一摁,厲聲道,“等你睡了就晚了!不對,你還想睡?”
江裕被吼得耳膜發疼,連忙道:“不不不,把天的膽子給我我都不敢睡他,求求了,爹您別吼了,再吼全府的人都知道了,我還做不做人?”
“敢做不敢認,有賊心沒賊膽,孬種!”江裕啐了一聲,三兩下翻出印,那戳下去的力道像是要把可憐的信紙當成江硯祈給戳死,他将信丢過去,冷聲道,“你真看上容王爺了?”
江硯祈美滋滋地收好信,說:“看上了該怎麽辦?”
“涼拌!”江裕不解氣地給他一巴掌,低聲道,“你要看上了別的皇子,你爹我舍棄這張老臉也會成全你,但容王爺不成,他的處境太特殊了,這是場賠命的買賣!我勸你趕緊把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丢了,別作死。”
那可不一定,人家蕭慎玉才是話本主角。
江硯祈撇撇嘴,敷衍地應了兩聲,轉身道:“我出去啦!”
“……孽障玩意兒。”江裕頭疼,心道要是早點出府,也不用大早上就遭受這麽一出折磨,可是哪裏不對勁兒呢?
江裕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待看見站在院中一臉“我沒偷聽我就是有點好奇”的陳烨,順勢想到了正在軍中兢兢業業練兵的郁霄,他才恍然大悟到底哪裏不對勁——
“他娘的,那臨淵呢!”
“臨淵?”
隔了老遠都被吼得頭皮一麻的江硯祈停下腳步,“臨淵?跟郁臨淵有啥關——诶?”
他爹也不會也聽見元都的傳言,把他和郁臨淵當成一對兒了吧?
“為老不尊。”江硯祈嘁了一聲,快步朝府外而去。
待穿過游廊後,一道聲音喊住了他——
“少爺。”
墨餘疾步走來,一把扯下鼻下的假胡子,面色冷沉道:“清柳死了。”
“……還是打草驚蛇了,如此也可以确定這靈鴛樓絕對有鬼。”江硯祈蹙了蹙眉,“看見屍體了嗎?”
墨餘搖頭道:“聽說剛發現不久就一把火燒了,這可是把殺人滅口做絕了,咱們都沒法驗屍。”
江硯祈琢磨了片刻,說:“算了,你先繼續盯着靈鴛樓,我去容王府一趟。”
***
容王府中,蕭慎玉坐在院中看書,一白衣年輕男子坐在他對面,感慨道:“不愧是郡王府,家底殷實,出手闊綽,如此王爺也能過得舒坦一些了。不過這小郡王剛才送了謝禮,轉眼便在馬場上傷了王爺,脾氣實在是怪異。”
蕭慎玉看着書上的文字,溫聲道:“從小嬌慣着長大的,也不奇怪。”
對面那人聞言低低地應了一聲,好半晌才道:“我身份低微,不能助您,實在是慚愧。”
“別這樣,應寧。”蕭慎玉溫和地看着他,“我們是朋友,不必如此。我這樣的處境,你還能真心待我,已是難得了。”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難過罷了。”應寧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遮掩不住的愧疚,他閉了閉眼,靜了片刻才起身道,“今日我是趁着閣中置辦新琴,諸事繁多、顧不上我,才過來瞧瞧王爺,既然您一切都好,我就先告退了。”
“多謝挂念。”蕭慎玉跟着起身,“路上小心。”
“好。”應寧朝他行禮後告退。
待那白色的衣擺從府門一閃而過,蕭慎玉眼神逐漸幽深。
不多時,一顆充滿着朝氣的腦袋從院牆冒出,随即一人矯健地落了地,翻身湊到桌前,恭敬地呈上手中信封,道:“蓋了郡王印玺的認罪書,請王爺閱覽。”
“小郡王心誠。”
蕭慎玉用細長的手指接過信封,語氣溫和,半點沒有昨夜擰着他喊打喊殺時的瘋勁兒。江硯祈暗自撇嘴,殷切地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乃我輩優秀品德。”
蕭慎玉仔仔細細地閱覽完畢,又嚴謹地檢查了印玺後才滿意地道:“确實為郡王印玺,不曾作假。”
“瞧您這話說的,我這顆心比真金還真。”江硯祈頗為委屈地撇了撇嘴,他掃了眼煥然一新的院子,将胳膊壓在桌面上、轉頭撐着半張臉瞧他。
安靜了片刻,江硯祈突然喊道:“王爺。”
“嗯?”蕭慎玉将信紙裝好,擡眸看他。
江硯祈道:“馬上就是皇後娘娘的壽辰了,你會去嗎?”
“自然。”蕭慎玉将信封放在一邊,“怎麽?”
江硯祈直言道:“那一日百官同賀,貴女少爺們同聚,王公侯爵,天潢貴胄都在,你去了也是受欺負,還不如待在院裏清閑,何況宮裏的宴會就那麽些流程,沒什麽意思。”
“你擔心我?”蕭慎玉看着他,“還是想做什麽壞事,怕被我逮住?”
“我不想做壞事,我也不怕你,畢竟,”江硯祈下意識地伸手挑起從蕭慎玉前肩落下又搭在桌面的一縷頭發,笑着說,“我的尾巴在你手裏,可你的尾巴也在我手裏啊。”
江硯祈保持笑意,靜靜地看着蕭慎玉。蕭慎玉不論站坐,都是背脊挺拔,這讓本就比他要高些的蕭慎玉足以居高臨下地看着吊兒郎當、撐臂趴在桌上的自己。蕭慎玉的瞳孔是極深的黑色,一面是澄淨的,讓人下意識地覺得此人純善;一面是幽深的,讓人一眼望不到底,覺得此人深不可測,不可輕怠。
蕭慎玉真真切切地在輕視怠慢中長大,用常人難以做到的隐忍将自己僞裝,或者說壓抑成任人欺壓之輩,再給予自己一具孱弱病骨,更讓旁人生不了防備他的心思。這樣的人生歷程是極為痛苦和煎熬的,讓江硯祈想起自己前世在府中為了活下去、為了能抓住出人頭地機會的那一天,一路隐忍裝孫子時的心情了。
他能夠理解蕭慎玉,也能夠看穿住在蕭慎玉身體內的那具靈魂——真正的蕭慎玉,殘忍的、執拗的、極度壓抑的、甚至有些不正常的,宛若瘋子般的存在。
他用手指纏繞着蕭慎玉的頭發,直到那一縷黑發繃直,才笑着道:“瞧,就像這樣,輕輕地就可以抓住。當然,你揮刀便可斬斷這一縷頭發,但到底是斷了一截,就算長出來了,也更改不了你曾經被迫斷發的事實。所以,蕭慎玉……蕭懷川,咱們一起玩兒吧?”
蕭懷川?
蕭慎玉看着他的眼神倏然一凝,像是再一次抓住了小老鼠的尾巴,看破了他又一層秘密。随即他也笑了,像是聽見了孩童的天真稚語,說:“你在拉攏我嗎?江易安。”
“并非拉攏,是邀請。”江硯祈輕輕扯着他的頭發,讓他俯下身來,離自己更近,更直接清楚地看見自己眼睛中的撩撥和熱情——
“懷川,跟我玩兒。”
蕭慎玉第一次與他這般貼近,他如願地瞧見了江易安眼中藏着的東西——孩童邀請玩伴時的天真、野間妖魅邀請食物時的撩撥,哪一種都像,或者說哪一種都有。他第一次放任自己不留餘地地離危險如此近,在令人呼吸急速加快的沉默後,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好,跟你玩兒,可是輸了的話,我要殺你的,就像這樣……”他伸手摁在江硯祈的喉結之上,微微一摁,輕柔地道,“應我不應?”
“應你。”江硯祈微微仰頭,将自己的命脈大膽地暴露出來,笑嘻嘻地看着他,“懷川,你可真得勁。”
蕭慎玉起身,看着自己的頭發從他指尖溜走,又看着那一根白皙細長的手指在空中頓住,随即好似意猶未盡般地垂下。他突然道:“你哭過嗎?”
“沒。”江硯祈随口道,“不算我剛生下來的時候,我一次也沒哭過,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蕭慎玉定定地看着他,“好奇,想看看而已。”
***
五月中,國母壽宴如約而至,宮中大辦宴會,朝臣攜家眷于戌時二刻入宮,為國母賀壽。
長慶宮坐落在數十層階梯之上,蒼鷹飛檐鬥拱展翅欲飛,朱漆殿門正中懸挂方形金絲楠木匾額——黑色為底,“長慶宮”三字如金龍盤卧,莊嚴肅穆。
殿內絲竹悅耳,江硯祈踩着白玉地面,任憑那塗着清淡香料的輕紗從他臉邊打過,又拂着他的額際往後飄去,他笑了一聲,同岑樂沂說笑。
“江叔今兒怎麽沒來啊?”岑樂沂問。
“他舊傷犯了,來不了,禮物早就送入皇後娘娘宮中了,娘娘體諒他,叫他在府裏養病。”江硯祈嘴上解釋,心裏卻把江郡王的心思猜得透透的。那老小子是不喜歡聽殿中人話裏藏刀、互相中傷,索性賴得來摻這渾水,拿身上的舊傷撒個謊,躲在府裏悠閑。
岑樂沂道:“那可真要讓江叔注意身子,趕明兒我從府裏選些好藥材送到郡王府去,別仗着常年練武把身體不當回事兒。”
岑樂沂死皮賴臉地跟着江硯祈,不去他自個兒的位置,非要在江家的席位上入座。江硯祈沒說他,後頭侍立的宮人更不敢對皇後娘娘的侄兒說什麽,連忙上前替兩人倒酒,然後很有眼見地退後了。
不一會兒,江慕南姍姍來遲,朝兩人行了一禮,在江硯祈身後入座了。
江硯祈回頭問:“你來的早,怎麽這時候才到?”
江慕南鬓角還濕着,聞言笑了笑道:“迷路了,在路上浪費了些時辰。”
“迷路?”岑樂沂捏着酒杯回頭,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又不是第一次來,怎會迷路?不會背着咱們做什麽壞事了吧?”
作為“江硯祈”的好兄弟,岑樂沂可是十分清楚自家兄弟對江慕南這個義弟的不滿,自然逮着機會就要刺人家。江慕南聞言正欲解釋,便見江硯祈一巴掌拍向岑樂沂,說:“閉嘴喝你的,還不許人家迷路?”
江慕南見狀将喉口的話咽了下去,感激地看了江硯祈一眼。
江硯祈倒不覺得有什麽,“迷路”的确是撒謊,但江慕南也不一定是去做了壞事。他朝一臉哀怨的岑樂沂道:“管好你這張嘴,我上次跟你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哎呀記住了!”岑樂沂懶得搭理他,憤憤道,“不欺負容王爺,記住了記住了,煩死了!”
江硯祈笑了一聲,又哄道:“瞧把你委屈的,來,我給您斟酒。”
容王爺?後頭的江慕南聞言心裏一跳,想了想還是上前去,對江硯祈低聲道:“大少……大哥,方才我在路上遇見容王爺了。”
江硯祈應了一聲,說:“怎麽?”
“就在禦花園那邊的湖裏,我老遠就看見容王爺被安王爺推到水裏去了,他好像不會凫水,我又不好當面出頭,只得等人走了之後才下水救他,好在還來得及。”江慕南擡眸看了眼四周,“容王爺将備用的衣衫給了我,自個兒卻沒了法子,宮裏無人願意幫他,若是他因此來得晚了或者着裝不當,陛下定然不悅。”
江硯祈聞言阖眸:在原話本裏,蕭慎玉便是因為落水後着裝不當、姍姍來遲惹得建寧帝不悅,但卻不是因為他将衣裳給了江慕南,話本裏根本沒江慕南的事。待入殿後,他又解釋說自己是被安王推入水中,因此才會來遲。貴妃還在呢,哪能讓他把火苗燒到自己兒子身上?便三言兩語想要糊弄過去,可皇後娘娘說蕭慎玉不是狂悖之人,想弄個清楚,誰知那安王不認,當時在湖邊的奴才也不認,蕭慎玉因此被倒打了一筢,惹怒了建寧帝,以“不尊國母、不愛兄長”為由當廷杖責。
可江硯祈卻覺得這裏不太對。
蕭慎玉那般細膩聰慧的人,他該知道宮裏的奴才見風使舵慣了,絕不會為他作證而得罪勢大的貴妃和安王,他又怎麽會當着群臣的面把事實說出來?若不是因為話本的作者故意要讓蕭慎玉在此處變成豬腦子,那就是蕭慎玉自己故意如此。
“大哥。”江慕南見人快要到完了,而蕭慎玉還沒個蹤影,不禁有些猶豫,“大哥,可要幫容王爺一次,好歹……”
“不急。”江硯祈說,“看看再說。”
萬一是大美人自個兒在籌謀些其他的,他現在幫忙,豈不是壞了人家的事?反正再壞也要不了命,不如看看再說。
“好。”江慕南聞言沒再多語。
片刻後,賓客紛紛來齊,随着一聲鐘鳴,帝後攜後妃和各位皇子自殿門而入,衆人連忙俯身跪拜,高呼萬歲。
建寧帝帶着皇後落座,擡手道:“今日乃皇後壽辰,無需拘謹多禮,起身入座吧!”
衆人又是三聲高呼,這才起身落座。
随着帝後的到來,席中頓時安靜了下來,衆人恭謹又乖順,不像是來赴宴的,倒像是來聽訓的,這就讓席間那些個不太老實的人格外奪目起來,除此之外,唯一一處空桌更是耀眼。
建寧帝看了眼空位,明知故問道:“誰還未到?”
魏德擡了擡眼皮,恭敬道:“回陛下,是容王爺。”
“朕和皇後都到了,就他一人未到。”建寧帝微微蹙眉,正欲問責,便聽皇後道:“容王許久未入宮了,許是迷路也未可知,今日是臣妾的壽辰,圖個歡喜,陛下莫要生氣,不如咱們先開始吧!”
此時岑樂沂突然起身,笑嘻嘻地道:“哎呀姑父,別氣了,容王爺落水了,現在還不知道躲在哪兒哭呢!不如咱們先開始,今天姑姑才是主角啊!”
此話一出,坐在席間的安王屁股一麻,差點沒坐穩——蕭慎玉落水的事兒,岑樂沂是怎麽知道的?還他娘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了!
皇後秀眉微擰,道:“容王落水了?怎麽無人來禀?樂沂,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我親眼看見的啊!”岑樂沂扯謊不臉紅,半點不心虛地道,“我來的路上瞧見的,容王爺被推下去的,但我不想惹事兒,沒去救他,也不知道他還活着嗎?”
“放肆!”皇後怒道,“皇子落水,你既然瞧見了,怎麽不去救人?”
岑樂沂十分浮誇地抖了抖,委屈道:“我自己還不确定下去了能不能上來,我哪敢啊?而且湖邊那麽多人呢,他們也沒去救呀!”
皇後又氣地瞪了他一眼,轉頭朝一臉看不出喜怒的建寧帝道:“陛下,還是先叫人去看看吧,萬一出了事,可就來不及了。”
建寧帝颔首,看了魏德一眼,後者忙快步下了階梯,領着一路宮人和在座的太醫院院首出去找那不知生死的可憐王爺了。
“樂沂。”建寧帝道,“你說容王爺是被推下去的,那他是被何人推下去的?”
底下諸人聞言皆是渾身一震,罪魁禍首更是心裏一慌,就連江硯祈都是愣了一愣。原因無他:按照建寧帝對蕭慎玉的态度,此時最“寬容”的做法便是借機饒恕蕭慎玉來遲之罪,此時問起事情經過,無異于多此一舉,平白添了一樁麻煩事。
江硯祈倒了杯酒,幾不可聞地咳了一聲。
岑樂沂耳朵一動,也跟着咳了一聲,道:“除了安王爺還能有誰嘛!普通的宮人誰敢推容王爺下去啊,好歹也是位王爺,再不受——”
“咳!”皇後适時地咳了一聲,讓止不住話的岑樂沂閉上了嘴。
與此同時,早就發現自己兒子面色不對的淑貴妃忙道:“哎呀,小世子可莫要亂說話,安王與容王是為兄弟,他們兄弟情深,做哥哥的哪能如此?小世子定然是看錯了。”
在座衆人不由同時在心裏想道:好家夥,這話您也說得出口?前些日子在馬場,最先欺負人家容王爺的是誰?
安王爺忙起身道:“是啊,兒臣絕不敢如此欺辱弟弟,定然是小世子看錯了,還請父皇明察。”
“姑父,我沒看錯!”岑樂沂踏出席位,不服氣地盯着安王,“我今年才十八,還沒及冠呢,怎麽都把我當瞎子笑話?雖說不是明晃的白天,可天也沒有黑完,也沒有隔着千八百裏的路,我怎會看錯?”
建寧帝眉心一跳,道:“朕——”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魏德疾跑進來,帽子歪了一半,鞋也丢了一只,臉色煞白地喊道,“陛下,容王爺不成了!”
什麽?!
皇後案前的酒樽翻落在地,在場諸人同時心裏一跳。
江硯祈在那一瞬間看向高高在上的建寧帝,精準地捕捉到後者的神色變化,他快速收回眼神,覺得他好像發現了什麽東西,又好像忽略了什麽東西。
淑貴妃喝道:“胡說!不就是落水,現在還是春日,怎麽就不行了?”
魏德喘着氣,忙解釋道:“奴婢去的時候,容王爺正躺在湖邊,氣若游絲啊!太醫院院首替王爺把了脈,說王爺身體本就孱弱,此前更是被重力傷及肺腑,本就是重病之身,如今溺水太久,便是寒水裏滾了一遭啊!更何況……何況……”
建寧帝低叱:“何況什麽!”
魏德急道:“何況王爺毫無求生的欲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