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雙喜是撿來的, 在一個凄苦寒徹的雨夜,被人放進籃子裏偷偷塞到武大東家門口,當時武大東煙盒最後一根紅雙喜抽完, 正要冒雨出去買煙,發現了門口的嬰兒, 遂撿回家悉心照料, 取名武雙喜, 把他當成親兒子養。
當然,這是武大東的說法。
雙喜對他這話一直嗤之以鼻,因為被拐來西河的那年他六歲, 六歲記事了。
據雙喜說, 他小時候生活在山裏,每天清晨雞沒叫就要下地插秧,雙喜他媽總會用個背簍把他背到地埂邊, 讓他脫了鞋在水田裏捉泥鳅。這些年過去,他早不記得家在什麽地方, 父母長什麽樣, 只記得自己小名叫福昌,爹娘每到晚飯時總是小福昌小福昌的叫, 他就穿雙虎頭鞋吧吧從外面跑回來吃飯。
雙喜說小時候自己過得還不錯,村口小賣部五毛一根的糖水冰棍他每天都能吃一根, 別家的小孩只能在旁邊看着,等小福昌心情好了說不準能得到恩賜舔上一舔, 他被人販子抓走那天正穿着身紅色小襖在村口吃冰棍, 那天小孩們都不在,就他一個人蹲在村頭那棵老榕樹下面玩,忽然身體一輕就被抓上面包車拉走了, 再下地的時候人就在西河了,面前站的人是武大東,他正在和人販子還價。
“我買一小孩來要飯,又不是養兒子,你給我找個白胖的有卵子用?老子要瘦不拉幾的,越瘦越好。”
人販子說:“餓一陣子就瘦了,錢不能再少了。”
從那以後小福昌就沒吃飽過飯,每頓一個窩窩頭或者半塊饅頭,一天給一頓,有時不給,那多半是武大東喝醉忘記了。
小福昌偷跑出去過幾次,那個年代山裏的孩子不知道還什麽是拐賣、也不知道拐賣應該報警,他操着口難懂的方言坐在路邊哭嚎,不出半天就被武大東捉回去一頓毒打,跑了幾次就被打怕了,從此斷了逃走的念頭。
雙喜這名字是武大東給改的,因為武大東好抽煙,雙喜是煙裏最便宜的一種,賤名好養活。
他沒有戶口沒法上學,語言也不通,整天被武大東鎖在家裏往死裏餓,好不容易餓得面黃肌瘦了,他被武大東帶出了家門,小孩傻,歡天喜地以為自己終于要回家了,沒成想武大東把他帶到九爺面前,指着他說:
“這孩子我也養不少日子了,多少有點感情下不去手,九爺找人弄吧,一只腿,兩只手。”
武大東吸了口煙:“不行再加只眼,生意都不景氣,不搞慘點,飯也難要。”
九爺瞥了雙喜一眼:“孩子太小,積點德吧,外面人同情心富餘得很,你給他穿少點往街上一扔,瞧瞧有沒人理。”
于是雙喜僥幸逃了一劫,開始寒暑不歇的讨飯生活,武大東給他穿得少吃得也少,那幾年最饑寒交迫的時候,他差點死在雪夜的路上,還是路過的醉漢羞辱人笑嘻嘻解了褲帶朝他臉上撒了泡熱尿,他才暖和過來,頂着一臉黃色冰渣哆嗦着回了住處。
一年後,武大東又把他帶回九爺那,他聲淚俱下哭訴:“真不行啦,外面哪個小叫花子不缺胳膊斷腿?一條街走下來數他最全乎,換誰誰給錢?我花四千塊錢給他買回來,現在還沒賺回本來呢,九爺您行行好,總不能叫我做虧本買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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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冷笑:“想幹就自己下手,既想賺錢又沒膽,損陰德的事我擔了,好處倒都叫你得了。”
話雖這樣說,武大東畢竟跟了他許多年,開口求點小忙他不會不幫。
雙喜被幾個男人架在桌上,旁邊武大東在磨刀。他乞讨時見過不少殘疾小孩,知道自己也要殘了,驚恐中忽然想起老家過年做殺豬飯的情景——那豬也是這樣被人架着的,刀落頭掉,不消一會就咽氣了。
雙喜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把朝下撲簌,餘光瞥見屋裏還有一個男孩,男孩比他高一點,臉色沉靜,正拿着塊抹布在擦九爺的雕花櫃子。
雙喜病急亂投醫,用他那還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喊:“哥哥……哥哥救救我……”
那是雙喜人生裏唯一一次喊江易哥哥,也是江易人生裏唯一一次同情心泛濫。
九爺應下的事從不反悔,但江易求他,男孩子一向自尊甚高,從沒求人的時候。兩塊石頭硬碰硬就這樣撞在了一起,九爺厭惡他那不知進退的驢脾氣,更恨他在這麽多人面前執意逼他反悔叫他沒臉,拿皮帶抽了男孩一頭血。
九爺直抽得手上沒了力氣才把皮帶一丢摔門而去,臨走前給武大東撂了四千塊錢:“這孩子阿易作保,你不能動他,錢你拿着,就當我把他買了,以後叫他跟着阿易吧。”
那天雙喜的手腳再一次保住了,雖然話是出自九爺之口,但他知道那被打得滿頭是血的男孩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從小到大,人人都說武雙喜跟條哈巴狗似的圍着江易轉,活得跟沒個自我一樣,但只有雙喜知道,他欠江易的是一條命。
哈巴狗也沒什麽,重要的是他現在還活蹦亂跳有手有腳,就這一條,他跟着江易一輩子都願意。
後來他尋機問過江易:“當初咱倆不認識,才第一次見面,你為什麽寧願挨着九爺的毒打都要救我?”
江易沉默片刻,輕描淡寫說:“那天你叫我哥哥,除了你,只有一個人這樣叫過。”
雙喜幾年前就和武大東分家了,在油燈街租了個小屋,打打零工賺錢。
不分不行,他怕武大東,和他一個屋檐下氣兒都喘不勻,武大東也堤防他,生怕他哪天半夜起來拿刀砍了自己。
這些年雙喜想過報警尋親,可買賣兒童雖然犯法,但罰的大多是賣家,買家很少受罰。雙喜即使把這事抖出去,武大東也難以受到制裁,他是九爺的人,回過頭找雙喜算賬有他好受的,真那麽做,怕是親沒尋到,自己先被料理了。
……
四周燈光都暗了,雙喜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鐵絲。
江易:“沒鑰匙?”
“開什麽玩笑?”雙喜理所當然說,“武大東怎麽可能給我鑰匙!”
武大東平時開棋牌室過活,樓下營業,樓上生活。他店門前有個小院,開在車來車往的馬路邊,四周還有不少監控,雙喜這樣明晃晃撬鎖和傻子無異,江易老早就知道雙喜傻,此時也懶得罵他了。
鐵門不高但結實,江易三兩下翻過去,雙喜個子矮,撲棱半天才騎到門上,撞得鐵門一陣晃蕩。
一輛的士停在路邊,車窗搖下來,趙雲今從裏面探出頭,她回頭跟司機說了句話,付錢下車。
雙喜正在翻門,聽到背後關車門的聲音吓了一跳。他回頭,正好看見鐵門下趙雲今的漂亮臉蛋,整個人驟然受驚,從鐵門上張仰下去,掉到了門內的水泥地上。
趙雲今啧了一聲:“做賊都做這麽爛,要不要我教你啊?”
雙喜手腳并用爬起來,警惕看着她:“瞎說什麽?我沒做賊,我這是進自己家!”
趙雲今若有所思盯着面前這棟樓,又看了看雙喜的衣着神态,笑道:“既然是你家,就請我進去喝個茶吧。”
雙喜剛要問你是哪根蔥,卻發現趙雲今是對江易說話:“……阿易,你認得她?”
“不熟。”江易說,“今天不方便,改天吧。”
趙雲今掏出手機,揚了揚威脅他:“如果我沒記錯,你家住油燈街吧?大晚上翻牆進別人家院子實在可疑,如果這裏不是你家,那我可要報警了。”
江易蹙眉:“趙雲今,知恩圖報懂不懂?”
趙雲今微笑:“我只懂遵紀守法。”
雙喜解釋:“報什麽警啊?我叫武雙喜,這店主人叫武大東,是我爸,他今晚出去喝酒了,我過來取點東西沒帶鑰匙,所以才翻進來。”
趙雲今:“你怎麽證明?”
雙喜:“一樓牆上挂的經營許可上面寫着武大東的名,二樓是他房間,正對門的櫃子裏有瓶茅臺酒,不信你去看看。”
他話音剛落,趙雲今将背包扔進院裏,兩手一勾,小腿擡起,輕松翻過鐵門:“看看就看看,要是你說的話有假,我直接叫警察來。”
雙喜:“……”
江易:“沒看出你是個熱心人。”
趙雲今擺擺手:“熱心算不上,頂多算是守法公民,你也知道我哥工作辛苦,這種小偷小摸他管不過來,我既然碰見了當然要幫幫他。武雙喜,你愣着幹嘛?開門啊。”
雙喜攤手:“我說了沒帶鑰匙。”
“要我開也行。”他舉着手裏的鐵絲,“但你不準說我偷東西。”
趙雲今端着手臂靠在門邊等他。
天上一彎淺淺的月牙,将如水的清輝落灑。
女孩目光投向江易,恰巧他也在看自己,那曾經滿是陰郁的眸子變清明了,深邃不見底。
他就這樣凝視她,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如果不是第一次見面印象不大美好,趙雲今打心裏覺得少年長得不錯。
他一副清冷皮相,一身傲絕骨骼,客觀來說,如果不是氣質陰鸷令人害怕的話,他身邊圍繞的女孩絕不在少數。
“你挺帥的。”趙雲今朝他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麽,在賭場第一次見你,就覺得有些眼熟。”
江易擡眸:“你看帥哥都眼熟?”
趙雲今仔細打量他的五官:“別自戀,你鼻子有點像梁朝偉,眼睛像金城武,确實擔得起帥哥兩個字,但還沒帥到我要找借口跟你搭讪的程度。”
江易沒再說話,只是唇角不明顯彎了彎。
雙喜手裏的鐵絲咔嚓一聲斷了,趙雲今看了眼,問道:“你行不行啊?”
“別煩,忙着呢!我不行你行啊?”雙喜大晚上撬鎖已經夠郁悶了,工具折了更暴躁,他把斷掉的鐵絲卷了卷,繼續捅那鎖眼。
趙雲今推開他,從頭上取下一根細卡子,熟練地把卡子的鐵絲抻長、壓平,按着朝鎖眼裏鑽:“這種老式鎖也要開這麽半天,你還真是人如其名。”
雙喜:“?”
“雙喜,這名字一聽就喜慶,像年畫裏的福娃娃,看上去可愛,但是圓滾滾傻乎乎,不太聰明的樣子。”
雙喜沒懂,江易解釋:“說你傻。”
趙雲今抽出發卡,用牙齒咬回原本形狀,別回頭上:“開了。”
江易看她一眼:“挺熟練。”
趙雲今:“多謝誇獎。”
雙喜傻眼了:“還說我們,你才是賊吧?哪有正常人開鎖開得這麽熟練的?”
趙雲今沒搭理他。
雙喜進門開燈,指着牆上挂的營業許可給趙雲今看,女孩眼皮子慵懶地擡了擡,發出一個淺淺的鼻音,意思是看見了。
雙喜上二樓,打開櫃子掏出那瓶茅臺:“阿易你看,是不是這個?”
趙雲今跟在他倆後面沒發現什麽疑點,她手指在桌上抹了抹,像模像樣地放在鼻下聞,仿佛把自己當警察了。
雙喜從抽屜裏扒拉出一張老相片丢給她:“自己看,上面的小孩是我,這就是我家。”
趙雲今拿過來對比,确實和雙喜有那麽幾分像,她把照片還回去:“還是小時候喜慶。”
雙喜抱着茅臺剛要撤,樓下鐵門忽然晃蕩晃蕩響,他全身汗毛豎立,跑去窗邊看見是武大東喝完酒回來了,正走到院裏。
武大東沒喝醉,見屋裏亮燈,屋門也開了,知道家裏進賊了,他擡頭看,一下和窗後的雙喜對了眼。
雙喜:“……”
武大東:“…………”
“兔崽子!”他抄起院角的棒槌就往屋裏沖,“敢撬老子家門!”
雙喜吓得差點把酒摔了,拔腿就要跳後窗,趙雲今拉住他:“你幹嘛?”
他小時候被武大東打出陰影了,把酒塞到她手上,打開窗神經兮兮說:“趕緊跑,再不跑命沒了!”
“這什麽啊……”趙雲今稀裏糊塗被塞了東西,看也不看直接朝身後一扔,那瓶三千多的茅臺砰在水泥地上炸碎,一股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
江易問:“能跳嗎?”
趙雲今:“我不跳,這是武雙喜的家,為什麽要跑?你們是不是在騙我?”
武大東腳步咚咚踩着樓梯上來,他聞到酒味,一眼過去先看見地上的碎酒瓶。
江易蹙眉:“一會兒再解釋。”
趙雲今越過他肩膀看見武大東赤紅的眼,覺得這人不像好東西,沒再堅持,聽了江易的話。她攀着窗邊的排水管,運動鞋抵着粗糙的牆面,輕盈落到地面,江易跟在她身後跳下來,武大東從窗上伸出一個憤怒的腦袋,三人貼在牆邊他的視線盲區裏,聽見他在頭頂罵罵咧咧吐出一串難以入耳的髒話。
雙喜大氣兒不敢喘,趙雲今原本氣他撒謊,現在看他吓得那樣又覺得好玩,她勾着腳尖踹了踹他腿彎,沒用幾分力,就是想逗逗他,誰知道雙喜見了武大東如老鼠見貓吓得腿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這一跪剛好讓他半個身子露出在武大東的視野裏。
武大東罵聲驟停,江易忽然朝趙雲今撲過去,手臂一攬将她擋在身下。
他的動作剛做完,一個酒瓶當頭砸下,正正落在趙雲今剛剛站立的地方。
趙雲今被江易撞了個滿懷,身上壓着他肌肉堅實的身體,硬邦邦硌人,他下巴抵在她鼻尖,溫熱的唇擦着她鬓邊的發絲滑過,趙雲今第一次和異性親密接觸,不自然颦起眉。
沒等她推,江易就起身了,武大東接二連三朝樓下砸酒瓶,碎了一地玻璃渣,他拉住趙雲今的手臂朝巷外跑。
雙喜踉跄爬起來:“阿易等等我!”
直到跑出巷口趙雲今才反應過來,她甩開江易的手:“要跑自己跑,我又不是賊,有什麽可跑的?倒是你們倆,騙我?”
雙喜累籲籲喘氣:“沒騙你,這真是我家……”
“你進自己家還需要偷偷摸摸?不是說武大東是你爸嗎,怎麽你爸看見你像看見仇人一樣,酒瓶子都用上了?”
“那不是因為我拿了他酒嗎!”雙喜忽然想起來,“對了那酒……酒你砸了?那可是三千塊錢呢!姐姐,你賠我錢!”
“叫誰姐姐呢?”趙雲今冷笑,掏出手機,“想我賠錢?等警察來了,你跟警察去說吧。”
雙喜攔她:“別別別,你千萬別報警!”
趙雲今說:“那好,我問你答。”
“武大東是你爸?”
雙喜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她看向江易,少年也正在看她:“是。”
“他是在那屋裏長大的?”
“是。”
“你們今晚是來偷東西的嗎?”
江易頓了頓,說:“算是吧,不過房門是你撬的。”
“……”
趙雲今:“那是被你們哄騙,我是想監督你們,如果有不軌行為,我要第一時間報警的。”
“你不是為了監督我們,你是覺得我像賊,把我抓了可以去你哥面前邀功。”江易一語點破她一連串行為的真谛。
“你可以不下車直接報警,但你沒有。”
明明剛剛相觸時還溫熱的一個人,現在又恢複那惹人厭的冷酷模樣。
“監控沒有聲音,只能拍到你翻牆、撬鎖,跟我們一起跑路,對了,你好像有潔癖,從雙喜手裏接鎖的時候還把他的指紋擦幹淨了。鎖上指紋只有你的,茅臺也是你砸的,你報警吧,看警察來了抓誰。”
女孩明豔的神情困在臉上:“江易,玩我是吧?”
江易驀地笑了,她問:“笑什麽?”
“笑我最近脾氣見好。”他那笑幾分邪氣,幾分色性,“你賭場犯我,油燈街威脅我,前兒個拿鑽戒刮我車,今天又沖到我眼皮子底下指着我鼻子罵,放到以前,我玩你又怎樣?”
他細數一樁樁一件件,聽得趙雲今蹙眉:“我有這麽過分?”
“那行。”她坦坦蕩蕩,“我跟你道歉,江易,從前的事是我不對。聽說你把我給你的鑽戒還給霍明澤了,這樣吧,你修車的錢我來出,咱倆舊賬一筆勾銷。但今天的事不能這麽輕易過去,你也說了,門鎖是我撬的,我不搞清楚怎麽回事就是在跟你們一起犯罪。”
雙喜剛要解釋,遠處傳來警笛聲,他吓得臉色大變。
趙雲今看見他那一臉慘白的模樣,拍拍身上的灰塵,好整以暇:“我沒報警,可能你那便宜老爸報的吧。我們也別吵了,到底怎麽回事,讓警察定奪。”
她話音剛落,面前路邊停了輛黑色加長房車,車門打開,兩個男人下來把她拖了上去。那些人動作幹淨利落、速度快到江易壓根沒反應過來,就連趙雲今自己也雲裏霧裏,都忘了反抗,只是下意識問了句:“你們幹什麽?”
車子開走,雙喜啧了一聲:“這是她家裏人來接她了?H888,車牌挺吉利啊,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江易臉色不太好看:“這是霍家的車,趙雲今有麻煩了。”
雙喜驚訝:“她就是趙雲今?那個耍了霍明澤的趙雲今?”
這樣的車牌號哪怕是霍家能開出來的人也沒幾個,江易招手攔停一輛的士,正準備跟上去,後面的武大東和警車同時到達。
出警的那位警察是江易的老熟人了,前兩次在警局見過。
他攔住江易,嘆了口氣:“怎麽又是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更改一下更新時間啦,明天起23:00更,大家晚上再來看,中午就不要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