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46
☆、046
江易從沒覺得自己是個坦蕩的人, 出老千如是,借護送的名義跟蹤趙雲今亦如是。
可有些事做多了會上瘾,有些人也如罂粟一樣令人食髓知味。
趙雲今喜歡奶茶店的元氣西柚水, 喜歡便利店賣的金槍魚飯團,喜歡水果店冰櫃裏鮮切的白色椰肉, 喜歡放學回家必經之路上那棵火紅的楓樹。
她還喜歡傍晚時天邊絢爛的雲霞, 總是在吃過晚飯後一個人站在後窗看天。
她不喜歡吃食堂油膩的飯菜, 中午自帶家裏阿姨做好的便當,青菜居多,豆制品其次, 米飯和肉類最少, 傍晚只吃一點水果。
她喜歡學校那條開滿紫藤花的長廊,總在午休時一個人抱着書坐在紫藤花的陰涼裏看,微風拂過, 書頁翻動,她柔順的發絲也跟着揚起, 雖然聞不清晰, 但花香肯定比不過她的發香。
她喜歡洗很久的澡,水溫一定是很熱的, 因為玻璃上會綴滿水霧,燈光也總要亮上很久才熄滅, 洗澡後她會回到書桌前看書,也可能在寫日記, 坐姿和她那一本正經的哥哥一樣端正。
少年的心思未必沒有少女細膩, 江易常常爬到一中牆邊那棵柳樹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看趙雲今上課、休息,看她讀書、吃飯, 看她在體育課上運動,頭發飄開時露出的一截瑩白脖頸格外細膩,很襯他買的那條絲帶,可禮物終究沒有送出去。
有時在樹梢坐得無聊,少年腦子裏會滑過許多奇怪的念頭。
——例如以後房子買在哪。
香溪沿岸不錯,傍晚落日映在水面自成絕色,但臨水泛潮,蚊蟲也多。纏山腳下也不錯,風景秀美,寂靜空幽,但離市區太遠,生活不便。市中心的別墅區是很好的選擇,但他未必買得起。
——再例如以後的孩子叫什麽。
趙雲今喜歡喝西柚水,喜歡吃金槍魚飯團,以後生了女孩可以叫江西柚,生了男孩就叫趙金槍。
那些事過了腦子沒有停留,緊接被江易揮亂打散,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離譜,若是孩童時的感情一路到大倒不用擔心什麽,但現在趙雲今是趙雲今,他是他。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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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他對趙雲今的最後印象停留在一個滂沱的雨天,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孤兒院門口,嬷嬷撐一把寬大的彩虹雨傘,牽着趙雲今的手将她帶出來,小雲今已經知道自己要被帶到新家了,也看見了站在車前溫柔笑着的林岳和唐月華。
她漂亮的眸子裏溢滿水盈盈的淚花,望向更遠處。
那裏小江易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拎着自己的涼鞋,赤腳站在雨中。
前天答應了要帶她出去捉青蛙,他昨晚興奮得一夜沒睡,從早起就開始準備,可來到孤兒院前看到的卻是這樣的畫面。
他靜靜看着眼前這應該溫情的一幕,沒有上前——他沒資格讓女孩留下,更沒資格阻止她前往美滿的新家。
小雲今瘋了一樣掙脫開嬷嬷的手朝江易奔來,她被大雨淋得徹底,裙子浸濕了,頭發貼緊白皙臉頰,死拽着江易不放。
“哥哥。”小雲今淚眼婆娑,“跟我一起走。”
身後大人追上來,分開兩個小孩。
嬷嬷抱着女孩安撫她:“雲今聽話,爸爸媽媽會帶你去一個新家,那裏很大,你的房間很漂亮,花園裏還種了很多花。”
小雲今耳朵裏聽不見別的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攥住江易的手指。
男孩擡頭,看見那對衣着不凡的夫妻走過來,主動撒開了女孩的手。
“雲雲乖。”他說,“我會去找你的,你要記得我。”
……
江易對女孩撒了謊,別提一個小孩根本沒有能力在偌大的西河找尋一個人。哪怕他能,也不會去找,有一個安定幸福的家庭是多麽難的事情他明白,女孩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孤兒院的寂寞過上了優渥的日子,怎麽可能還讓她跑出來和他捉青蛙?
那天小江易一個人去了香溪邊的水草叢裏,那是他本來想帶她去的地方。正是青蛙抱對的時節,他卻一只都沒有捉到,赤腳在淤泥裏走了又走,最後躺在河灘的砂石上發呆,他晚上回到家時滿身沙土,腳底板全是石子刮出來的血痕。
分開前他對女孩只有一個要求。
——你要記得我。
可趙雲今因為淋雨發起高燒,最終還是把他忘記了。
趙雲今最近總收到一些奇怪的禮物。
有她忘記帶錢買不起的西柚水,有她喜歡吃但永遠趕不到營業時間去買的椰子肉,有她在放學路上多看了一眼的紅色楓葉,還有她忙着做題沒來得及吃晚飯時桌角出現的一個金槍魚飯團。
這些東西來歷神秘,問遍全班都沒人知道是誰送的,每當趙雲今從外面回來時,它們就已經在那裏了。趙雲今為了弄清這些東西的來處,特意選了一天半途殺回教室,結果那天桌面空空如也,直到晚上都沒有東西出現,仿佛那人時時刻刻在背後觀察着她,知曉她的心思一樣。
……
周末一起吃晚飯時,她和林清執提起這件事:“我好像被人跟蹤了。”
林清執:“每天都有?”
趙雲今點頭:“如果只是送東西倒沒什麽,但那人每天送的東西剛好是我放學回家路上留意過的,昨晚我特意在地下通道玩了會貓販子賣的小貓,今天中午桌上就出現了這個。”
她拿出一個陶瓷小貓的擺件給他看:“我找學校查過了,走廊有監控,如果從正門進班一定會有記錄,但監控卻什麽都沒拍到。我覺得不會是學校裏的同學做的,會是襲擊女孩的那個人嗎?”
“可沒聽那些女孩說過有人給她們送禮物。”
“我漂亮,變.态對我格外關照也不一定。”趙雲今無時無刻不忘自戀。
“這樣吧,以防萬一,從下周起我接你放學,遇上值班的話就讓賀豐寶替我。”
賀豐寶正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對此頗有意見:“不去,學校那種地方不适合我這種奔三老男人,我也不想去那回憶逝去的青春時光,讓小劉去接咱妹妹吧,加班費我來付。”
“有沒有人接送倒無所謂,哥,你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嗎?”趙雲今眨眨眼,“你們一直頭疼抓不住那個變态,既然現在有人跟蹤我,說不定就是他呢?要不就拿我當誘餌引他出來吧。”
林清執責備:“你腦子裏在想什麽?一個女孩子當誘餌放到哪裏都不會有人同意,又不是沒警察了。”
“我覺得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賀豐寶敲了敲面盤,“之前開會不是也讨論過讓女警假扮學生嗎?但是局裏女同事都是文職,沒有符合條件的,加上嫌疑人雞賊,警察假扮未必上當。你妹就不一樣了,貨真價實的一中校花,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你就當奉獻妹妹為社會做貢獻了。”
趙雲今巴不得為林清執排憂解難,連忙說:“可以,我可以。”
“你說話注意點。”林清執按下她躍躍欲試的腦袋,“為社會做貢獻怎麽不讓你妹上?”
賀豐寶十分厚臉皮:“只要我有,別說妹妹了,就算是個弟弟我也把他女扮男裝送過去。這幾個月西河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沒有一件是不棘手的,到現在為止屁的案子都沒破,你身為隊長頂着多大的壓力我清楚,不說上級的訓斥,再不交出點答卷光是群衆的吐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我們做警察,職責是護一方安康,這是肩上的擔子,也是頭頂的使命。如果現在告訴我有機會可以抓住犯人,那我拼盡一切也會去做,哪怕賭上男人的尊嚴。”賀豐寶話鋒一轉,“你當我不想親自扮女學生引蛇出洞嗎?我在會上提出這個想法,局長當場給我否了,還笑我五大三粗扮了也不像。”
“又要保證演得像,又要保證扮演者的安全,事事都要保證,事事都要考慮周全,犯人什麽時候能抓到?抛開其他不提,雲今确實是最好的人選,她本來就是學生,在一中也有名氣,犯人專盯女高中生下手,不可能沒有注意她。況且現在已經有不明人在跟蹤她了,這難道不是絕好的機會嗎?”
“這事全權交給我安排,我跟你保證,我賀豐寶拼盡全力也會保護她的安全,絕對不會讓她受一點傷,她要傷一點,我命給你都行。”
賀豐寶當年讀警校時就不按常理行事。
分組演習搭救被綁架的人質時,看到解救無望,不顧人質安全就把“綁匪”擊斃,事後被老師訓斥還振振有詞,反正都救不了,拉個墊背也不虧。上審訊課時,為了從“嫌疑人”嘴裏問話,直接把人綁在椅子上拿雞毛撣子撓癢癢,變着法的“刑訊逼供”。實習期間調查黑出租宰客事件時扮演路人釣魚執法……
警校幾年把紀律觸犯個遍,林清執總說他破案太不考慮後果,遇到雨天要遭雷劈。話雖這麽說,可賀豐寶的雷霆手段确實管用,當初兩人被譽為警校那一屆的雙子星,論總破案率賀豐寶是要略高于林清執的,但領導覺得他性情急躁,辦事總不按章程,所以安排穩重周全的林清執做正隊。
趙雲今插嘴:“哥,賀豐寶說得對,就讓我去吧。”
“別聽他糊弄,他的命又不值幾個錢。”林清執說,“警察家屬不等于警察,她一個小女孩萬一出點事你擔得起責任嗎?”
趙雲今又不開心了:“我不是小女孩!”
賀豐寶嚼着菜,混不吝地說:“法子我提到了,行不行您說了算,不行就算了,要是行,我肝腦塗地也給您辦成了。”
“演學生演得像要麽是女人,要麽是身材纖細的少年,而扮演者必須足夠聰明謹慎,還得具備一定的自保能力,警局沒有合适的人選,找外援不是不行。”林清執思考了一會,擡起頭,“但讓雲今去做誘餌你想都別想,我這裏有一個更合适的人選。”
西河市職業技術學院。
江易被校方一個電話叫回學校,他課逃多了對這種電話本不想理,但老師态度強硬要求他必須回來,不然直接開除學籍。他對記過處分無所謂,但開除學籍這道線還是不想觸碰的,每年幾千塊的學費交着就是為了拿一張畢業證,這是九叔對他的要求。
江易被老師引到教務處,那天和他打牌的幾個男生坐在沙發上,辦公桌上擺了一臺電腦,兩部手機,還有幾條手表。
老師指着那堆東西,面色嚴厲:“江易,你怎麽解釋?”
男生們收斂起平日的吊兒郎當,在老師面前一副乖順模樣。
江易一眼看過去就大概猜出發生了什麽,但他懶得辯解,只說了一句:“不知道。”
“你半年多沒回學校,一回學校室友就丢失了将近兩萬元的財物,還是在你櫃子裏找到的,你說你不知道?”
“在我櫃子裏發現的就是我偷的?”江易掏出手機朝桌面一丢,“我的手機出現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又是誰偷的?”
老師一愣:“那是你自己丢的,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他觀量着江易嘲諷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說他們自己把東西放進櫃子裏誣陷你?理由呢?你逃學這麽久和室友又沒什麽接觸,他們平白無故為什麽要這樣做?”
江易似笑非笑,盯着那天跟他要錢的男生。
男生眼裏的陰狠一抹即過,惡人先告狀:“那天江易無聊讓我們陪他打牌,我們贏了他錢,散局後他不認賬,非要我們把錢還回去,我們沒給,所以他心懷恨意偷我們東西,一是為了洩憤,二是為了偷出去賣錢填補輸牌的虧空,我猜是因為這個。”
“你贏我錢?”江易臉上那絲嘲諷更濃了。
比起長期不在學校的刺頭學生,老師顯然更偏袒熟悉的人,加上江易神情太傲,他不喜歡,指着他說:“你還覺得別人冤枉你?我去油燈街打聽過了,街坊鄰裏都說你從小不學好,小時候偷雞摸狗,長大了偷室友的手機電腦也不是做不出來。東西是在你櫃子裏發現的,今天你不給個合理的解釋,學校時一定要給你處分的。”
他提起小時候的事,江易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如果一開始就戴着有色眼鏡去看人,那再多的解釋都難以擦幹淨上面的顏色。
為首的男生譏笑:“怪不得,原來小時候家教就不好,所以手腳不幹淨。”
有人附和:“住在油燈街那種鬼地方,家教能好到哪去?”
男生半遮半掩地說:“聽說他媽是……”
江易眸子漸漸變冷,陰鸷地盯着他,他垂身側的手慢慢攥緊,雖然沒有言語,但已經流露出了明顯的暴怒情緒。
男生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保安領着一個人站在門口,是穿警服的林清執,他出示警官證,笑笑:“市公安局刑偵第一支隊林清執,我有事找貴校領導。”
老師問那男生:“你報警了?”
“沒有啊……”
教導主任起身倒茶,林清執跟他寒暄了一會,自然地坐在沙發上:“我的事不着急,一會再說,倒是這裏好像挺熱鬧的。”
他拿起茶杯抿了口,剛才在門口聽了一耳朵,大概能猜出發生了什麽。
幾個男生剛剛還理直氣壯,現在見到警察進來氣焰先消了一半。
林清執笑着看那幾個男生:“聽說這裏有人偷東西?剛巧我在,幫你們處理處理?”
校領導為着學校面子不想鬧大,嘴上連忙說着不用麻煩了,林清執也明白他的心思,當然不會讓他難做:“我是警察,辦案是我的職責,查出事情真相後你們學校自己處置就好,該開除開除,該處罰處罰,不用鬧到局裏去。”
校領導這才跟他說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林清執聽了一會,起身從身邊打印機裏抽出幾張紙,分給男生們一人一張,幾個男生臉上都帶着困惑。
林清執說:“這事現在歸我管了,我說你們寫,坐開一點,別抄答案。”
“第一個問題。”他神情清淡,“發現東西不見的日期是哪一天,各自丢了些什麽?”
男生們面面相觑,林清執儀态從容喝了口茶,像教導小學生一樣說:“寫好了舉手示意。”
有一個男生幾乎沒多想就寫下了答案,剩下幾個眼神缥缈,抓耳撓腮了半天咬着筆頭寫了一個日期。
林清執好整以暇:“第二個問題,校長說除了這些東西,你們每人還丢了很多錢,數字寫下來。”
他瞄了一眼中間那男生的白紙,上面大筆一揮寫了5000塊。
“最後一個問題,把你們在江易衣櫃發現遺失物品的經過寫下來。時間、地點、人物,簡要的對話,是誰提議去搜江易櫃子的,是誰把東西從櫃子裏拿出來的,又是誰提議上報學校的。都讀過小學,流水賬總會寫吧?”
“不會寫的話我給你們做個示範,聽好了。”林清執面帶微笑,明明臉龐英俊,看起來卻像極了一只披着綿羊皮的狡猾狐貍。
他嗓音清朗道:“今天是2014年11月15日,天氣晴,早晨起床發現手機不見了,心情十分沮喪,這時我的室友小明說他ipad也不見了,室友小華也說他前兩天丢了一塊手表,于是舍友小白提議在宿舍找找看,這時我注意到那個常年不在宿舍的室友的櫃子詭異地關着門,小明說也許是這個室友拿的,讓我們打開看看吧,我們三個人欣然表示贊同,異口同聲說好呀……”
林清執叨叨說了半天,像枚威力極強的炮彈,朝外吐的每一個字都啰裏吧嗦擾人思路。
所有人都把目光複雜看過來,卻敢怒不敢言。
林清執沒有半點自覺,還疑惑地問了句:“寫你們的看我幹嘛,我臉上有字啊?”
“閉嘴吧。”還是江易冷漠地開口,“你的小學生日記再念下去,他們就一個字都編不出來了。”
一個混混敢公然叫板警察,所有人的目光又驚詫地挪到江易身上。男生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視線反複在他和林清執之間游移,期待他現在就被警察收拾一頓,以解他們心頭之恨。
可林清執只是淡淡說了句:“哦。”
他理了理領子,坐得小學生一樣板正,語氣十分委屈:“閉嘴就閉嘴,幹嘛兇我啊?”
男生們:“?”